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裴顯率軍返程,踏入京畿地界,就隱約感覺氣氛不尋常。

    大軍出征凱旋,歸程的速度向來不會快。隊伍裏攜帶著大批戰俘,戰利品,珍貴文獻,沒有用完的糧草,騾馬托著輜重,都隨著凱旋隊伍一起歸來。

    得勝的兒郎們打起旌旗,沿路飄揚的軍旗綿延十幾裏,是誇耀戰功,也是宣告天下。

    大軍從涼州入關,從賀蘭山脈南麓穿越,越過渭水,洛水,南下京畿。

    沿路經過的州府官府和地方鄉紳大擺流水宴席,招待路過的將士,,。聽到了消息的百姓們蜂擁出城歡迎,城外官道會看到擁堵歡呼的人群,大軍夜裏在野外紮營,附近的村落會有百姓自發提著燒酒肉蛋出來勞軍。

    但越往京畿地帶,氣氛越安靜。

    大軍昨天傍晚進了京畿地界,一切都靜悄悄的,沒有出城犒軍的兵部官員,也沒有夾道歡迎的百姓,大軍凱旋回京的消息似乎被刻意壓製了。

    數萬兵馬在野外紮營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距離京城西門二十裏處,姍姍來遲的京城官員終於出現在裴顯的馬前。

    但來的不是兵部官員,而是大理寺官員。出城的目的也不是犒軍,而是宣讀敕令。

    ——勒令返程大軍在城外原地紮營。

    ——勒令中書令裴顯不帶親兵隨從,隻身入京,接受大理寺章刑部章禦史台,三方質詢。

    裴顯在官道中央勒停了馬。

    高大的戰馬噴著響鼻,在寬闊的道路中央不耐煩地原地踱步。

    裴顯高坐在馬上,俯視麵前手拿敕令的大理寺丞,淡笑,“隻身入京做什麽?再說一次?”

    大理寺丞嘴巴發苦。

    他今天出城,把大理寺下屬的所有官差衙役都拉出來壯膽。烏泱泱的兩百來號人,往官道一堵,看起來氣勢倒也唬人,

    但是前方很快煙塵大起,千萬鐵騎奔騰疾馳,黑壓壓若烏雲壓城而來,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原地如潮水般左右鋪開。這僅僅是玄鐵騎的前鋒營。

    他們在官道上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到前鋒營將士呼哨著縱馬往左右讓開一條道路,中軍營將士護送著主帥上前。

    大理寺丞眨巴著眼睛。

    他們是出城包圍了裴中書嗎?他們明明是被裴中書的人馬重重包圍了!

    大理寺丞抬袖擦掉大冷天驚出來的滿頭冷汗,幹巴巴解釋說,“裴中書……涉嫌一樁去年的舊案,洗清犯案嫌疑之前,按照朝廷慣例,需得避嫌政務。還請章請裴中書暫時卸下身上所有的軍政職務,原地停章停職,等待質詢。”

    裴顯的烏皮長靴輕輕一踢坐騎,高大軍馬噴著熱氣,繞著大理寺丞轉了兩圈,勒馬停步,雲淡風輕道,

    “城外風太大,大理寺丞的聲音太輕。本官實在聽不見。再說一遍?”

    “……”

    大理寺丞豁出去了,扯開嗓子大喊出,“請裴中書暫卸下一切軍政職務,原地停職!等待質詢!”

    一嗓子喊得太大,不止麵前的裴顯聽見了,大理寺官差聽見了,方圓百步內的玄鐵騎將士都聽見了。

    刹那間,無數道銳利視線齊刷刷地聚集過來,從四麵八方怒目而視。

    兵器出鞘聲接連響起,護衛在裴顯周圍十步以內的將領和親兵齊齊拔刀。

    上百道雪亮的刀刃,帶著戰場上衝刷不淨的濃烈血腥氣,彌漫在大理寺官員們的口鼻之間,刀尖往前,虛虛地抵住他們胸口。

    大理寺丞臉上大驚失色,帶領著兩百多衙役官差,亂糟糟後退了幾步。

    他們往後退,前方拔刀的將領和親兵們縱馬往前。

    還是相隔半尺,刀尖虛虛地抵住胸口。

    大理寺丞擦著冷汗,“有話好好說,好好說!”他急得家鄉土話都出來了,“大家莫氣,有事好好商量,不必拔刀喲~”

    京城通往西郊的官道方向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文鏡帶領數十東宮禁衛,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刻趕來了。

    帶來了一竹籃子大柑橘。

    文鏡跳下馬,抱著整籃子柑橘走到裴顯的馬前,雙手捧遞過去,

    “殿下吩咐,知道裴中書今日率軍返程,這籃子柑橘是殿下的一點心意,務必要送到裴中書手裏。”

    裴顯坐在馬上,視線掃過竹籃裏金黃漂亮的大柑橘,微微頷首,示意親兵接過竹籃。

    “殿下知道今天城外的事?”

    “殿下知道。三堂會審的大案子,牽扯到許多人,也牽扯到了督帥。殿下正在宮裏問話,等相關的人詢問清楚了,就來找督帥當麵說明。殿下說,稍安勿躁。”

    大理寺丞擦幹淨了額頭冷汗,鼓足勇氣過來說話,“下官是公事公辦,一切都為了朝廷,下官和裴中書並無任何私怨哪。”

    賠著笑臉說了幾句,見裴顯毫無動作,又壯著膽子說了句,“裴中書……魚符?”

    裴顯摘下腰間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半空裏拋了過去。

    大理寺丞接了代表高官身份的魚符,又賠笑著問,“腰刀?”

    裴顯的拇指按在隨身腰刀的刀鞘上,緩緩摩挲不止,

    “裴某得了朝廷賜下殊榮,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入宮也可佩刀。此刀不卸。”

    大理寺丞臉都笑僵了,硬著頭皮往下說,“還有官袍,官靴,腰間的犀皮帶……大理寺的規矩,官員停職入大理寺章等待質詢的期間,都不適合再穿戴了……”

    裴顯的唇邊泛起一絲涼笑。

    “說得好,往下繼續說。官袍官靴腰帶都不適合再穿戴,怎麽不索性把裴某當眾給扒了,光著鎖拿入獄?坐騎是不是也要牽去官衙裏賣了?官印在兵馬元帥府裏,軍中發令用的私印在裴某身上,是不是都要拿出來?說啊,還有什麽。”

    大理寺丞哈哈哈地幹笑,還想說話,裴顯催動戰馬,從大理寺丞身側擦身而過,漠然吩咐下去,

    “按大理寺丞自己說的,官袍,官靴,腰帶,全扒了。身上給他留個魚符。”

    親兵們才不管這些京官什麽來頭,主帥一聲令下,立刻虎狼般撲過去七八個精壯將士。

    片刻之後,大理寺丞身上隻剩下一套遮羞的白綢裏衣,在大冬天的寒風裏瑟瑟發抖,含淚哽咽,“裴中書,何至於此啊!下官是奉命行事……嗚嗚嗚……”

    背後的官道處又傳來一陣快馬疾馳聲響。

    這回來的是幾十名北衙禁軍龍武衛。領頭的不是旁人,正是龍武衛中郎將,薛奪。

    薛奪蹲了整個月的大牢,九月關進詔獄,十月裏放出來。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上輩子拜了哪處的觀音廟,牽扯進了謀害聖人的大案子,不死也得脫層皮,他居然清查無罪,毫發無傷地放出去了。出去以後依舊領他的龍武衛。

    聖人被謀害的案子還未結案,他是涉案之人,不能再守衛紫宸殿。一紙調令頒下,龍武衛調去看守外皇城的詔獄。

    今天他也是奉了薑鸞的諭令來的。

    薛奪坐在馬上,毫不客氣地斥責大理寺丞,

    “殿下吩咐了,你們六部官員如果辦事不力的話,就由我們出麵,勸說裴中書隨我等去詔獄待查。”

    他冷眼打量狼狽不堪的大理寺丞,“如今看來,果然不行。既然大理寺拘不到人,那裴中書就由詔獄帶走了。”

    大理寺丞在寒風裏擤著鼻涕說,“你們有本事把人帶走,上去拘拿啊!讓本官看看你們詔獄禁衛的本事!”

    薛奪撥轉馬頭,奔到裴顯麵前,下馬牽著韁繩走過去,喊了聲,“督帥。”

    他和大理寺丞剛才的對話,裴顯隱約聽到了幾句,神色紋絲不動,“去詔獄?是殿下的吩咐?”

    薛奪壓低嗓音說,“督帥放心,看守詔獄的都是龍武衛,咱們玄鐵騎從前的兄弟。”

    裴顯的視線掃過路邊站著的兩百來號大理寺官差。

    有大理寺丞的倒黴例子在前頭,沒有一個敢和他對視,紛紛瑟縮著低頭,生怕哪個眼神不對,惹怒了麵前這位煞星,惹來一身麻煩。

    裴顯在人群裏找不到一個敢回話的,目光又轉回到大理寺丞的身上。

    “說了半日,還沒聽清楚,朝廷到底要質詢裴某什麽案子?”

    大理寺丞的聲音都凍得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回話。

    “下官真的不章不章不好說。隻能告訴裴中書,三堂會審,查辦一件涉及先帝的舊案。下官隻是下頭辦事的,裴中書還是和質詢的幾位朝廷重章重臣們說罷。”

    “涉及先帝的舊案……”裴顯把幾個關鍵的字眼重複了一便,問身側的薛奪,“入了詔獄,誰會來訊問?”

    這個薛奪有經驗。“三堂會審,有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中丞三位主審,下麵的大理寺少卿和刑部侍郎陪同審訊,皇太女殿下偶爾過去旁聽。”

    裴顯點點頭,“殿下在何處?”

    “殿下人在紫宸殿。殿下早上召了末將過去,叮囑說,她去紫宸殿和聖人說幾句話。話說完了,她會去詔獄親自旁聽。殿下說了,督帥牽扯的這樁舊案關係重大,要查得清清楚楚的,請督帥稍安勿躁。”

    裴顯沉吟著,駿馬噴著響鼻,在原地來回踱步。他又問薛奪,“詔獄剝不剝衣裳?”

    薛奪轉頭衝大理寺丞的方向啐了聲,“看守詔獄的兄弟,不搞刑部和大理寺那套羞辱人的戲碼。進去一句話不問,先剝人衣裳,什麽狗X玩意兒!”

    裴顯又問了句,“橘子能不能帶進去?”

    薛奪一愣,摸了摸鼻子,“詔獄裏不能帶兵器。橘子……隨便督帥帶進去多少都行。”

    裴顯把腰刀拋給薛奪,撥轉馬頭,“詔獄怎麽走?前頭帶路。”

    ——————

    冬日午後。百裏之外的離宮。

    一騎快馬衝進離宮門口,信使滾落馬鞍,送上了急報。

    扶辛女官接過急報,拆開掃過幾眼,急匆匆地往後苑花園處奔去,寡淡的麵容上浮現出罕見的笑容。

    “娘娘,京城傳來了好消息!”

    後苑花園的涼亭裏,三麵放下了擋風簾子,一麵卷起風簾,對著庭院欣賞雪景。

    兩個身份尊貴的女人,姿態雅致地坐在涼亭中,對坐喝茶。

    “什麽樣的好消息,他被順利拿下入獄了?”

    “略有波折,不過還是被順利拿下,送入皇城裏的詔獄了。”

    “哼,怎麽是詔獄。大理寺才是我們的人。”

    “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京城幾大世家的勢力範圍。他知道,所以他不肯去。因此我們才需要皇太女的助力。”

    “東宮皇太女,薑鸞,哀家知道她。她是何貴妃那個賤人的女兒。她為何會幫我們。”

    “母後猜不出?哀家早就知道,她一定會幫我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除了薑二郎那個廢物,但凡有點野心的人,都容不下擁兵自重的桀驁狂徒。薑鸞圖謀大位,她也是個有野心的人,她的當然也容不下他。”

    “何貴妃那賤人的女兒,也敢圖謀大位?婉兒,你不攔?”

    “哀家為何要攔?讓她野心圖謀,讓她登上大位。等她誌得意滿,覺得萬事都在掌握之中,她就會開始挑選喜愛的駙馬了。哼,哀家就會讓她嚐到——失去心愛之人,刻骨銘心的滋味。”

    “婉兒,開口就是情情愛愛的,太過婦人之見,你短視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按照哀家的謀劃手段,哀家會挑撥她和她那個小侄兒,讓他們互相爭鬥,不死不休。”

    “母後的謀劃果然極好,就是謀劃得太過長遠了,你老人家年壽已高,不知能不能活到她那小侄兒長大的時候。”

    “嗬嗬嗬。”

    “嗬嗬嗬。”

    涼亭裏沉寂了許久,裴太後的聲音再度響起,森然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我兒,他必須死。”

    謝娘娘的聲音也響起,冷酷道,“恣睢狂悖之徒,不顧血脈親情,下令射殺了夫君,他必須死。”

    “但紫宸殿那個還沒死。婉兒,你的人太沒用了。”

    “不急,母後。紫宸殿那個的病好不了了。上回用的棋子廢了,以後再尋別的棋子,還會有機會。”

    “他也必須死。”裴太後喃喃地說。

    “他也必須死。”謝娘娘喃喃地說。

    肅殺的庭院細雪簌簌,婆媳兩代太後優雅地喝茶。

    一陣突兀慌亂的腳步聲劃破了庭院寂靜。

    幾個宮人驚慌失措地衝來,“兩位太後娘娘,不好了,不知何處來的大批官兵圍了離宮,剛才京城傳訊的信使被他們抓了,和信使碰麵的扶辛姑姑也被帶走了!”

    ————

    薑鸞在紫宸殿找二兄說話。

    天子病重,皇太女監國,最近朝堂上大大小小的糟心事都被薑鸞攬下了。

    薑鶴望在寢殿裏休養,清醒時逗兒子玩玩,顧娘娘貼身服侍起居。臘月幾場大雪,一家三口偶爾雪後去庭院裏散步,最近他的身子大有起色,氣色也明顯地好轉。

    薑鸞覺得,是時候問一問去年八月那夜的事了。

    這天早上,她慣例過去問安,問完了沒走,抱著虎兒逗了一會兒,把虎兒遞給顧娘娘,“勞煩嫂嫂帶著虎兒出去玩一會兒雪。妹妹有幾句話想要單獨和二兄說。”

    顧娘娘抱著虎兒,不安地回頭看,薑鶴望安撫地衝她擺了擺手,顧娘娘匆匆帶著虎兒和所有宮人出去。

    薑鶴望這些日子雖然閑逸,身邊畢竟來來去去都是人,耳朵裏時不時地會透進幾句。三堂會審的事,他知道。

    “阿鸞想問什麽,我知道。這幾天都在……咳咳,等著你問。”他咳嗽著坐起身,靠在精細雕刻的床頭木板上,拍了拍床邊,“坐。”

    薑鸞坐去床邊,端起新燉的梨子水,舀起一小湯匙,喂薑鶴望服下。

    “阿鸞去大理寺問過徐在安了。去年八月那個晚上,徐在安替先帝收的屍。”

    薑鶴望喝著甜滋滋的梨子水,嘴裏卻沒滋沒味的。

    “留他是個禍患。他膽子小,稍微嚇唬一下,什麽事都瞞不住。當時,為兄也想過除盡在場的所有人……”

    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想歸想,畢竟是從小認識到大的人,下不了手啊。”

    薑鸞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有點吃驚,舀著梨子水的動作便停下了。

    那點驚訝的神色被薑鶴望看在眼裏,他勉強笑了笑。“阿鸞被嚇到了?”

    薑鸞又舀起一匙的梨子水,繼續喂到二兄的嘴邊,“是有些吃驚,但不至於嚇到。”

    喝完了半碗養肺的梨子水,薑鸞放下湯碗,“徐在安說,先帝的屍身上,後心中箭……”

    “我下的令。”薑鶴望打斷了她的話。

    他性情溫吞,極少打斷人說話,但今天打斷薑鸞說話的語氣卻是難得的急促。比薑鸞問話的速度還要更急促十倍。

    心頭積壓已久的話,已經再也等不及要噴發出來了。

    “當時,裴顯手下的兵士急報過來,說韓震龍挾持了聖人,準備要從暗道逃走。裴顯當時就在我身邊。我和他同時聽到了。”

    “裴顯問詢我的意見。是放走,還是截殺。”

    “我問他,你有什麽看法。”

    “裴顯毫不遲疑地說,今夜放走他們,韓震龍手中挾有天子,必然會割據一方,另起朝廷,爭奪正統之位,會成為大聞朝未來百年的心腹大患。他的看法是,能救便救,救不了,就地誅殺。”

    薑鸞專注地聽著。

    說到這裏,薑鶴望的臉上露出一個近乎嘲諷的表情,

    “我當時根本起不來身,靠著牆坐在地上,咳得半死,心頭恨得要死。我直接告訴裴顯……不救。意圖謀反的逆臣,跟隨逆臣叛逃的天子,都是動搖國家根基的禍患,一律就地誅殺。”

    說到這裏,聲音裏不知不覺帶出了恨意,引發了劇烈心緒起伏,他俯身猛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一口帶細密血沫的痰液。

    薑鸞起身,拍著他的後背。

    良久,薑鶴望咳完了,神色輕鬆下來。

    “阿鸞,這件事藏在心裏一年多,如今總算告訴你了。”

    他甚至帶了笑,“射殺令是我下的,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再來一百次我也不會後悔。但是阿鸞,不管後悔不後悔,事情做下了,手上染了血,這輩子再也忘不掉了啊。”

    他輕聲慨歎,“有時候睡得好好的,閉上眼,就會想起長兄當夜死不瞑目的那張臉,突然會驚醒過來,心口會忍不住地心悸。”

    “你嫂嫂不知道,她受不了這些,我不敢對她說一個字。阿鸞,你終於問出口,我終於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了,你不知道我心裏現在有多舒坦。”

    薑鸞默不作聲地聽完,抬起二兄的手,把瘦骨嶙峋的冰涼的手握在手裏。

    “一切都過去了。”她輕聲說,“把過去的事留在過去,以後往前看。”

    薑鶴望渾身輕鬆地躺在床上,他終於放下了心頭最沉重的一塊大石,睡意濃重上湧,他困倦地幾乎要立刻睡著了。

    薑鸞還是坐在床邊。“二兄,別急著睡,還有件事要和你說。”

    她輕聲提醒,“阿鸞十月裏和你說過的。等你的身子好些,有件要緊的事需得和二兄說。如今二兄身子恢複了不少,京城的局勢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薑鶴望勉強睜開困倦的眼皮。

    薑鸞過去他的耳邊,附耳說了幾句。

    薑鶴望瞬間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片刻之後,又點點頭,陷入了漫長的思索。

    ————

    薑鸞走出紫宸殿時,回身望了一眼。

    彌漫著苦澀藥味的內殿裏,端慶帝薑鶴望神色平和,呼吸平緩,沉入了睡夢之中。在最親近的妹妹麵前吐露了心裏隱藏的最大的秘密,他終於不再心悸,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了。

    入睡之前,他同意了薑鸞的提議。

    他肩上扛著的沉重的負擔從此也卸下了。

    薑鶴望一身輕鬆地陷入了深眠。

    顧娘娘還在庭院裏,虎兒站在細雪灑落的寬敞庭院裏,踩著小靴,興奮地跑來跑去。

    顧娘娘迎上來,平靜神色下隱藏焦慮不安,“說完了?二郎怎麽樣了?”

    “說完了。二兄睡下了。”薑鸞簡短地說,“這幾日有些事要辦,等辦完了,我再過來探望二兄。”

    崔知海還在通往後殿的藤蔓長廊處等候著。

    作為三堂會審的主審官,他最近焦灼地徹夜難眠。四十出頭的年紀,兩邊鬢角眼看著現出一片斑白。

    薑鸞看著崔知海鬢角現出的星星點點,眼角出現的皺紋,不等他問詢,直接開口答,“問過二兄了。”

    薑鶴望傾吐的秘密,如今成了她需要深藏的秘密。她對崔知海說,“不要再往下問了。盡快結案吧。”

    崔知海苦笑,“怎麽結案?大理寺提審了徐在安,口供已經錄下了,三支利箭穿心……”

    “真巧。”薑鸞笑了笑,“西北打完了一場硬仗,大軍班師的半路上,大理寺就接著往下審了。時機接的真好。”

    崔知海還在解釋,“九月的案子,拖延到年底,實在拖延不下去了。原先還有戰事轉移各方的注意力,現在仗打完了,所有的眼睛都轉回來盯著這樁案子。朝野上下,處處都是質疑之聲啊,殿下——”

    “行了,我知道了。”薑鸞打斷崔知海的言語。坐在他的位子上,崔知海是真盡力了。

    “崔中丞近日辛苦。今天別去審案了,讓你鬆散一天,替本宮去城東的王家本宅跑一趟,找王相說幾句話,要個東西,本宮急用。”

    區區小事,崔知海當然滿口應下,“殿下要帶什麽話,要什麽東西?”

    薑鸞輕描淡寫地說:“請崔中丞跟王相說,今年開春,王相退隱前夕,二兄有件要緊的東西留在他那兒,現在打算要用了。勞煩他送回來。”

    ——————

    東宮步輦在外皇城的詔獄門外停下。

    薑鸞大張旗鼓而來,腳步才跨進門檻,裏頭正在詢問的幾位朝廷大員已經迎了出來。

    三堂會審的三位主審官員,除了崔知海不在,另外兩位: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裴顯前腳進了詔獄,他們後腳就跟來了。

    詔獄的審訊值房裏,牆上的火把全部點亮,映亮了石室四麵牆上懸掛各式的刑具,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的血腥氣。

    裴顯坐在牆邊的鐵胡床上。

    那鐵胡床是特意為了詢問犯人而打造的,四腳牢牢鑄在地上,不可以移動,扶手上有拷住手腕的鐵銬。

    裴顯隻是停職質詢,從官府公文來說,還算不上犯人,無人給他上銬。

    薑鸞進去審訊值房時,裴顯正坐在那鐵胡床上,修長的手指捧著一杯熱茶。無視於周圍大眼瞪小眼的各色視線,慢條斯理地品了口茶,評價了一句,

    “詔獄裏的茶水,和兵馬元帥府裏待客的茶水差不多滋味。”

    薑鸞從敞開的大鐵門處走進去,直接坐在審訊值房裏唯一的坐床上,說,“本宮有話要私下裏問詢裴中書。你們都退出去。”

    刑部尚書吃了一驚,急忙阻止,“這怎麽行,殿下萬金之軀……”

    他的目光帶了提防,隱晦地看了眼對麵端坐的裴顯。

    先帝去年八月裏,就是被朔方節度使韓震龍劫持,才導致了後麵的暴死。

    眼下待審的這位,不也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如果他也突然暴起,意圖劫持身份尊貴的皇太女,這這這……後麵的事,他已經不敢再往下想了。

    薑鸞不去看開口勸誡的刑部尚書,目光轉向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徐有墨,京城士族出身,家族依附會稽謝氏已經有三代,徐有墨的女兒嫁給了謝氏的旁支庶子。她這些天來暗查這樁案子牽涉的各方勢力,已經查得清清楚楚。

    她單點了徐有墨說話,“徐卿,你也覺得不妥當?”

    徐有墨肅然起身,“殿下,極為不妥當。裴中書孔武有力,如今他的身上,嗬嗬,未曾帶鐐。殿下屏退左右,單獨和裴中書會麵,萬一出了什麽意外,臣等萬死難辭罪責。萬萬不可——”

    不等他把話說完,薑鸞抬高聲音,點了門外的薛奪進來。

    “裴中書坐的胡床上似乎就有腕銬?本宮在這裏看著,薛奪過去,給裴中書銬上,等本宮單獨問完話再解開。各位覺得呢。”

    刑部尚書擦著冷汗,默默不語。

    徐有墨噙著冷笑,說了句,“下官倒是無異議,就不知裴中書意下如何?”

    裴顯撩起眼皮,視線掃過對麵托腮坐著的薑鸞,視線對上的同時,她歪了下頭,衝他眨了眨眼。

    裴顯把手裏捧著的茶盞放在旁邊,手腕抬起,平淡喚道,“薛奪過來。”

    左腕上戴著的兩串金珠手串,從衣袖裏露了出來,在燈火下閃耀著金光。

    薛奪眼皮子狂跳,一個字都不敢多問,默默地把手串往上撥,哢噠兩聲脆響,兩邊的鐵腕銬扣上了。

    薑鸞從坐床上起身,擺擺手,把審訊房裏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文鏡還想持刀守在身側,被她瞪了一眼,不客氣地也趕了出去。

    鐵門沉重地關閉了。

    詔獄原本就是皇家牢獄,關進詔獄的犯人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勳貴宗室。薛奪上次還是因為沾了禁衛的身份,才有資格關進來。

    皇家牢獄的審訊房間,在修建時,當然會考慮到貴人密談的需要。

    薑鸞對著緊閉的鐵門外,喚了兩聲,“薛奪?文鏡?”

    門外毫無應答。

    “行了,他們都聽不見。可以放心說話了。”薑鸞從坐床上起身,輕快的幾步到裴顯麵前,彎腰撥開他的衣袖,挨個摸了摸左手腕上兩條手串的金珠。

    “舊的那串都褪色了,怎麽還戴著?”她輕聲嘀咕了一句,“新的都給你送去了,戴新的就好了嘛。”

    裴顯抬起頭。

    連續幾個月的出征,他瘦了不少,眉眼五官在燈光下顯得深邃,輪廓更加鋒銳。隻是這麽平淡的一眼直視過來,已經過於犀利,剛才刑部尚書隔著兩三丈距離,已經不大敢直視他。

    薑鸞卻絲毫不怕他近距離的直視。

    “說說看。”她摸著那串褪了色的五彩手串,在極有壓迫感的視線下催促著。

    裴顯開口說,“因為送出手串的那晚,殿下站在東宮寢殿的門外說,除非繩子斷了,不許再拿下來。”

    薑鸞噗嗤樂了。

    “我說過這句?隔了幾個月,我自己都忘了。”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當夜的具體情形。

    但單獨說話的機會難得,她不再浪費時間去想。

    她瞄向四周,確定室內空無一人,唯一的鐵門上也沒有留下任何從外往裏窺視的小孔,視線轉回來,在扣住裴顯兩邊手腕的鐵腕銬上轉了幾圈。

    她緩緩撫摸著筋骨結實的手腕上串著的金珠,視線若有所思地盯著鐵銬,裴顯的視線盯著她。

    不知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薑鸞忽然抿著嘴笑起來。

    在裴顯的凝視下,她往前一撲,結結實實地撲進了他的懷裏。伸手抱住了寬闊的肩膀,坐在他的膝上,臉埋進他的胸膛裏,親昵地蹭了蹭。

    這是個極為熟悉的動作,裴顯本能地就想抬手,摟住那截柔軟纖細的腰肢。

    手稍微抬了下,手腕被禁錮在鐵胡床上,動不了。

    裴顯:“……”

    薑鸞在他的懷裏悶笑,“動不了了,裴中書?我都坐你身上了,你的本事呢。來啊。”

    胸腔發出細微的震動,裴顯在笑。

    無聲地笑完了,再開口說話時,聲音卻和平日一般無二的平穩,語氣極正經地從頭頂上方傳來。

    “殿下想看哪種本事。”

    薑鸞趴在他的懷裏,冬季天氣寒冷,審訊室裏點了火把,倒不是很冷,他的身體很熱。

    熾熱的人體溫度隔著幾層衣衫傳過來,熟悉而久違的暖意,她閉著眼,幾乎被融化在那溫暖裏。問什麽,答什麽,她全忘了。

    撫摸著金珠手串的手指被反握住了。

    纖長柔嫩的手指,被牢牢地攥在溫熱的掌心裏,帶著硬繭的指腹一寸寸地撫摸過去,處處帶起難熬的麻癢。

    薑鸞受不了癢,細微掙紮著要躲,“別摸,癢,別摸。”

    哪裏躲得開。用力抽也抽不回來。

    青蔥般的指尖,柔嫩的手心,手背上的小渦,被一寸寸地撫摸了個遍。裴顯的聲音在她耳邊,熱氣吹拂在耳垂上,

    “鑰匙在哪兒?把鐵銬打開。”

    薑鸞現在連耳朵也癢得受不得了,捂著發紅的耳尖躲開,“鑰匙在薛奪手裏。”

    “在阿鸞手裏。”裴顯淡定地說,“薛奪剛才出門前塞給你手裏,我看見了。”

    “呸,眼睛這麽利做什麽。”薑鸞從始終藏在衣袖裏的左手終於探出來,指尖捏著一把小銅匙。

    她仰起頭,柔軟芳馥的唇瓣迎上去,交換了一個纏綿深長的深吻。

    裴顯的喉結滾動了幾下,視線落在小銅匙上,無聲地催促。

    薑鸞捏著銅鑰匙,要收回袖裏,“不行,這裏人多眼雜的,我可不能給你打開。誰知道打開了你要做什麽壞事。”

    “不做壞事。”裴顯應諾,“隻是抱一抱。”

    “真的?”薑鸞掂起小銅鑰匙,俯身打量了片刻,塞進左邊的鎖眼裏,轉了半圈,“隻打開一邊,這裏不好耽誤太久——”

    哢噠一聲脆響,左手鬆開了。

    結實有力的手臂直接摟住了柔軟細腰,往懷裏一拉,從頭到腳狠揉了一通。

    薑鸞被他揉得哎哎叫。

    “衣襟散了。”

    “口脂都被你吃掉了。”

    “頭發散了!”

    “……”

    三寸厚的沉重大鐵門,隔絕聲音視線,特意安設在昭獄的審訊室,原本就預備了貴人在室內密談的功用。

    但這次密談的時間,有些太久了。

    文鏡和薛奪互相對視了幾次,從各自的眼神裏看到掩飾的不安。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兩人也在低聲嘀咕著,“去年八月初十的宮變當夜,涉及了天家陰私,隻怕大有內情哪……”

    “裏頭那位莫非是審時度勢,在殿下的麵前全盤招認了,爭取免死?”

    “哼,謀害先帝的大罪,十惡不赦,株連九族。一旦招認了,誰能免死?隻怕是在裏頭掰扯,和殿下談條件罷。”

    “今天奇了,崔中丞怎的到現在都不來……”

    半個時辰過去,鐵門被人從裏麵敲了敲。

    幾名等候在外的臣下如釋重負,四名禁衛合力拉開了大鐵門。

    薑鸞站在門口。

    裴顯依舊好好地銬在鐵胡床上。

    薛奪眼皮子劇烈一跳,看了眼薑鸞。

    他剛才明明把鑰匙給殿下了。怎麽會沒打開腕銬,當場把人釋放?

    薑鸞已經穿好了戶外防雪的鬥篷,拉起風帽,整個人嚴嚴實實地遮掩在冬衣下,遮擋了大半張臉的風帽下,隻露出小巧挺直的鼻梁,燈下色澤嫣紅的唇瓣。

    “本宮問詢完了。勞煩裴中書在昭獄裏暫住幾晚,等這樁案子塵埃落定,真相水落石出,是放是留,一切按朝廷章程走。”

    她把風帽又往上拉了拉,連嫣紅潤澤的唇都遮擋住,吩咐薛奪,“把裴中書的腕銬除了,護送出去,在詔獄裏暫住幾晚。”

    薛奪行禮應下,薑鸞從門裏往外走,擦身而過的時候,把那串銅鑰匙又扔了過來。

    薛奪滿腹疑問地接在手裏。

    看守昭獄的是北衙禁衛,都是從前玄鐵騎的弟兄。護送裴顯入住的牢房,當然是詔獄條件最好的一間。

    地勢最高,地麵幹燥的石室,上頭開有天窗,晴天時能曬半個時辰陽光。

    薛奪之前在詔獄裏蹲了整個月,睡得也是這間石牢。

    護送裴顯進去時,薛奪忍不住了,看看左右無人,

    “皇太女什麽意思!我原以為她要幫督帥,詢問幾句,走個過場,當場把督帥釋放了。沒想到……殿下她章她怎麽不放督帥!”

    裴顯聽他抱怨了一通,隻平靜地答,“京城裏的戰場,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眼下時機未到。”

    薛奪又驚詫又懷疑,“什麽時機?督帥領兵打了場空前絕後的大勝仗,踏破突厥人的老巢,立下罕見軍功,還有什麽更好的時機?”

    裴顯微微一哂,不往下解釋,改而問起另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城外東宮送的橘子,帶進來了沒有?”

    薛奪幾乎把那筐橘子給拋在腦後了。出去找了半天,親自捧進來。連同橘子捧來的還有裴顯的隨身腰刀。

    當著裴顯的麵,薛奪把腰刀往床褥下一塞。

    裴顯遞給他一個橘子,自己拿了一個在手裏,不緊不慢地開始剝皮。

    薛奪哪裏吃得下。

    “最近京城的風頭不對,皇太女又不知道是站哪邊的。督帥,做好最壞的準備。”

    當著主帥的麵,他掏心掏肺地說話。

    “末將走了狗屎運,莫名其妙地被放出來了。但徐公公至今還押在大理寺裏,據說供出了對督帥極為不利的供詞。督帥在邊境浴血征戰,弟兄們替家國流血拚命,京城裏的兔崽子們倒磨刀霍霍,準備倒打一耙了!”

    他越說越氣,發起了狠,抬手做出一個往下劈斬的姿勢,

    “京城的城防再堅固,防得住鐵甲重兵的一輪衝鋒?能踏平突厥人牙帳的鐵蹄大軍,踏不平京城裏那群毛都沒長齊的南衙禁衛?督帥,聽末將一句,管他娘的,咱們索性衝出京城,把玄鐵騎兄弟全拉回河東去,從此在河東自立為王,也好過在京城裏受人鳥氣!”

    他長篇大論地說完,裴顯正好剝完了一個橘子,隨手掰下半個,全塞薛奪嘴裏,

    “幾個月不見,嘴皮子功夫見漲。吃點橘子消消火氣。今年的橘子甜不甜?”

    薛奪滿腦子升騰的打殺狠意都被塞過來的半個橘子給填平了,呆滯地咀嚼了幾下,“甜。”

    “東宮賜橘,覺得甜就多帶幾個回去吃。”裴顯隨手扔了兩個柑橘過去,

    “皇太女殿下剛才特意叮囑了一句,耐心等待。她那邊還在籌備著,別慌,穩住。”

    薛奪捧著柑橘,煩躁地抓著頭發出去了。

    裴顯看著薛奪的背影消失在甬道盡頭。

    牽扯到謀害聖人的大案,相關人犯至今都押在牢裏,單單放出去一個薛奪,他真以為靠他自己走了什麽狗屎運?

    先把薛奪撈出去,他麾下的龍武衛調來看管詔獄,確保詔獄安全。等他今日領兵回京,拒絕去大理寺,再順理成章地派薛奪出城接他,安置在最安全的詔獄裏。

    等待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刻。

    安靜的石室裏,裴顯剝開一瓣橘子,放進嘴裏,細細地品嚐滋味。

    “今年京城的柑橘,確實又大又甜。”

    作者有話說:

    正文即將完結~今天是完結章的上半章,明天看看能不能把下半章寫完一起發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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