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天邊亮起了初春的晨光,透過敞開的四麵窗,透進了政事堂。

    盧四郎被卸了繩索,推到了燈火透亮的明堂下。

    李相溫煦地跟他說話。

    “來者何人,為何敲登聞鼓。不必太過拘謹懼怕,就在這裏一五一十地說。若你擊鼓鳴奏的是大事的話,我等定然轉達聖人天聽。”

    盧四郎在亮堂燈火下抬起了臉,“草民……盧鳳宜。出身範陽盧氏,露山巷長房嫡次子。”

    禦史中丞崔知海就在這時匆匆跨過門檻,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了下,正好走到門邊的裴顯拉了一把,把他扶住了。

    “兩位來了。”王相神色如常地一指座位,“請坐。皇太女殿下也到了。”

    薑鸞盤膝坐在明堂正中,黑底大牌匾下的紅木羅漢床上,捧著杯熱騰騰的清茶,打開東宮帶過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拿了雙長筷,在裏頭挑挑揀揀。

    “今日過來瞧熱鬧,你們議你們的,本宮聽著就是。”

    李相今日卻沒打算讓她置身事外。

    他捋須笑問,“盧四郎,老夫依稀記得,去歲冬日裏,盧氏嫡係定的都是死罪。你理應在獄中受絞,如今怎麽卻逃出生天,來宮外敲登聞鼓啊。”

    盧四郎垂目盯著政事堂的水磨石地,“皇太女殿下在禦前求情,聖人開口,免了草民的死罪。草民在東宮苟活了幾日,又被送去城外別院居住。”

    李相沒有順利問出他想要的“東宮把人當做狸奴養”的荒唐事,盧四郎隱瞞不提,又提到了聖人開口赦免。

    李相的心頭有些失望,但轉念一想,還是辦下正事要緊,其餘事先擱置一陣無妨。

    他話鋒一轉,直擊正事,“盧四郎,你逃出生天,本應感恩戴德,度過餘生。今日敲登聞鼓,又是為了何事?”

    “太皇帝設立登聞鼓,乃是為天下百姓洗刷冤情。盧四郎,你曾經是罪臣之身,既然得了聖人禦前赦免,如今依舊是大聞朝的子民。有什麽冤情,今日直說無妨。”

    盧四郎俯身拜下,開門見山說,“草民家族蒙羞,貪腐軍餉,私鑄甲兵……樁樁件件都是死罪。盧氏舉族盡歿,以全族性命償還死罪,草民無甚可說。但草民聽說裴中書抄沒盧氏家產當時,上奏朝廷,抄沒出十二萬兩金。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

    盧四郎的供狀裏牽扯出了裴中書三個字,崔知海的臉上登時變色,迅速地瞥了眼在座的裴顯。

    裴顯紋風不動地坐在原處,並未顯出任何震驚神情,也未開口阻攔盧四郎說話。

    他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模樣,仿佛被牽扯出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幹的人,聽著聽著,甚至還端起茶盞,啜了口茶。

    裴顯的養氣功夫,崔知海是佩服了。但他畢竟是久經官場的人,從盧四郎短短一句話的供狀,他已經看到了前方的深淵,再往前幾步,京城才穩定下來的局麵又要地動山搖。

    崔知海開口阻止,“盧四郎身份存疑。登聞鼓多少年沒人敲了,哪能隨便出來個人敲幾下鼓,就能動搖了政事堂的肱股重臣。本官覺得,可以先把此人押入牢中,細細查問——”

    王相就在這時開口了。

    他和藹地說,“盧四郎身份並無任何疑問。此人確實是露山巷盧氏嫡係子弟,老夫和他相識。讓盧四郎說下去。”

    崔中丞震驚地住了嘴。

    驚駭的視線陡然看向王相。

    王懋行,太原王氏嫡係出身的老臣,文武百官之首,聲望卓著,朝廷的定海神針。

    無論朝臣們如何政見分歧,互相攻訐,王相始終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從不輕易偏幫任何一方,也從不輕易和任何一個派係交惡,多年以來,在朝堂上起到了製衡的作用。

    今日的政事堂裏,王相卻親自下場了。

    崔中丞驚駭的目光又唰地轉向身側的裴顯。

    裴顯依舊是那副安然如山的神色,似乎王相親自下場章意圖掀翻他根底的舉動也不能讓感到他震撼。

    崔中丞最後看了眼坐在明堂中央的皇太女殿下。

    薑鸞在吃蒸餅。

    東宮女官拎進來的百寶嵌花梨木提盒,裏頭放的似乎是珍香齋的四色蒸餅,她拿筷子夾起一隻熱騰騰的小蝶兒,小口小口地吃得香甜。

    注意到崔中丞的視線,薑鸞還衝他抿著嘴笑了下,笑完了繼續低頭吃蒸餅。

    崔知海絕望地轉開了視線。

    ——這位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京城又要地動山搖,倉促間他也做不了什麽,明哲保身吧。

    崔知海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坐席上,視線盯著麵前的水磨地,再不說話了。

    盧四郎繼續往下陳述:

    “草民有疑慮。盧氏家產遠不止十二萬兩金。盧氏家族認罪伏法,草民無話可說,但裴中書借著查抄名義,侵吞草民家族的私產。草民要敲鼓鳴冤,冒死奏上朝廷!”

    王相看他的目光更加和藹了。

    “盧四郎,以你估算,盧氏家產應有多少。裴中書貪墨國庫,貪墨了多少啊。”

    盧四郎遲疑著,看了一眼薑鸞。

    薑鸞已經吃完了一個蒸餅,放下長筷,盤膝靠在羅漢床邊,手肘撐著小巧的下頜,目光專注地望著他。

    盧四郎對著薑鸞的方向大禮拜下,低頭肅然道,

    “草民的估算,盧氏家產至少有十二萬六千兩金,裴中書貪墨國庫,至少貪墨了六千兩金!”

    李相撚須微笑的動作停在原地,半晌沒動彈。

    王相臉上和藹的笑容也消失了片刻。

    崔知海被口水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顯撩起眼皮,掃了眼上首位托腮聆聽章滿臉興致盎然的薑鸞,拿起茶碗,喝了口溫茶。

    薑鸞聽到這裏,悠閑地開口了。

    “哎呀,六千兩金,雖然不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數目,但也不算很小了。抄家入庫向來是個肥差,搜羅個一千兩金章兩千兩金,悄悄落入兜裏,大家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六千兩金,聖人知道了,也要下詔斥責的啊。”

    她勸慰裴顯,“裴中書,貪墨的罪名不好聽。為了六千兩金,白擔了個貪墨國庫的大罪名,何必呢。當著政事堂諸位重臣的麵,你認了吧。三日之內把六千兩金歸還國庫,本宮做主,不多追究你的罪名。”

    裴顯起身請罪:“殿下恕罪。一時起了貪念,貪墨了六千兩金鋌,事後整日後悔慚愧不已。六千兩金至今放置在兵馬元帥府未動,臣明日就運去戶部,歸還國庫。”

    薑鸞拍手讚揚,“知錯即改,善莫大焉!”

    又好聲好氣地和其他幾位重臣商量:“抄家盧氏抄出了十二萬兩金,貪墨六千兩金。數額不算很小,但也不算巨大。裴中書又答應全歸還了。為了這點事,把二品政事堂重臣革職查辦,追究貪墨國庫的罪名,有點太過了。聖人那邊也會覺得小題大做。諸位覺得呢。”

    李相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冷冷地對盧四郎開口喝問,“登聞鼓可不是好敲的。雞皮蒜末的事驚擾聖聽,你可知,你已經犯下了不敬大罪!”

    盧四郎高聲道,“並非雞皮蒜末的小事。罪臣另有件大事,秉明聖聽!”

    “草民被聖人恩赦免死,皇太女殿下心慈,安置草民在城外別院度日,了此餘生。不想十二月裏,竟有一撥豪強將草民擄走,運送去了京畿某處防守嚴密的莊園。自稱是草民家族的舊友,威逼利誘,要草民敲響登聞鼓,栽贓給裴中書,把裴中書貪墨的六千兩金,說成二十萬兩金!”

    盧四郎大禮拜下,“草民昔日不成器,卻也入仕數年,略認識官場幾人。那口口聲聲自認盧氏舊友的人,並非盧氏舊友,昔日從不登門。草民以為,此人冒名頂替,把草民推出去攻訐朝廷重臣,背後必定藏著極大的陰謀!”

    “草民敲響登聞鼓,一來是為了保住草民自己的性命,二來懇請朝廷徹查到底!所謂‘盧氏舊友’早上親自駕駛牛車送草民來宮外,盯著草民敲響登聞鼓,應該不會走遠,還在附近守候消息,草民懇請朝廷立刻發兵,圍捕此人!”

    話音剛落,政事堂裏響起一陣清脆的鼓掌聲。

    薑鸞正好吃完了第二個蒸餅,拍手稱讚,

    “說的極好!可見盧四郎經曆了生死一遭,如今是徹底回頭是岸,一片忠心向著朝廷了。北衙禁軍神武衛中郎將,薛奪何在!”

    薛奪就在門外,借著當值,豎起耳朵偷聽裏頭的動靜。忙不迭地戴好紅纓頭盔,疾奔進來,

    “末將在!”

    薑鸞衝他擺擺手,“還忙著戴什麽頭盔,趕緊帶你的兵,出去外頭抓人吶。”

    “末將尊令!”

    薑鸞起身,在明堂裏溜溜達達地走了一圈,走到李相麵前。

    “喲,李相,麵色不好看。早上吃壞了肚子了?”

    李相麵沉如水,原地默然坐了片刻,擠出一個笑容,“皇太女體恤。老臣早上沒吃早食,腹中空空,或許因此麵色不太好看。”

    薑鸞點點頭,回身從提盒裏取出一個壽桃蒸餅,包在幹淨帕子裏,遞給他,“吃吧李相。裴中書大清早從珍香齋買來送去東宮的。還熱乎著。”

    她從李相跟前走開幾步,看了眼對麵的崔知海。崔知海啞口無言,坐在原處猛喝茶。

    “崔中丞,大清早地喝那麽多茶水,你早上也沒吃東西?你也吃個蒸餅?”

    崔知海接過一個芝麻餡的兔兒蒸餅,不知滋味地啃了一口。

    薑鸞又拿了個牡丹蒸餅,說,“王相——”

    自從盧四郎咬死‘六千兩金’的貪墨,王相就再也不發一言。

    他並不接薑鸞遞過來的蒸餅,起身行禮,“老臣告退。”說罷官袍飄蕩,拂袖出門而去。

    “啊,王相不肯吃你的蒸餅。”薑鸞遺憾地,把牡丹蒸餅遞到裴顯麵前,“裴中書,你自個兒吃了吧。”

    裴顯從容接過蒸餅,“謝殿下賞賜。”

    薑鸞瞅了眼他此刻的神色,還是瞧不出什麽端倪。

    牡丹蒸餅是蜜汁鹿肉餡的,裴顯慢條斯理地吃完,起身擦手時,李相和崔中丞早已經告退了。

    不隻是他們,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看出今天政事堂裏情形不對,平靜深海翻湧起了駭人旋渦,周圍值守的宮人全都悄然退出去,站得離旋渦中央遠遠的。

    四麵窗戶敞開的明亮政事堂裏,隻剩下最後兩個沒走的人。

    薑鸞盤膝坐在羅漢床上,就著手邊的茶壺和空杯倒了杯溫茶,推過去對麵。

    “吃完蒸餅喝杯茶,壓壓驚。喝完茶盡早把六千兩金鋌送去戶部,再給二兄秘密上個認罪奏本,罵自己罵得狠一點。六千兩金也不算少了。二兄應該會下密旨訓斥一頓,罰你三五年的俸。你身上那堆零零碎碎的散官職銜,說不定也會被削去幾個。”

    “謝殿下。”裴顯接過那杯溫茶,啜了一口,感慨說,

    “送來六千兩金鋌,換走了狸奴一隻,城外狸奴別院一座,轉手又把六千兩金拿回去了。殿下好籌劃。”

    薑鸞嗤地笑了。“算計不過人,服輸掏錢就行。”

    —————

    薛奪磨刀霍霍,請戰了七八日,終於有了光明正大領命動手的機會,立刻帶了手下精銳,猛虎下山一般直撲出宮,半個時辰不到,連車帶人全抓了回來。

    皇宮附近等候的青篷小車,車上查看動靜的‘盧氏舊友’,連同趕車的大青驢都抓了。

    這次抓到的大活人身份不一般,大人物手下的得力幫手,知道許多機密事的心腹幕僚,軟硬兼施,很快撬開了口。

    過去數月裏,京城暗中發生的陰私事,一樁樁地抖露出來。

    京畿塢堡是王氏秘密產業,塢堡裏查獲的強弩和死士是王氏私兵。

    最新的一樁是顧六郎的事。

    皇城西門的守將劉牧光,家族能夠在京城紮穩腳跟,接受了太原王氏的不少恩惠,劉牧光知恩圖報,收下了王相的手書,按吩咐行事。上元夜,故意灌醉了李虎頭,當夜的皇宮城防露出破綻,左掖門無人看守,從外皇城可以直入後宮。

    當夜安排和顧六郎同住一室的宗室子,性情是個尖酸刻薄的。宴席上被刻意撩撥了幾句,提起謝五郎如今的風光,那名宗室子生出嫉妒,當夜果然大放厥詞,激得顧六郎半夜去東宮討說法。

    按照幕僚的籌劃,顧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輕佻,酒後失言,說話必定不會好聽。東宮皇太女又不是什麽好脾氣,半夜把人亂棍打出來都是輕的。

    劉牧光已經安排了人手在路邊埋伏,隻等顧六郎被狼狽趕出東宮,把他哄去皇宮裏連通洛水的池子邊,製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後查起的說辭,就會是“被皇太女訓斥,羞慚激憤投水。”

    顧娘娘因為虎兒的前程,已經和東宮皇太女起了心結。但顧娘娘是個低門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夠狠,不夠硬。一邊費盡心思提防著,一邊又猶猶豫豫地念著姑嫂情分。

    如果當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軟的心腸也會硬了。

    在大人物看來,撕破了臉有撕破了臉的好處。

    心裏尚殘存著親戚情誼,如何冷靜地替小殿下謀劃算計?

    有了顧六郎一條人命隔在中間,從此以後,兩邊再不得表麵安寧,必定勢同水火。

    顧娘娘從此不再顧忌著從前的姑嫂情誼,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為小殿下謀算了。

    顧六郎一條命輕如鴻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隻要是刻意籌劃,就有漏洞,就會出錯。

    顧六郎當夜醉酒直入左掖門,尋東宮皇太女討個說法的路上……走錯了路。

    ————

    登聞鼓一案引發的連續震蕩,並未公開聲張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進行。

    五日後,該查的都查了個清楚。

    為了避免大動靜,裴顯再次登門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選在深夜。

    王相沒有在正院會客,而是在相府後院的水榭邊見了裴顯。

    百年大族,枝繁葉茂,相比於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賜下的相府官邸隻算是普通尋常。

    王相就在朝廷賜下的不算大的官邸裏居住了二十餘年。

    原本普通尋常的一座官邸,在這二十餘年裏,逐漸被打理得精致,新修建的幾處亭台樓閣,移步換景,處處顯出大族的風雅底蘊。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團花袍子,站在水榭邊,隨意地灑下魚餌,水麵下的各色錦鯉蜂擁而至,爭相吞食。

    裴顯帶著幾名親隨,緩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側身見了裴顯,平淡頷首,“裴中書今日登門,帶了多少兵馬?”

    裴顯在五尺外停步:“並未帶兵馬,隻攜了三五親隨而來。”

    “隻帶了三五親隨。”王相笑了笑,“裴中書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書隻帶了三五親隨就敢登門?果然英年銳氣,行事處處鋒芒畢露啊。”

    裴顯道:“裴某對王相並無敵意,今晚也無意鎖拿任何人。今晚做個擅自登門的不速之客,實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當麵請教王相幾句。”

    王相擰了下眉。

    裴顯身側的走出一個身材纖細的‘親隨’,揭下鬥笠,脫下鬥篷。

    “王相安好。”薑鸞呼了口氣,把鬥篷遞給裴顯。

    王相失笑起來,身子又靠回了圍欄,隨意撒下一把魚餌,“原來是皇太女殿下親至,蓬蓽生輝。”他做出個請說的姿勢。

    薑鸞往前走近,在王相麵前的三步距離停住了。

    她今晚前來,帶著最近搜查出的眾多實證。搜查出的實證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須得來一趟,當麵問個清楚。

    “王相在朝中聲望高潔,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並無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書從未有正麵衝突,王相和本宮的私交也不錯。”

    薑鸞歎息,“縱然看不慣裴中書,看不慣本宮,像李相那樣暗中下點小絆子,在能忍受的底線裏,彼此見麵還能客氣寒暄幾句。何必晚節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拚個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過薑鸞,望向她身後的頎長身影,“請裴中書退避。”

    裴顯沒多說什麽,轉身往後退,退出三四丈外,遠遠地盯著水榭中央兩人的動靜。

    風聲傳來隱約的交談話語,夾雜著細微的流水聲,三尺外便聽不清楚。

    “殿下恕罪,聖人從前還是晉王時,老臣就覺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話,性情需要從小磨一磨,磨礪得外圓內方,天生的鋒銳隱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來不可限量。”

    薑鸞趴在水榭的朱漆欄杆上,指尖隨意繞著一縷發尾,“天下哪有那麽多如果。本宮就是個公主。”

    “是啊,是個公主。”王相歎了聲,“退而求其次,如今聖人性情謙和仁厚,也是個不錯的君王人選。”

    “薑氏皇家的嫡係血脈之中,挑選賢德者,可為君上。天下士族寒門,挑選有賢才者,可為良臣。但裴中書此人——性情恣睢,鋒芒桀驁,又手握著重兵,並非良臣之選。”

    “京中兩場動亂,局勢將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瀾的救國良臣,但隻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禍國梟雄。”

    王相語氣沉重地道,“殿下,祖宗傳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傾覆風險。輔國重任可以托付給良臣,決不能冒險托付給梟雄。聽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書此人,局勢危急時可用之,穩定局麵後必殺之。”

    薑鸞趴著水榭欄杆,目光盯著水池下遊來遊去的活潑的錦鯉尾巴。

    “王相這番話,說得倒像是憂國憂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繼續說說看,為什麽要設計害顧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宮和顧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灑餌。

    薑鸞接過他手裏的一包魚餌,接著往下撒。

    “王相不肯說,本宮替你說。王相看裴中書是禍國梟雄,看本宮呢?大概也是個禍國皇太女?”

    “禍國二字說得太重。”

    王相淡然開口道,“殿下性情過於跳脫,難以琢磨。坐在高位的君王,最佳者雄才大略,萬民臣服,遠邦入貢;其次者寬厚仁和,善於納諫;再次者庸碌無為,守成之君。殿下這般性情,來去飄忽如風,令臣下難以應對揣測,茫然失措,君臣不能齊心,不利於社稷安穩,並非明君之相。”

    薑鸞耳邊聽著,手裏漫不經心地往水麵一點點地撒魚餌。

    “王相,你說的這般篤定,仿佛你說的每個字都是金科玉律。本宮有句話,曾經是送給另一個人的,如今轉送給王相也很適合。王相聽一聽。”

    “人呐,經曆越多越固執,權勢越多越傲慢。王相,你身為百官之首,手掌重權很多年了。你表麵看起來溫厚謙和,心裏卻容不得朝中有個飄忽如風的皇太女,恣睢鋒芒的良臣。又何嚐不是另一種的固執傲慢呢。”

    “七月底安排死士,當夜刺殺裴中書。他身上最大的罪,隻怕不是王相口中冠冕堂皇的‘禍國梟雄’的那套,而是他出手扳倒了四大姓之一的範陽盧氏,動搖了京城百年未變的格局,王相身為四大姓之首章太原王氏的家主,感到了唇亡齒寒的滋味?”

    薑鸞灑下最後一把魚餌,把空袋子往水裏一丟,轉身往出門方向走,隻留下一句話,繚繚消散在夜色裏。

    “王相,看在你多年兢兢業業操勞政務的份上,朝廷給你恩榮,告老歸隱吧。”

    作者有話說:

    第二卷完結。

    明天繼續更第三卷,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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