第108章番外一《前世》
  第108章番外一《前世》

    裴顯從不信鬼神事。頭七之夜,他沒想起魂魄歸來入夢的傳說。

    當夜剛假寐不久,人就自己驚醒,之後再也睡不著。他在靈前喝了一夜的酒。

    等他偶爾聽人說起時,已經錯過頭七的機會。

    之後的整個月,突厥人又大舉南侵,掠奪屠戮了邊境兩座邊城,他調動邊軍打了一場硬仗,追去了荒漠裏,斬首三千八百級,把突厥人搶去的婦孺牛羊又搶了回來。

    他如常忙碌的整個月,她一次也未曾入夢。

    他不急。他的耐心向來極好。

    等到七七這天,他親自揣著薑鸞心心念念要的東西,白日裏入了她的內陵,放進了精挑細選挑的一整套二十四件貓兒撲蝶碗碟,隻隻貓兒雪白可愛,憨態可掬,她必定喜歡。

    當夜宿在她陵旁的墓廬,裴顯篤定地想,這回她總該入夢了。

    誇他是不可能誇的,他等著她來罵他。

    卻還是一夜無夢。

    墓廬裏醒來,周圍山風呼嘯,群山天邊晨光如常亮起。

    裴顯獨自牽馬站在空曠的山裏,心裏空蕩蕩的,惆悵滿懷。駿馬在身側嘶鳴,他在山中久久徘徊不去。

    “裴相,不能再耽擱了。”京城趕來迎接的幾位官員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能臣,淳於閑低聲催促他,

    “國不可一日無君。聖人的七七法事道場已經全部做完,新帝人選至今未選出,大位一日無人,則朝野不寧啊,裴相。”

    裴顯恍然有所悟。

    他想起了遺詔上極重要的一條。

    薑鸞特意叮囑他,從武陵王膝下的兩個兒子裏擇優取一個為君王。不要挑她的小侄女兒。

    但過去的那個月裏,他還是召來了去年新封的武陵王,薑三郎薑鳴鏑,叫他把他的三個兒女都領進宮裏,最小的女孩兒也召進來,兄妹三個放在一起察看。

    莫非是這條惹了她的不快?

    他不再猶豫,立刻回宮。

    把薑三郎的小女兒召進宮察看,是他存的私心。

    他原本想看看,她疼愛的小侄女兒,相貌性情會不會有哪處隨了她。

    結果看得大失所望。

    薑三郎是出了五服的宗室血脈,生下的女兒雖然也玉雪漂亮,但相貌和薑鸞並不相似,性情也完全不像。

    三四歲年紀的小女孩兒,怯生生的,生了一雙兔子般的圓眼,或許是被他身上沙場見過血光的煞氣嚇到,遠遠地見了他就哭。

    就連哭也不是痛痛快快地哭,而是小聲抽噎著,驚嚇過度的那種哭法。

    裴顯站在小女孩兒的麵前,高大的身形籠罩下來,沒什麽表情地盯了她一會兒。

    小女孩兒的哭聲果然越來越大,表情越來越驚恐,抽泣著尖喊,“阿娘!阿娘!”

    趕在小女孩兒被驚嚇得厥過去之前,裴顯走開了。

    他去探查另外兩個男孩兒。

    長子六歲,次子五歲,長相都和薑鸞更加不像。次子同樣害怕他,躲在兄長的背後,不肯開口。長子虎頭虎腦的,膽子大,能應答。

    裴顯和他一問一答。

    “喜不喜歡小姑姑?”

    “喜歡。”

    “有多喜歡?”

    “願意把禦花園所有的花摘給小姑姑的那種喜歡。”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

    “小姑姑去了,你不難過?”

    “難過,想起來就哭一場。他們跟我說,進去靈堂再哭,出來就不必哭了。我不明白,我難過了就要哭嘛。”

    裴顯俯身下來,蹲在男孩兒的麵前,仔細地打量他。

    才六歲的男孩兒,長得當然不會差到哪裏去,圓滾滾的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神明亮,細看有三分像薑鸞的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薑褚,小名阿寶。”

    裴顯直視著男孩兒,“怕不怕我。”

    男孩兒的眼神飄忽了一瞬間,他明顯有幾分怕,但飄閃的眼神又轉回來,強自支撐著說,“不怕。”

    裴顯笑了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不必怕我。你小姑姑從來都不怕我。”

    他站起身,牽著小男孩兒的手出去,改了稱呼,“臣裴顯。”

    男孩兒露出了雀躍的神色,又強自壓抑著,抬起烏黑的眼睛看他,眼神閃閃發亮,

    “我知道你,你是裴相。我聽說了好多好多裴相領兵打仗的故事,你是百年間最厲害的戰神。朝廷有你在,必定會戰無不勝。”

    裴顯失笑,隨意地摸了摸男孩兒的頭,“打仗不是目的。臣四處征戰的目的,在於以戰止戰。阿寶若信重臣,臣以此身允諾,必將還阿寶一個清明江山。”

    三日後,在京城秋季的細雨中,新帝登基。

    宮人各處奔走忙碌,新帝即將搬入紫宸殿,家私用具全部要添置妥當,女君入住七年的臨風殿從此要空置了。

    舊日隨侍的幾個大宮女都被發落去了掖庭,外殿隨侍的宮人們奉命入殿,生疏地一件件整理著遺物。

    有人從床下拉出一個火盆。

    “哎呀,怎麽在寢殿裏燒了兩卷書。”宮人仔細地撥弄著火盆裏的灰燼,試圖從殘破發黑的細絹尋出一兩處字跡。

    宮人極謹慎地叫了文鏡來。

    文鏡跟隨薑鸞身側五年,是被女君一手提拔的親信。如果臨風殿有什麽秘密,文鏡必定知道。

    文鏡看到那卷軸的瞬間,臉色當即就變了。

    他快步過去,小心地托起其中一卷,宮裏文書常見的清漆榆木卷軸,掛著一個羊脂玉珠標簽。

    薑鸞有記錄隨筆的習慣。無數個夜裏,他看見這卷書卷在床頭攤開,薑鸞披衣坐著,在燈火下執筆書寫幾行。

    長達七年,記錄不輟,臨去前卻一把火焚了個幹淨。

    “去找。”他沉聲吩咐周圍整理遺物的宮人,“應該不止兩卷。四處搜尋看看,有沒有其他掛著羊脂玉珠的類似書卷。”

    宮人們在寢殿裏東一處,西一處,翻出四五個火盆。裏頭燒了八卷隨筆。

    最後意外在寢殿堆積的舊箱籠最裏層摸到了一卷。

    許多年沒有挪動了,一層厚厚的灰。紮起卷軸的紅繩處留下明顯的印記。

    文鏡小心地打開,裏頭彎彎曲曲的幾個篆書字。

    他看不懂,卻看得出是薑鸞親筆。不敢往下看,原樣合攏了書卷,抱著奉給了裴顯。

    裴顯正準備征戰。

    新帝登基不滿一月,北麵的突厥人到了打秋風的時節,大舉南下劫掠,剛剛被邊軍打退;西邊的節度使又勾結藩王,打出了清君側的名號,趁機反叛。

    剛坐上龍椅的小皇帝,屁股還沒坐熱,差點被接二連三的兵事嚇傻了。

    “裴相。”他惴惴不安地握著裴顯的手,“朕害怕。不要把朕一個人留在京城裏。朕要和裴相一起去前線,看裴相殺敵。”

    “陛下留在京裏。”裴顯安撫人的耐心向來不大好,耐著性子撫慰了幾句,

    “前線危險,遠不如京城安全。”

    小皇帝抹著淚被他留在紫宸殿裏。

    臨風殿尋到的卷軸,在出征前夕送到他的手邊。

    打開,迎麵是刻意寫得格外彎彎曲曲章顯然不欲讓人通讀的幾個篆體字。

    【洛水餘生隨筆】

    他一眼掃過,沒說什麽,把書卷收起握在手裏,對文鏡說,“大軍明日出城。我不在京城時,守好皇宮。”

    大軍出征的當夜,他在中軍帳中,打開了舊卷軸。

    開篇寫得中規中矩,確實像是記錄身邊點滴事的隨筆口吻:

    【十二月初十。大雪。

    洛水劫後逃生,至今三月有餘。病榻昏沉,偶爾清醒時,感慨生之無常,決意以此篇隨筆記錄漫漫歲月】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麵金光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撈起。】

    隨意地把卷軸拉開一點,往後翻閱。下一句躍入眼簾,赫然就是:

    【衣衫盡濕,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裴顯:“……”

    涉及天家隱私,他本想收起,但雙手卻不聽使喚般,又往後拉開一截書卷。

    【十二月十五。小雪。

    昨日他來探病。我咳嗽不止,血沫溢出,他終於掀開帷帳探視。

    我再次看清了他。

    瘦了,還是好看。

    吐血是個好法子。以後要多用。】

    裴顯:“……”

    這是薑鸞開始記錄隨筆的第一卷。記錄於七年前的冬日。

    中軍帳裏燈火亮了整夜。

    為期一整年的隨筆,記錄了許多閑散心事,當日的養病日常,記下了許許多多個名字。

    他的名字一次未出現在隨筆裏。但幾乎篇篇隨筆裏都有他。

    她每次提到,用的都是‘他’。

    少女心事,其實並不怎麽能隱藏。

    早在很久之前,從她每次看到他就驀然閃亮的眼神裏,從她聽他說話時專注凝望的視線裏,從嘴角漾起的淺淺動人的笑裏,他已經隱約猜出了幾分。

    但先帝的一條性命橫亙在他們之間。縱然不結仇,也再難結緣。

    他們又是君臣。他還比她大了足足十歲。

    天家多薄情,年少心易變。

    裴顯向來擅籌謀。遠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他已經看到了種種慘淡的結局。

    往前一步,即是深淵。

    臨風殿裏年少的女君,熱切地注視著他,憧憬地期盼著他。扳著手指,一天天地數著他探望的日子,見到他的笑容明媚如春光,

    如果這份明媚的熱切期盼,有朝一日會化作無數道憎惡冰寒目光。

    還不如始終未曾有過。

    每當她主動親近,他便刻意疏遠。

    她埋怨抱怨,他克製理智。

    薑鸞表現得最為明顯的那段時間,他嚴格地算著日子。每隔五日探望一次,每次坐一刻鍾便走。

    漸漸的,她不再親近他了。

    她開始借著她的病找他的麻煩。

    她咳得生氣了,摔光了臨風殿裏所有的杯子盤子,不讓所有人近身,隻肯喝裴相親手奉上的水。

    他白天忙於政務,她就一整天不喝水。他被迫在議政中途離席,一日五次,趕回臨風殿喂她喝水。

    她病中心情鬱鬱,動輒就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寢殿裏隻她一個人,蠟燭整天整夜亮著,不說話,不用膳,不睡覺。所有人都知道,當初是裴相救了陛下的命,隻有裴相來,才能把發脾氣的陛下勸住,才能勸她熄燈睡下。

    他服侍她穿過衣,為她梳過發。一個簡單的雙螺髻,青絲在他的手裏柔滑如水,怎樣都綰不成。他試了五次,終於勉強束起,視線無意中掃過麵前的銅鏡,薑鸞對著光可鑒人的鏡麵,正抿著嘴偷偷地笑,笑容狡黠得像一隻得意的小狐狸。

    她的主動親近,他避開;她刻意找的麻煩,他受著。

    如今卷軸尚在,陳年墨跡記錄著七年前毫不掩飾的心意,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是世上最後一個經曆了八月京城動亂的人。

    八月動亂當夜,潛入皇城的逆臣意圖挾天子而令諸侯,他以臣下的身份弑君。她至死不知他手上沾了她兄長的血。

    他總是想得太多。擔心被她察覺了真相,多年君臣情誼化為烏有;擔心舊事被政敵利用,連累了他遠在河東的家族,拖累了他一手提拔的能臣良將,垮塌了羸弱朝廷勉強立穩的根基。

    歲月漫長,朝夕相處,有幾次過於親近了,他回家閉上眼,就仿佛看見她看到他期盼閃亮的眼神,化作無盡憎惡冷光,冰寒地看向他。

    他總想著,再等等。

    等他立下了更大的功績,鏟除了四野隱患,朝廷根基再穩固些,她的身子再好些。他就找個合適的時機,去她麵前負荊請罪。

    再等等。如今的功績還不夠大,隱患還未除盡,她的身子還經受不起大刺激。

    再等等。

    七年彈指而逝。合適的時機始終未出現,她卻已經撒手人寰。

    他重新打開卷軸。指腹撫摸過第一份隨筆黯淡的筆跡。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麵金光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救起。】

    【衣衫盡濕,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波蕩漾如金。他將她從水中救起。

    氣息奄奄,如暴雨裏被澆透了根的蘭花,性情卻異乎尋常的固執,花了小半刻鍾才把她的手指從浮木上掰開。他剛在岸邊坐下,她卻又往前一撲,牢牢抱在他身上,死不放手。

    當日她看他,他亦看她。

    渾身濕透了,像隻落了水的貓兒,嬌氣又羸弱。渾身都在細細地發抖,看著極可愛可憐的模樣,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張口就騙他。

    心眼多得篩子似的小丫頭。被他當場戳穿身份,眼看躲不過去,就開始撕心裂肺地猛咳,咳到所有軍醫都圍攏過來急救,再也無人想起剛才的話題。

    他在無人的大帳裏微微地笑了下。

    唇邊細微的笑意轉瞬即逝。

    他把書卷收起,係在木軸上的羊脂玉珠攏在掌心,攥得生疼。

    ————

    這次出征,斷斷續續打了四個月。鏟除了西南邊舉兵反叛的劍南節度使,懾服了南邊蠢蠢欲動的幾個臣屬國。

    大軍凱旋回程,慣例在京城五十裏外,見到了出城犒軍的官員。

    裴顯領了犒賞,入京謝恩。

    四個月不見,紫宸殿裏的小皇帝長高了一截,人也壯實了。裴顯不在京的這段時間裏,他度過了七歲的生辰。原先不習慣的天子身份,如今也漸漸習以為常,學著他小姑姑的慣常做法,像模像樣地賜了賞,留了膳。

    當晚在紫宸殿用完膳,裴顯陪小皇帝說了一會兒閑話,講述了幾個行軍間發生的事,又打開輿圖,細細講解了這次出征的方位和幾次大戰役的所在地。

    小皇帝起先還認真聽著,但輿圖太過複雜,征戰的過程也沒有他想象中有趣。漸漸地,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

    宮人服侍小皇帝就寢,裴顯站在龍床側邊,隔著一層薄紗注視著。

    就在他告退前,小皇帝隔著放下的帷帳,忽然問他一句,“裴相,你會毒死朕,自己做皇帝嗎?”

    裴顯告退的腳步停住了。“陛下何出此言。”

    服侍的內侍們聽到隻言片語,齊齊麵無人色地跪倒謝罪。小皇帝也驚慌起來,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沒……”他手忙腳亂地把床頭一本書往瓷枕後塞,慌張地說,“沒什麽。朕隨便說說。”

    裴顯掀起了帷帳,把小皇帝藏在枕頭後頭的書抽出來,翻了翻。

    是一本精心編纂給開蒙兒童通讀的史書。書裏使用了易懂的文字,還配了不少插畫。裏頭講到了董卓,講到了曹操,講到了王莽,講到了跋扈將軍梁翼,還有一幅精美的插畫,畫的是少年質帝被毒死的場麵。

    裴顯翻完了全書,臉上沒什麽過多的表情,把書卷放回枕頭後麵。

    “誰把此書獻給陛下的。”

    小皇帝的表情更加驚慌了幾分,扯住了裴顯的衣袖,“裴相,不要殺他。他對我很好的。”

    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小皇帝算是講義氣的了。他始終沒有說出那個‘他’是誰。

    但隨侍禦前的內侍們都是成人了。他們懂得審時度勢。

    裴顯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抓獲了獻書之人。

    是隨侍禦前的中書舍人,王家七郎,王鄞。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身。

    裴顯領兵出京征戰的四個月裏,小皇帝無人陪伴,紫宸殿空曠無聊,當眾抱怨了幾次,不知由何人牽線搭橋,在小皇帝麵前推薦王七郎。

    王七郎出身高門,學識淵博,氣質高華,被小皇帝一眼挑中,征辟入朝,擔任中書舍人,隨侍禦前。

    事情並不複雜,從查明到抓獲處置隻花了半個時辰。

    王七郎從始至終,並未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

    隻在入獄前夕道了句,“勞煩諸位帶一句話給裴相。鄞之今日,乃是裴相之明日。”

    裴顯並未去問王七郎,他為何做下此事。

    四大姓出身,這條理由已經足夠了。

    當年京城的八月動亂之夜,平盧節度使謝征參與動亂,被裴顯領兵鎮壓,誅殺於城外。

    謝征是謝氏嫡係出身,事後清算謝氏全族,嫡係子弟絞於獄中,旁係族人流放三千裏。

    王氏和謝氏有姻親。

    王七郎的嫡妹,嫁給謝氏五郎。

    京城世家勢力盤根錯節,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麵已有百年。他這個外來之臣,在短期內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麵,以兵馬立穩腳跟,以殺戮豎起權柄。這條路上屍山血海,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

    開弓之箭,絕無回頭之路。

    他踩著滿地屍骨走出來的路,除了繼續走下去,再無第二條可能。

    裴顯知道得很清楚。但有些事,一旦發生了,終究是再難挽回。

    處置了王七郎之後,小皇帝鬧起了脾氣,再不肯親近他。

    他起先不以為意。薑鸞從前和他發起脾氣,比小皇帝的程度厲害得多。

    他連薑鸞的脾性都能受得,她七歲的小侄子鬧起脾氣,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從兩兄弟裏挑了阿寶,就是看中了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像她。

    他白日裏政務忙碌,習慣了夜深人靜之後,從政事堂出來,順道去寢殿裏看一看。

    從前去的是臨風殿,現在去的是紫宸殿。

    這天,他特意提前從政事堂出來,踩著宮道兩邊點亮的燈光進了紫宸殿。

    小皇帝已經睡下了。寢殿裏安靜無聲,矮幾上隻留了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擺擺手,阻止了內侍通報,放輕腳步進去。站在龍床邊,隔著一道影影綽綽的帷帳,看了一會兒沉睡中的小皇帝。

    皇帝年紀還小,確實需要陪伴。他已經挑選好了替代王七郎的中書舍人,原打算著,如果阿寶今夜沒睡,就知會他一聲。

    小孩兒貪睡,今日他睡得早,明日再來說不遲。

    他轉身就要離開寢間。

    走出幾步,忽然聽到背後不尋常的響動。

    小皇帝剛才隔著帷帳屏住了呼吸。以為他走遠了聽不見,屏住的那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

    他的心往下沉,腳步卻沒有停,依舊沉穩地出去。

    走出門外時,他聽到了被褥窸窸窣窣的聲響,刀鞘碰觸瓷枕的聲音。

    小皇帝把被褥裏藏著的刀,放回了瓷枕後。

    裴顯耳邊聽得分明,腳下依舊往外走。

    越走越快。

    大步生風,越過身側一個個恭謹躬身行禮的宮人。

    一張張卑微向下的麵目,隱藏在柔順的姿態裏,隱藏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陰影裏,此刻都是什麽表情。

    腳步越走越快,入朝不卸的腰刀懸掛在他身側。

    走出紫宸門外,腳下驀然停下,他回身,在沉沉夜色裏,銳利地回望了一眼。

    巍峨聳立百年的殿室寂靜無聲,屋脊上蹲守了一排脊獸,張牙舞爪的身形在夜色裏若隱若現。

    這是他最後一次夜入紫宸殿探視。

    自從八年前入京,風霜雨雪,裴顯從未有一日缺席朝會。

    即使夜裏被人當街行刺,第二日裹好了傷,依舊若無其事起身,在政敵難看的臉色裏從容踏入宮門。

    征討大軍剛剛凱旋回京不久,裴相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這原本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清晨例行的大朝會,裴顯卻無故缺席了。

    小皇帝坐在龍椅高處發愣。

    文武百官在丹墀下竊竊私語。

    聽說,裴相昨夜叫開了城門,快馬出了京城。不知去往何處。

    ————

    裴顯快馬出了京城。

    一夜疾行五十裏,身側隻有文鏡一人相隨,去了城郊的帝陵。

    踩著清晨的露珠,越過八對石人石馬,在女君的陵寢庭院裏,打開了一壇子酒。

    烈酒入喉,若能如願醉倒紅塵,又何嚐不是一種奢侈。

    半壇子烈酒下肚,人微醺。

    陵寢殿門緊閉。裴顯隨意地靠坐在石門前,長腿屈起,腰刀放置膝上,凝望晨光裏的漢白玉庭院。

    “從前自命不凡,總以為看破世間庸碌。今日大夢初醒,才知我亦庸人。”

    一口飲盡杯中酒,他舉起麵前第二隻酒杯,烈酒傾倒階下。

    她撒手人寰,身後留下她不願說的三大憾事。

    他揣測著她的憾事,看顧她的侄兒,一如看顧她當年。

    他看小皇帝身子康健,在宮室裏蹦蹦跳跳,便覺得,她若重活了一世,也應當是這般朝氣蓬勃。看小皇帝發脾氣,便想著,平日裏不怎麽像,發脾氣時倒有三分像她。

    外出征戰歸來,城外接受犒軍時,也想著,她的小侄兒,行事像她。

    裴顯搖搖頭,自嘲地舉杯,“你是你,他是他。世上哪有一樣的人。所謂彌補,不過是一廂情願。”

    看顧她血脈相連的小侄兒,守衛她留下的江山,自以為以此身做有用事,多少能夠彌補幾分她不曾說出口的遺憾。

    然而,世間隻得她一個,旁人終究是旁人。

    縱然外麵那層皮極力裝得像,骨子裏終究不是她。

    人都不在了,還能彌補什麽。

    她帶著不曾言說出口的遺憾撒手人寰,事後多少自欺欺人的彌補,終歸無用。

    一壇酒,從清晨朝露,喝到牧野蒼茫。

    裴顯七八分醉了。

    一聲清越龍吟,利刃出鞘,他站在暮色庭院裏,握刀四顧,心生茫然。

    文鏡默不作聲地跟隨身側,從清晨陪伴到黃昏。

    他終於出口催促,“督帥,回去吧。”

    “回去哪裏。”

    “京城待得不快活,我們就回河東去。”

    裴顯笑了聲,搖搖頭,“回不去了。”

    出來得太久,叱吒半生,攪動了天下風雲,再回不去故地。

    文鏡和他對坐,眼看他喝完整壇酒,抬手拍開第二壇封泥,再次說,“督帥,回去吧。京城來了幾撥人尋了。”

    裴顯捏著酒杯,眺望天邊映過院牆的最後一抹晚霞,“再等等。”

    暮靄微光裏,他從懷裏取出七年前的手書。

    故地不能歸,舊人不複在。

    陪伴在身側的,惟有這卷手書。

    塵封手書重新打開,他的目光落在褪色的墨跡上。

    病中的字跡,落筆虛弱無力,骨子裏的大膽熱烈卻透過字跡,毫不掩飾地落於紙上。

    “他真好看。”

    “除夕之夜,願他能來。”

    “病勢轉好,三召而不至,非人哉!”

    “昨日咳血,報去政事堂,人瞬間而至。氣!”

    “出征日久,想念日甚。”

    “兵馬陽關道,三月不通書。惟願他安好。”

    夜色深了。

    文鏡留下了一盞風燈,臨走前點亮,就擱在石階上。

    蠟燭在風裏明滅不定,幾度欲熄滅,他坐在石門邊看了半個時辰,那盞燈始終未滅。

    他把燈拿過來身側,以自己的身體擋了風。

    空無一人的庭院裏,他酩酊半醉,對著黯淡孤燈。

    戎馬半生,征戰四野,執掌權柄,身居高堂。

    自以為世事盡在股掌之中,運籌帷幄可定八方。誰知世事百轉千折,處處出人意表。

    八方未定,風雨將起,故地難回,舊人不在。半生汲汲營營,亦不過是紅塵中庸碌奔忙。

    夜風裏傳來他的自語。

    “離世日久,想念日甚。”

    “陰陽兩隔道,人間不通書。惟願你安好。”

    ——

    陵寢道前,長明燈兩盞,映亮八對肅穆石人石馬。

    清晨晨光亮起前夕,陵寢裏徘徊整夜的人整裝離去。馬蹄聲聲清脆,回返京城。

    陵寢內殿石門緊閉,墨跡淋漓,留下離去之人昨夜大醉後的狂草手書:

    少年倥傯馬疾風,

    挽弓逐日躡鵬程。

    千古明月應笑我,

    一念蹉跎誤半生。

    《前世番外·完》

    作者有話說:

    前世遺憾今生彌補,下一篇番外接著正文時間線,更女鵝登基後甜甜澀澀睡小舅的日常=3=

    【頭頂麥片蝦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傾寒章璐卡卡卡章淘淘貓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鱸魚怪190瓶;放鶴51瓶;辛夷李下40瓶;玉米茶章月夜章團子30瓶;漸行漸遠漸無聲26瓶;今天你寫文了嗎22瓶;劉瑤雯米米噠章逢時章蘭蘭章子曰章元夜,章我不轉彎20瓶;吃過的羊11瓶;不吃西紅柿章泠辰章半城章暮逢章主角都鎖住章洛晴10瓶;孟陬九9瓶;tinybear8瓶;siny章沐橙章@'ェ'@章七月姬玥章千裏書客章麻醬香菜公主章橘子醬醬5瓶;彌生是隻貓章荒啊雨章橙橙橙子章馬良蘸著彩虹,畫出了章maohao08882瓶;曬太陽的蘇蘇章外攸章兩貓一狗章想有錢的錢錢章小橘章Ann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