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二更)
  第50章(二更)

    偌大的庭院裏,形製莊重的小型漢白玉麒麟華表下方,氣氛陷入一股奇異的平靜。

    歡快的絲竹樂音早就停了,小白和大白兩個不敢喘口大氣,依舊拜伏在原地,沒有人出聲喚起便不敢起身。

    謝瀾紋絲不動地端坐在原處,接過一個空的琉璃盞,開始剝下個柑橘,對緊張氣氛並無半點反應。

    薑鸞倒酒,夏至捧到裴顯麵前,兩邊默不作聲地連喝了三杯。

    “殿下今晚大張旗鼓的在東宮裏絲竹歌舞,有沒有想過聖人那邊。”

    最後還是裴顯先開了口,“聖人至今重病纏身,宮中限製了舞樂火燭。你這個東宮之主,聖人親妹,卻在夜晚酒宴喧嘩,傳出去不好聽。”

    薑鸞姿態隨意地搖晃著杯中酒,“裴中書不知道?聖人前幾日清醒時,特意遣人來東宮知會,說東宮並不隸屬後宮,叫我不必過於拘謹。今晚我召了大白小白兩個,隨便在院子裏跳個舞,喝幾杯酒,沒想到卻驚動了裴中書。”

    她敷衍地舉杯,“出乎意料的意外之事。”

    當真是出乎意料。

    從前在公主府的時候,裴顯還依仗著長輩身份,幾次夜入她的寢堂,把她從床頭揪起來說話。

    但自從她入主東宮,裴顯便再沒有夜入過一次。

    要麽,是東宮的嗣君之位,在他心裏的分量不一般;要麽,就是她八月裏放下的那句狠話,‘從此做不成舅甥’,被他聽進去了。

    她也想不出,裴顯今晚怎的突然過來了。

    文鏡在門外那句大聲的‘見過督帥’驚動所有人之前,她正在歡快的絲竹樂音裏和謝瀾商議著,

    “靡靡絲竹樂音,美人燈下歌舞,有點你說的‘細微之處破局’的意思了。以後我想惹事,就用這幅紈絝模樣見客?”

    謝瀾冷靜地指出,“還少了酒。喝酒鬧事,說話可以更肆意些。鬧完後可以順勢推脫到醉酒的緣由上,諒解起來也更容易。”

    薑鸞一拍手,“好主意。”

    夏至端來了宮廷裏自製的‘鬆泉釀’,天氣冷了,玉壺放在溫水裏溫好了才端上來,給薑鸞和謝瀾兩邊分別斟酒。

    薑鸞喝了一口,舔了舔唇角,

    “甜甜的。好喝是好喝,但怎麽喝起來……跟本宮從前喝的蜜水差不多。”

    謝瀾啜了一口,放下。

    “以果子釀的酒。雖然喝完不容易宿醉,但恕臣直言,十斤都喝不醉。殿下想要借酒肆意行事,不能用果子酒。”

    他想了想,“臣家裏有私釀,名叫‘月下霜’,口感醇厚,後勁不小,下次臣從家裏帶一壇給殿下。”

    他說起私釀,薑鸞倒是想起舊事,單手支頤,悠悠地道,

    “裴中書的家裏也有私釀,幾個月前喝過一次,入口甘甜,回味無窮。啊,雖說是果子酒,倒是挺容易醉的。”

    她邊說邊喝,淺淺喝了幾杯‘鬆泉釀’,臉頰的凝脂肌膚漸漸浮起一層淺緋紅。

    小白的舞蹈跳到激烈處,踩著一塊方圓不過兩尺的圓毯飛快旋轉,幾乎現出虛影。

    薑鸞姿態慵懶地靠在長案上,烏黑眸子裏浮起一層朦朧霧氣,“小白跳得好,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謝瀾看在眼,心裏默然思忖著,殿下的酒量隻怕淺得很。

    說不定宮裏的鬆泉釀就足以半醉了,倒不一定用得上家族裏私釀的‘月下霜’。

    薑鸞察覺了謝瀾打量的視線,素手執金杯,彎著眼笑望過來,

    “謝舍人現在看我,行事夠不夠放肆?夠不夠打破外頭那些臣子們教化東宮章給皇太女教規矩的妄想?”

    謝瀾如實道,“恕臣直言,還不夠肆意。”

    薑鸞歪頭想了想,召來了邊上敲手鼓的大白,“過來這裏坐。”

    大白吃驚地敲錯了一個音,停手起身,恭恭敬敬地挪過去她身邊,估猜著薑鸞的意思,跪伏在她的十二幅湘繡長裙擺邊緣,試探著往她身邊靠近,柔軟的眼神往上瞄。

    趕在大白的臉頰貼上她膝蓋之前,薑鸞抬手擋住了,笑問謝瀾,“這樣呢?”

    謝瀾沉默了須臾:“恕臣直言,太過了。殿下尚未議親,當眾狎昵伶人,會被禦史接連彈劾品行不端,驚動朝野。”

    薑鸞不滿地嘖了聲,揮揮手,吩咐大白坐回去原處。

    鼓點聲又清脆地響起。

    薑鸞托著腮轉去看謝瀾,烏黑眸子裏霧蒙蒙的帶著水光。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把麵前的琉璃盞往前一推,

    “我有個主意。謝舍人,坐過來一點,替本宮剝個橘子。中書舍人親自動手替本宮剝橘子,行事放肆不放肆?會不會引起言官彈劾?”

    謝瀾啞然片刻,起身在她身側坐下,拿起一個橘子。

    剝著橘子的同時,回答薑鸞的問題,“行事放肆。但未過君臣之界限,不會引起彈劾。”

    裴顯就在這時踏進了東宮正門。

    兩邊落座擺酒,聽薑鸞不怎麽走心地和他解釋,他的到來“出乎意料”。

    裴顯早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了,笑了聲,“臣來得出乎意料?這麽說,如果預先通報了,殿下就會把歌舞美酒藏起來,不讓臣瞧見?”

    薑鸞懶洋洋地在長案上敲著酒杯,“不至於。裴中書第一次瞧見罷了。其實東宮裏每晚都差不多,彈彈琵琶,敲敲手鼓,跳跳歌舞,再上點好酒,給我解個悶兒。”

    她借著三分酒意,半真半假地和裴顯抱怨,

    “月曆都過了十月了,宮廷裏還在張羅著九月的慣例重陽宴。遇著大宴群臣,吃吃喝喝的事,便要我去了。稍微正經點的事,便把我撇在旁邊,政事堂幾位重臣自行商議,中書省擬製,一封敕書抄寫本放在禦案頭的同時,尚書省已經把旨意下達給六部了。”

    月色光影下,她的嘴角翹起,似笑非笑,

    “我怎麽覺得我這皇太女,就是個逢年過節露個臉,帶著臣下吃吃喝喝的差事呢。如果是個比喻,像是畫兒上供著的神像,每天隻需早上對著神龕拜一拜,其餘時間扔去旁邊。怪沒意思的。”

    裴顯神色不動地抬手,啜了口寡淡的果子酒,

    “那是因為殿下年紀尚小,能力不足,未到能承擔監國重任的時候。”

    薑鸞笑,“如今本宮十五歲,你們說年紀尚小。裴中書倒是說說看,多少年紀就不小了。”

    裴顯不答,隻是自顧自地在月下喝酒。

    薑鸞百無聊賴地趴在案上,指尖一下下刮著金杯,“十八歲?二十歲?該不會要我坐在東宮的位子上,等到虎兒長大吧。”

    裴顯皺了皺眉,終於開口了。

    “和小殿下無關,和殿下自己的治學有關。大聞朝立國兩百年,哪有未出閣讀書就監國的儲君?後宮人多眼雜,殿下言語間不要隨意牽扯,免得傳出去人心浮動。”

    “裴中書又是這套,冠冕堂皇地地要我進學讀書。我一讀書呢,崔翰林就處處指摘我這裏學得不好,那裏學得不好。忒沒勁。”

    薑鸞意興闌珊地揮揮手,“今晚盡興了,大白小白下去領賞吧。”

    大白小白行禮退走,裴顯也隨即起身,“今晚東宮私下夜宴,雖然不算什麽大事,最好還是知會聖人和顧娘娘一聲。”

    薑鸞唔了聲,起身時身子微晃了下。

    旁邊的春蟄和白露趕緊衝過來把人扶住了。

    裴顯細微地皺了眉,過去幾步,把薑鸞食案上擱著的金杯放在鼻下嗅了嗅,

    “……也是果子酒?”

    旁邊的夏至小聲應答,“奴婢不敢拿烈酒。給殿下的壺裏盛的,就是裴中書剛才喝的,宮裏的鬆泉釀。”

    裴顯放下酒杯,睨了眼對麵暈紅的臉頰。

    “白水似的果子酒也能喝成這樣?你們殿下不能喝酒,你們勸她少喝些。”

    幾個大宮女都知道自家小主人和這位最近不太對付,敷衍地應了。

    裴顯起身欲走,走到門邊,忽然回身,極犀利地盯了眼謝瀾。

    “宮門已經下鑰,謝舍人打算何時出宮。”

    謝瀾放下手裏剝到一半的柑橘,直身冷淡應道,“但憑殿下吩咐。”

    “本宮留他說說話。”薑鸞搖搖晃晃走出幾步,聽到身後的問答,回身接了句,

    “正經認了親的外戚,都是表兄表妹,自家人。晚上睡不著,謝舍人最近又空閑,正好閑聊幾句。”

    她忽然想起一個差點被她遺忘的事,懶洋洋發問,“對了,謝舍人,聽說你和王家六娘的六禮都過了一半,中途被盧家的事打斷,後來不成了?”

    謝瀾平靜地道,“臣並未和王氏女定下婚約。之前種種,都是京城誤傳。”

    “哎?怎麽回事。”薑鸞今夜喝得高興,歌舞也看得高興,幾步正好走到小白跳舞的波斯圓毯那兒,她隨意地踮腳轉了個圈兒,醉蒙蒙的眸子裏帶著若隱若現的水霧,倒映出漫天星光。

    “那就留下來,仔細說說之前誤傳的婚約——”

    裴顯站在門邊看著,臉上沒什麽神情。

    “謝舍人。”他淡聲道,“本官有事詢問。勞煩謝舍人隨本官回中書省值房。”

    薑鸞‘嘖’了聲。

    “故意的吧。見不得我留人說話?”

    她不滿地質詢,“宮裏哪條章程寫了,皇太女不得在東宮裏留官員議事?東宮召見官員的前殿修了幹什麽用的?”

    裴顯沒有回答。

    大聞朝立國兩百餘年,隻出過一任女君。朝廷從未立過皇太女,所有的規章製度都是默認東宮皇儲為男子。

    隻是立了個公主入主東宮,禮教規矩的男女大防,和君臣往來的宮廷規矩互相碰撞,處處都是想象不到的混亂。

    尤其他當初堅持立的麵前這位,性情聰慧又狡黠,哪裏有空子往哪裏鑽,是麻煩裏的麻煩。

    裴顯站在門邊,沉默了一會兒。

    他在仔細地回憶,自己當初為什麽想也不想,堅持立漢陽公主為皇太女。

    明明宮裏有另一位性情乖順很多的懿和公主。

    說來也怪,他卻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懿和公主為皇太女。

    似乎從他的心底最深處,毫無疑問地確認一件事:如果立皇太女,必定是漢陽公主。

    想來想去,最明顯的緣由,或許是懿和公主當時已經和平盧節度使謝征賜婚,即將出降,被他從人選裏剔除了吧。

    他思忖著出了東宮,謝瀾跟隨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如果不是鞋履踩在庭院細砂石間,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整個人簡直像個無聲的影子。

    “謝舍人。”裴顯沉思著,緩緩道,“最近宮裏事務繁雜,聖人身子不好,你那邊或許有些怠慢,不必多心。並非裴某有意對你如何。”

    走出幾步,又繼續道,“王相家的親事半途而廢,裴某也有耳聞。如果謝舍人有意的話,裴某倒是可以代你登門,親自麵談王相,中間做個轉圜。說不定這門親事會有轉機……”

    “多謝裴中書好意。”謝瀾清冷地回話,“實在不必了。便是王相同意聯姻,謝家也不會讓下官迎娶王氏女。”

    “謝家郎,王氏女……”他譏誚地笑了笑,“多半會換個新郎。”

    裴顯‘嗯?’了聲。“怎麽說。”

    謝瀾在月下露出一個極淺淡的自嘲笑容。

    “謝氏族人眾多。謝太後娘娘,是下官的嫡親姐妹。先帝薨逝,謝太後娘娘歸隱離宮,在謝氏族老的眼裏……瀾已經無用了。”

    裴顯立定腳步,冷淡地瞥過去一眼。

    “所以你去皇太女殿下的東宮,殿下讓你剝柑橘,你便丟了文人筆,拿起琉璃盞,做起侍奉起居的瑣事?”

    謝瀾並不應答,後退半步,平靜地振衣行禮。

    “瀾手中並無任何中書省事務,不知裴中書有什麽事務要和下官商議。若隻是漫步閑談,天色不早,容下官告退。”

    “中書省確實無事,隻是和謝舍人閑談幾句。人各有誌,你要謀自身,裴某不攔你。隻有一件……”

    裴顯的聲音冷了下去。

    “皇太女並未定下駙馬人選,她如今才及笄的年紀,青春貌美,行事肆意,又倚仗著儲君身份,輕易可以召見前朝官員。”

    “八十年前,大聞朝曾立了一任女君,不過八年便退位為長公主。但那短短八年的監國時間裏,女君和眾多的朝堂俊彥流傳出了許多的野史流言,謝舍人,你可曾讀過?”

    謝瀾飽讀詩書經史,正史,野史,當然都是讀過的。

    “略有耳聞。”他回答道。

    “你讀過就好。”裴顯點點頭。

    “現在是端慶帝初年。你若不想百年後傳出東宮皇太女的野史流言,帶著你會稽謝氏五郎謝瀾的名字,在眾多文人墨客的口中津津樂道……”

    他沉聲警告:“莫要夜宿東宮。”

    作者有話說:

    裴顯(嚴厲地警告):莫要夜宿東宮。

    後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