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自從今年四月春夏交替,裴顯開始陸陸續續地做夢。

    夢境虛幻,醒來之後,往往就忘了夢境內容,隻殘留下一縷悵惘。

    但今夜這場夢境,殘餘的情緒格外濃烈。

    他似乎也在一處天牢裏。

    那處天牢的環境,比詔獄裏幹燥有天窗的石牢差遠了。

    黑暗潮濕的牢裏,四處都是肆虐的蚊蟲,還有幾隻碩鼠窸窸窣窣地經過腿腳。他身上有傷,又上了木枷。八十斤的重枷壓得他動彈不得,連踢開鼠蟲的動作都做不出。

    麵前有火把的光。

    有人過去踢了一腳,替他把腿腳邊穿行的碩鼠踢開了。

    站在他麵前的,是個身量尚未長成的男孩兒。

    或許也可以說是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介於孩童和少年之間,身體和腦子都還在發育,開口就是變聲期的公鴨嗓,穿著華貴厚重的龍袍,身後幾個內侍卑微地彎腰跟隨著。

    其實還是個孩子,偏偏他自以為是大人了。

    “裴相。”那男孩兒在火把的光芒裏低頭打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連掩飾內心都還沒學會。

    “瞧瞧你如今的狼狽,哪裏像是他們嘴裏的武曲星下凡,什麽戰無不勝的戰神。從前朕總聽他們這麽說,還以為是真的。”

    穿著華貴龍袍的男孩兒見他毫無反應,膽子大起來,又往前走了一步。

    “原來你也會打敗仗啊,裴相。”

    夢裏的他抬起了頭,燈火下顯露出消瘦卻不減鋒銳的眉眼。

    “臣當然會打敗仗,陛下。”他靠在石牆上,淡淡地說,“臣從前在河東剛領兵的時候,二十歲出頭,在大西北的荒漠裏和突厥人追著互咬,打敗仗的次數多了去了,陛下不知道?”

    男孩兒不知道。

    他露出感興趣的眼神,催促說,“說說看。朕想聽。”

    他卻一個字懶得說了。

    唇邊露出一絲不明顯的嘲諷笑意,靠在石牆上,閉上了眼睛。

    他領兵征討的半路上斷了糧草,退兵的中途被伏擊,後背受了不輕的傷,動一下處處都疼,還沒人給他治,小兔崽子。

    他冷淡的態度激怒了少年君王。

    “拿進來!”變聲期的少年怒喊。

    一個內侍瑟縮著身體,端進來一個黑漆圓盤,顫著手放在地上。

    他睜開眼,目光隨意掃過。

    宮裏常見的老戲碼了,漆盤裏放了一個金壺,一個白玉酒杯。

    小兔崽子不知從哪本陳年舊書裏學到的老花樣,還自以為很新鮮,滿臉興奮地打量他的神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驚恐。

    可惜注定要失望了。他連第二眼都懶得看,直接閉上了眼睛。

    這點不入流的小花樣就想逼出他的驚恐。

    他閉著眼,漫不經心地想,薑三郎這一脈果然是出了五服的宗親,和皇家嫡係血脈隔了不知多少層,生出來的小兔崽子雖然也姓薑,雖然也跟前跟後地喊她姑母,卻半點都不像她。

    他姑母當年在位時,一年有五六個月病得起不了身,沒有人攙扶著根本出不了臨風殿,折騰人的本事卻無師自通,比這小兔崽子厲害了不知多少倍。

    心血來潮,往地上摔個青花瓷盤,撿了半夜的碎瓷玩兒,就能把他驚嚇得連夜趕去皇宮,路上一顆心劇烈跳得幾乎衝出胸腔。

    他閉著眼,小兔崽子衝著他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男孩兒變聲的公鴨嗓子著實難聽,背後的傷處靠著石牆,疼得鑽心。他壓根不在乎。

    從前的那位,才是他的陛下。

    眼前這個聒噪的小兔崽子,算什麽狗屁的陛下。

    人生就是這麽諷刺,所謂緬懷,總是發生在失去後。

    從前他整天地被她折騰,她在宮裏無聊了,悶了,心情不好了,想找人說話了,請他過去,他忙得很,不過去,她就變著花樣作天作地。作到他看到宮裏來傳話的宮人就胸悶,看到臨風殿正門的匾額就覺得腦殼疼。

    隻有領兵出征來回的路上,能有那麽幾天清清靜靜的無人打擾。

    很久以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其實也不總是那麽讓人頭疼。

    隻要他出征,她都會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派人迎出城外五十裏犒軍,登上城樓觀看大軍凱旋,當麵稱讚他的軍功,賞下他替麾下將士們討要的賞賜。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隻不過她在位的七年裏,他從未遭受她的猜忌。他習以為常了。

    她在位的那幾年,身子極為不好,她幾乎沒有做帝王該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聽政,不召見大臣,不傾聽民生。甚至不納駙馬,不生子。

    看似毫無建樹。

    她在位的那七年裏,他一手總領朝綱,軍政大權掌於手中。在朝時,政務通暢;出征時,戰無不勝。

    他壓製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歡,當麵抱怨過他,生氣時拿杯子砸過他,拿茶水潑過他,拿各種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樣折騰他,但她自始至終沒有猜忌過他,沒有在背後捅過他刀子。

    他是什麽時候才察覺這一點的呢。

    他閉著眼,在後背抽搐疼痛的黑暗裏思索著。

    變化都是一點點開始的。

    自從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幾年了?

    她過世已經這麽久了麽?

    一陣劇烈的抽搐疼痛,從心底毫無征兆地升起。

    “裴顯!”男孩兒聲色俱厲。麵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卻處處顯露出臣下不該有的桀驁放肆,他被男人不經意的輕蔑氣得壓製不住情緒了。

    “因為你這次的征戰失利,朝廷蒙受了極大的損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顯睜開眼,淡漠地反問,“今夜誰攛掇陛下來的?酒壺裏的毒酒是真的還是假的?誰出的餿主意,讓陛下用毒酒嚇唬臣?”

    男孩兒氣惱地蹲在地上倒酒,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毒酒!裴顯,你這次切切實實地打了敗仗,誰也沒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這裏跪朕,真心實意地向朕祈求寬恕,否則朕一定會治你的死罪!”

    裴顯沒理他,繼續平淡地問,“又是誰攛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時候,斷了後路的糧草?此人居心惡毒,必誅殺之。”

    男孩兒正在放狠話的嗓音突然啞了一瞬。

    他驚慌地瞄了眼對麵的男人,“是你的胡亂猜想,沒有人!”為了掩飾他的慌亂,他舉起了金杯裏的毒酒,硬塞到了裴顯的手裏,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裏麵摻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強大的男人,生死卻捏在他的手裏,男孩兒滿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應跪朕,向朕求饒,朕就當場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兒今夜過來牢房的目的,實在是太明顯了。

    他要趁著他戰敗的大好機會,壓製他,馴服他,要他在麵前俯首稱臣,從此做一個低眉順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戰敗,竟然成了君王壓製他的大好機會。他覺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來。

    麵前的男孩兒還在色厲內荏地斥責,“笑什麽!不要以為仗著從前的軍功,朕就不敢把你怎麽著了。你信不信朕真的會賜你毒酒!”

    他笑完了,還是像平日那般,波瀾不興地說了一句,“不勞陛下賜酒,臣自己喝。”

    男孩兒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吃力地挪動八十斤的重枷,當著他的麵,把那杯摻足了砒|霜的酒一飲而盡。

    果然是摻了不少。熱辣辣的下了喉嚨,剛入了腸胃,立刻泛起鑽心的疼。

    耳邊傳來內侍的驚叫。

    隨即傳來男孩兒驚慌失措的嗓音,“他怎麽……怎麽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麽小一杯不會有事吧?”

    跟隨的幾個內侍都是成人,不會像少年人心存僥幸,已經有人開始失聲痛哭,有人大禮伏在地上,哀哀呼喊著,“裴相!”

    他毫無反應,也毫無情緒,注視著自己的死亡,平靜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裏,最大的情緒波動起伏,在她過世的那一年裏,已經消耗完了。

    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極度平靜。平靜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這麽多年,群狼環伺,內憂外患,獨自支撐起羸弱的中央政權,十幾年的征戰下來,他已經不年輕了。

    死亡於他是個很好的歸宿。

    他閉著眼,多年習慣緊鎖的眉頭甚至都罕見地舒展開了。

    原以為會是一次毫無留戀的平靜離別,不知怎麽的,或許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腦海裏驀然浮現起一個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的場景。

    深秋蕭瑟的江邊,她渾身濕透,貓兒似的蜷在身側,渾濁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從肺裏往外吐,看起來隻剩一口氣,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扯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

    就這麽緊緊貼著他,瞪大那雙烏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兩個時辰。

    這麽多年,她看著他的眼神不曾變過,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隻可惜造化弄人,他帶領著玄鐵騎衝破八月京城動亂的那個夜晚,早在他們江邊第一次見麵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邊側殿的暗道邊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從此背負在他身上,重若千鈞的一條天家性命,從此橫亙在他和她之間。

    他們注定了不可能。

    他斷斷續續的咳著血,死亡到來的那個瞬間,他無視身邊絕望悲慟的哭泣和呼喊,隻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來生,如果他們能重逢在某個不一樣的時空,某個不一樣的時刻,是不是就會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帥,督帥!快醒醒!”

    一陣粗魯的搖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

    裴顯靠坐在石壁上,長腿半屈半伸,手裏依舊握著在牆上畫下豎痕的狼毫筆。

    牆壁上畫下的第五道墨痕宛然,但從頭頂的天窗看去,已經快要天亮了。

    薛奪蹲在他的麵前,又推了一把,把他徹底推醒,“皇太女殿下前來探望!此刻就在門外了。”

    說門外並不確切。

    就在薛奪說話的同時,熟悉的輕快腳步聲已經走近。薑鸞穿了一身華貴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紋袞冕服走進了石室。

    層層疊疊的深衣長擺垂落搖曳,行走時如步步生蓮。她走去哪裏,仿佛光就照在哪裏,滿室生輝,光華奪目。

    登基在即,薑鸞遵從禮部規製,在紫宸殿裏換上了繁複厚重的天子袞冕,但怎麽都不肯戴十二旒天子冠——戴上了走路看不見。

    腳下死也不肯換赤舄重屐——名字聽起來好聽,其實就是淺口牛皮的木底鞋,穿起來走兩步腳疼。

    “反正鞋子藏在衣裳裏,沒人看得見。”她拋下一句話,就扔下麵麵相覷的禮部官員,叮囑幾個東宮女官把十二旒袞冕冠直接送去太極殿,踩著烏皮小靴上了步輦。

    她過來找人。

    隱藏在莊重大禮服下的烏皮靴此刻踩在石地上,噠噠噠地走近身前。

    薑鸞彎腰下來,關切地摸了摸裴顯的額頭,“怎麽不說話?睡糊塗了?”

    裴顯依舊不說話,隻是抬起頭,凝視著麵前的麵容。

    就在他從夢中驚醒的那個瞬間,夢裏的景象潮水般褪去了,隻留下一點朦朧的印象,還有從心底處傳來的未褪盡的鈍痛。

    他看到她的那個瞬間,原本已經褪去的刺痛忽然重新聚攏,尖銳地紮了他一下。

    “剛才,似乎做了個不太好的夢。”他回憶著,目光轉向頭頂的天窗,

    “具體記不清了,隻記得我似乎在夢裏也有一場牢獄之災……結局不大好。”

    薑鸞噗嗤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蹲了幾天大牢,做夢就夢到蹲大牢了。”

    至為尊貴的天子冕服隨意地捋開,繡滿日月星辰章紋的長衣擺層層疊疊地鋪在地上,她也靠著石牆,並肩側坐在裴顯的身邊。

    “幾天沒有來看你,生我的氣了?”

    “怎麽會。”裴顯的目光轉回來,在她生動的姣美麵龐上轉了一圈,失笑,“區區五天而已,以為我穩不住?看不起誰呢。”

    薑鸞依偎在他的身側,肩頭碰著肩頭,抿著嘴笑。

    但還是在他麵前認真地扳手指,和他一件件例數她這五天裏做的事。

    “離宮那邊抓獲了人證物證,丁翦連夜審問,已經把事情查明了。”

    “九月桂花林謀害二兄的罪行,出自離宮的授意。裴太後和謝娘娘兩人合謀。”

    “她們不僅合謀要害二兄,而且合謀要害你。她們兩個當然矢口否認,她們身邊的親倒也有幾個忠心的,扶辛女官死不肯認。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扶辛女官不認,其他的親信女官裏有人招認。口供全部錄下,已經基本定案了。”

    “東山離宮是個風景絕佳的好地方。位置稍微有點遠,但騎馬從京城快行,也就一天的行程,探望不算麻煩。我和二兄商議了,這麽好的地方,給罪行累累的那兩位住,可惜了極好的景致。倒不如騰出來,讓二兄帶著嫂嫂和虎兒住進去。二兄說他其實去年就惦記著去離宮養病了,但身為天子,怎麽能住到京城外頭去。當時他不敢提。”

    “五天的時間,趕製一套全新的袞冕服實在不可能。我身上這件是二兄登基當天穿的那件改小的……”

    薑鸞掰著手指,把這幾日的麻煩事一件件說過去。

    剛說到:‘裴太後和謝娘娘犯下了謀害聖人的大案,我和宗正卿說過了,從此不再耗費國庫帑幣供著她們,各回各家吧。謝家已經把謝娘娘領回去了,據說要送家廟。裴太後娘娘,哎,是你河東裴氏的人,你看怎麽辦——’

    裴顯抬手,把她白皙纖長的手指握住。

    “殿下,看看時辰。”他指了下頭頂的天窗。夜色正在散去,冬日清晨的晨光即將灑下。

    “登基的吉時是什麽時候?”

    吉時定的卯時。還差半個時辰。

    “不急。坐步輦回太極殿來得及。”薑鸞淡定地吩咐外頭,“把酒和敕書都拿進來。”

    崔瀅捧進了一個朱漆大盤,上頭依次放著敕書卷軸,一把金壺,兩個酒杯。

    崔瀅剛才侯在外麵,遠遠地瞧見薑鸞摸了裴顯的額頭,當時就感覺不太對勁;再往下看,裴顯攥住了薑鸞的手,她的眼皮子立時一陣猛跳。

    皇太女跟她說過好幾次,心裏有個喜愛的人,東宮留宿了好幾次……居然是這位!

    她之前看裴中書沒事就往東宮去,還真以為舅舅看顧甥女!

    崔瀅兩邊的眼皮不住地狂跳,大圓漆盤往上一抬,擋住自己現在也不知是青紅靛藍的臉色,目不斜視就進來了。

    規規矩矩地把大漆盤雙手奉在薑鸞麵前,一眼都不多看麵前交握的兩隻手,轉身就走。

    當然不會有人注意她這邊的動靜。

    薛奪呆站在外,臉色五彩變幻,滿臉的青紅靛藍,直愣愣盯著石室裏交握的兩隻手發了一會兒呆,轉過身去,開始哐哐哐地撞牆。

    “打開瞧瞧。”薑鸞把漆盤往裴顯那邊推了推,“你身上涉案的嫌疑洗刷清白了。這是官複原職的敕書,昨天發下的。”

    裴顯一眼就瞥見漆盤上放了兩份敕書。他隨意地挑了右邊那封,抬手要拿。

    薑鸞卻按住了他的手。

    “先看左邊的。左邊那封是昨天發下的官複原職的敕書。右邊那封是連夜新簽發的。”

    裴顯輕輕地“嗯?”了聲,先打開了左邊的卷軸。

    裏麵的內容和薑鸞所說一般無二。先帝死因公布天下,由病故改成了謀害。謀害人是去年已經處死的謀反逆賊韓震龍。

    “原來如此。”裴顯讀完了,原樣卷起放下,“韓賊果然是窮凶極惡之徒。”

    薑鸞讚同,“犯下累累惡行,罪不容恕。隻可惜死得太輕易了。”

    “確實。”裴顯拿起右邊的敕書卷軸,就要打開。

    薑鸞又攔住了。

    “托盤上有酒。”她提醒,“那麽大一個金壺,兩個杯。沒瞧見?”

    裴顯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當然早瞧見了。

    隻是放在漆盤上的一把金壺,白玉酒杯,不知怎麽的,令他感覺似曾相識,看過去的感覺很不好。

    薑鸞並沒有發現他瞬間的不自然,拿過金壺就把兩個白玉杯給斟滿了。一個酒杯放在自己麵前,另一杯推到他麵前,“聞聞看什麽酒。”

    不必特意去聞,濃烈的酒香飄溢滿室,正是十月裴顯在邊關征戰時,拿給盧四郎送回京城的那壇回命酒。

    薑鸞不大能喝烈酒,但很喜歡濃鬱的酒香。她拿起酒杯,滿足地聞了聞香氣。

    “隔著兩千裏地,隻送回來一小壇。被我喝得還剩最後一點。正好今天是個難得的好日子,我們一起喝。”

    她捏著白玉杯,在裴顯的酒杯上輕碰了下,“喝完酒,再打開第二封敕書。”

    裴顯第一眼看到玉杯和金壺,感覺很不好。

    但兩邊對飲,他一杯烈酒下肚,眼看著薑鸞在對麵辣得吐舌頭,以為他沒注意,偷偷摸摸地把眼角辣出來的一點淚花擦去,手裏還剩半杯,烈酒又辣又香,她不死心地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滴也沒浪費他從邊關送回來的酒。他的心情好起來了。

    “殿下的酒量還是要練練。”他噙著笑,打開了第二封敕令。

    一眼掃過裏麵的內容,微怔了下。

    這是一封中書省發下的任命文書。

    任命文書有固定格式,抬頭處以正楷大字端正寫下被任命的官員,姓名處寫的是:【裴顯】。

    現有官職,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

    他現有的官職裏,‘參知政事’四個字,已經有資格入政事堂議政。

    再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相當於拜相。

    薑鸞指著‘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加封,解釋了兩句。

    “朝廷還是沒錢。你這次剿滅了突厥王庭,是大聞朝五十年來從未有過的軍功。按理來說,應該以武職封侯。”

    “但封侯呢,要實打實地劃撥一片封地給你,加上至少八百戶的實封。朝廷賞不起。所以政事堂商議下來,以文職封賞。從此以後,你就是政事堂裏除了李相之外,第二位的宰臣了。”

    薑鸞笑吟吟地起身,拍去華貴的袞冕服在地上沾染的浮灰草屑,

    “接旨吧,裴相。”

    裴顯握著任命文書起身。這是他初次聽到‘裴相’的稱呼,但不知為什麽,心頭湧過大片悵惘。

    他沒有顯露半分,往後退步,就要單膝跪倒,“臣謝恩。”

    “起來吧。”薑鸞攔住了他,“心意到了就好,不必拘禮。朝廷的輔政大臣,國家肱股棟梁,需要一身硬骨頭,不必整天跪來跪去的。”

    步輦起步,掐著吉時的前夕,到了太極殿外。

    幾名東宮女官差點急瘋了。

    薑鸞身上隻有一身大衣裳穿戴得整齊,頭上的十二旒天子冠,沒戴;腰間要佩的玉器,赤綬,沒掛。她還死都不肯穿木底的赤舄屐。

    四名女官把她按在妝奩台前折騰到了登基吉時。

    卯時正,巍峨的太極殿殿前,旌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文武百官分成兩排,肅然在列。

    四麵八方的視線無聲注視,見證百年來第二任女君的登基大典。

    薑鸞最後還是踩著皮靴進了太極殿。

    她的身影甫出現在殿門外,文武百官齊聲山呼萬歲,整齊劃一地拜倒,麵對新任君王,行參拜大禮。

    裴顯身穿紫袍,配金魚袋,劍履上殿,跟隨在薑鸞身後三步。

    銅鶴紫煙繚繚,縈繞在蟠龍大柱上方。太極殿正中,漢白玉丹墀的高處,放置著一把黃金龍椅。

    滿殿文武重臣的山呼大禮下,薑鸞筆直地往前方丹墀方向走去。

    排山倒海的山呼聲中,裴顯的腳步停住了。他的視線在文臣隊列中搜尋了片刻,往李相身後的空位處緩步走去。

    前方的薑鸞察覺到他刻意放緩的步伐,她自己的腳步卻也放緩了。

    殿中所有人第一輪行禮完畢,正起身準備行第二輪大禮時,薑鸞站在太極殿寬敞的大殿通道正中,腳步毫無征兆地停下。

    她抬起寬大袍袖,十二章紋天子冕服下的纖白手掌往後伸,準準地握住了身後準備入文官隊列的裴顯的手。

    裴顯:“……”

    就算他反應再快,就算他能立刻把手抽回來,也晚了。

    無數視線已經同時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大殿裏驚愕的抽氣聲此起彼伏。

    裴顯的手剛稍微動了動,薑鸞便察覺了他的意圖,立刻改而勾住他的手指,當眾晃了晃。

    隊列站在最前頭的兩名政事堂重臣,李相和崔中丞的兩雙平日裏精光四射的利眼,此刻瞪得滾圓,眼珠子幾乎脫框而出。

    眾多呼吸都屏住的鴉雀無聲的場麵裏,隻有薑鸞泰然自若。

    為了這一刻,她準備已久。

    “發什麽愣,繼續往前走啊,裴相。”她極鎮定地開口說,“登基吉時已經到了。莫要誤了時辰。”

    眾目睽睽之下,新登基的女君拉著新任裴相的手,把他送到了文臣隊列前排,李相身側的空位處。

    短短幾步,裴顯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反應過來,恢複了往日的沉著。

    以不變應萬變,步履穩健,從容入列。

    撩起眼皮,環顧四周,對著圍繞過來的無數道異樣的視線,淡然對視,安之若素。

    周圍聚集的視線,從開始時的驚駭震撼,到恍然大悟,最後紛紛轉為深思探究。

    裴顯不在乎他們心裏想什麽。

    他在意的隻是薑鸞的清譽。但薑鸞自己根本不在乎,薑鸞不喜歡遮遮掩掩,她想要把他們的關係光明正大地公之於眾。

    那就公之於眾。她現在是女君了,行事肆意點無妨。

    以後竭盡所能,護住她坐穩高位便是。

    薑鸞當然更不在乎別人想什麽。她心裏記掛的,從來就隻有這一個。

    今天是她登基的日子,選在今天公之於眾,一次讓所有人都瞧見,省得日後逐個解釋,她覺得很合適。

    登基吉時到。

    薑鸞緩步走上丹墀,轉過身,高坐黃金龍椅之上。

    在她的頭頂,是五彩斑斕的藻井蟠龍。在她的麵前,是滿堂的文武朝臣。她即將肩負的,是大聞朝的未來。

    正是日出時刻,一輪旭陽冉冉升起,透過前方殿門明黃色的琉璃瓦,灑出萬千金光。

    萬千金光映在地上,銅鶴長嘴吐出的繚繚紫煙,朦朧了她的麵目。殿裏所有朝臣都按照覲見規矩,高舉笏板,低眉垂首。黑壓壓的兩列官員裏,隻有裴顯抬起了頭。

    他毫不避諱地往上看她。

    薑鸞坐在龍椅高處,撐著扶手,單手支頤看他。

    他慣常如此,行事恣睢肆意,處處桀驁鋒芒,不合京城裏的規矩,那有什麽要緊,他是她的肱股良臣,她容得下他的鋒芒,他們以後會長長久久。

    薑鸞衝他眨了眨眼,笑了。

    裴顯的唇邊露出極淺淡的笑意,低下了頭。

    太極殿山呼萬歲的洪亮聲響裏,京城東南西北各處,一百零八道坊門在晨鼓聲中緩緩開啟。百姓川流而出,店鋪開門營業,街頭的行人熙熙攘攘。

    新帝登基,新的一天照常開始。

    繼往開來,希望無限。

    作者有話說:

    正文到此完結,鞠躬~

    這本書的題材比較小眾,但收獲了很多章章留評的小天使,很多評論好有才啊哈哈哈~有時候晚上寫累了就看看評論,謝謝你們給我堅持日更寫完的動力,筆芯~

    寫完正文歇幾天,回來再更番外。第一個番外應該會接著正文的時間線,寫女鵝登基後撒糖虐狗的日常(甜甜甜)

    第二個番外寫前世,女鵝去世以後老裴的日常(真的要看這個?全是刀刀刀)

    還有什麽要看的嗎?可以在這章留評哈,如果有戳我的就寫,麽麽~

    【頭頂蛋黃火腿月餅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0265042個;璐卡卡卡章堂堂堂欣旦章嵐音章荒啊雨章笨蛋呱呱章啾啾啾啾啾章小竹章39371857章虐的上頭了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民國國100瓶;月涼如煙章黎50瓶;一隻酸檸檬40瓶;白芷章無敵蘑菇湯章sieng章波比章慵懶蝕骨章chimmy30瓶;棉梔章折枝入畫章所愛隔山海生於山海間章蘭蘭章反諸20瓶;元夜,16瓶;嚕啦嚕啦嘞章 ,15瓶;團子14瓶;天啦嚕章小青蛙章仰望星空的魚章米大大章27055463章桃夭章易壹章百裏灼華章清栩,章夕夕章七禾公主章奶油草莓章冰糖10瓶;KhaKi,8瓶;當代硬漢李麗麗6瓶;咕咕吱吱章makabaka章隨心路紅塵章嘖章喝一口啵啵芋泥茶章aura章承瑾5瓶;馬良蘸著彩虹,畫出了4瓶;什麽芝士蛋糕章fldiqi3瓶;絕緣體章Ann2瓶;認真踏實的小語章言笑晏晏章小小happy章瑪卡巴卡章maohao0888章35916242章44383558章hyt章桃桃冷宴章想有錢的錢錢章鶴山章張三歲章可愛章兩貓一狗章夢醒了不如醉一場章19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