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薑鸞的身子支撐不住,在淩晨破曉時分睡了一會兒。

    夢裏睡得並不安穩,一會兒是漆黑箱籠外傳來的苑嬤嬤模糊的哭聲,一會兒是漫天熊熊的火光。她在夢中氣息急促,胸膛急遽起伏。

    猛地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秋季溫和的日光透過薄薄的窗紙,光暈灑進了屋裏地上。

    耳邊並無喊打喊殺的動靜,寢屋窗外的庭院裏,幾個早起的灑掃仆役正在灑掃庭院,和以往平日看起來並沒什麽不同。

    她趿鞋下床,外間聽到動靜的幾個女官魚貫進來,也如平常那般,把洗漱用具一一放下備用。

    薑鸞問她們,“我二姊呢?”

    白露早上剛看顧了懿和公主一趟回來,邊擰熱毛巾邊回稟,“懿和公主昨夜受了驚,睡下的時辰比公主還晚。還在睡著呢。看樣子要睡到午後了。”

    薑鸞和她們說了幾句閑話,噩夢和現實交錯帶來的不安逐漸褪去,繃緊的肩頭漸漸放鬆下來。

    白露正在細細地幫她梳篦長發,試圖挽起高髻。薑鸞把剛梳篦好的滿頭烏發往肩頭一攏,催促白露隨便拿個發簪子簪住了就好,連耳墜子都不戴,起身就往戶外走。

    “文鏡呢?他傳話回來了?”

    文鏡派去傳話的人早回來了。

    他派人跑了十幾趟的兵馬元帥府,探聽來滿肚子的消息。

    “謝節度的消息沒有作假,昨夜潛入京城的亂軍,確定是城外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不知勾結了哪路門道,半夜撤走了水路防衛,朔方軍沿著水道潛入京師,目標直指皇城,意圖對聖人不利。還好裴督帥及時趕到,當場把叛軍鎮壓了。”

    “謝節度昨夜帶兵從東門進城,來了趟公主府,又原路退回城外,沒去皇宮,沒摻和進昨夜的叛亂。”

    薑鸞聽到這裏,打斷問,“你家督帥呢?現在人還在皇城裏?”

    “是,還在皇城裏。”

    之前閉門休養了幾日,裴顯的傷勢已經無礙,昨夜帶兵直奔皇宮,先控製住了最要緊的皇宮局麵,之後又調度兵馬,奪回京城城門的控製權。

    “昨夜督帥居中坐鎮,先把趁夜滲透進皇宮的幾千賊兵清繳了個幹淨,又奪回了幾處失守的城門。巷戰了一夜,天明時分局麵就基本鎮壓下來了。今早傳令關閉了各處的城門,禁止百姓出入,挨家挨戶搜查昨夜殘餘的賊兵。薛奪剛才才來過,確認公主府無礙,回去報給督帥了。”

    雖然也是亂兵入京,雖然也試圖攻破皇宮,但無論是攻擊規模還是嚴重程度,和記憶裏的前世的大動蕩,實在是差得遠了。

    薑鸞從繁雜線索裏抓住了一條關鍵,追問文鏡,

    “朔方節度使韓震龍抓到了沒有?兵馬元帥府的口吻說他們是賊兵,但他們可頂著勤王軍的名頭。萬一叫韓震龍逃脫了,他們抵死不認自己是‘潛入京師章意圖動亂的賊兵’,反而倒打一耙呢。往後就有的掰扯了。”

    關於朔方軍節度使韓震龍的下落,文鏡也聽說了一耳朵。

    他極肯定地說,“昨夜在皇宮裏當場誅殺了。據說擬定要追究的是‘意圖弑君叛亂’的重罪,死他一個遠不夠,至少要夷三族的罪名。”

    “哦。”薑鸞不怎麽走心地點頭應下,“誅殺了就好。”

    薑鸞和文鏡確認了昨夜沒有亂兵闖入公主府,又召來了淳於閑,確認府上的四五百號人毫發無傷,除了幾處外門被路過的亂兵胡亂打砸,需要修補以外,並無其他損失。

    她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輕快了許多,抬手把發簪子拔了,扔回妝奩台,自己大白天地躺回床上,掰著手指盤算:

    “二姊,在我府裏。”

    “奶娘,在我府裏。”

    ”春蟄,夏至,白露,秋霜,淳於,文鏡,在我府裏。”

    “裴顯裴督帥,在宮裏。”

    “薛奪,在宮裏。”

    “呂吉祥,哎,管他在哪裏。”

    “聖人,哎,應該也在宮裏。宮裏沒敲喪鍾就是好消息。”

    隨侍的幾個大宮女聽到這裏,嘴角齊齊地抽了抽。

    “還有誰。”薑鸞自言自語。

    “啊,二兄。”她靠在床頭,懶散地咬自己粉色的指甲玩兒,“二兄的晉王府圍成了銅牆鐵壁,府裏十倍的精兵,我這裏都無事,他和二嫂應該更無事吧?”

    話音才落地,她自己忽然坐起身,

    “哎喲,二嫂都懷胎八個多月了。趕緊派個人去晉王府,問問二嫂昨夜有沒有受了驚嚇,二嫂和小侄兒母子可還好?”

    順帶的又想起了她那出了五服的遠方堂兄薑三郎。雖說裴顯之前允諾過派兵看顧,但昨夜京城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會不會哪裏出了岔子。

    “再派個去宗正卿家裏,問問薑三郎的安全。”

    夏至立刻出去傳話,幾個跑腿小廝飛奔出了門。

    秋霜在旁邊聽著,好笑地問了句,“公主倒篤定晉王妃懷的是個小郎君?萬一是位小千金呢?”

    薑鸞趴在床上賴床,暖和的衾被重新蓋回身上,打著嗬欠嘀咕,“我說是小侄兒,就是小侄兒。不會錯的。”

    薛奪就在這個時候狂奔進來。

    “末將奉章奉督帥命,傳章傳章傳一句話給公主。”

    薛奪從皇宮裏縱馬疾馳衝到麒麟巷公主府門前,又從正門口一路狂跑到後院寢堂,上氣不接下氣地單膝跪倒在外間。寒風乍起的秋季天氣,硬生生跑出了一腦門子汗。

    “極要緊的話,還請公主屏退左右!”

    薑鸞直接把他叫進來,隔著垂落的兩道紗幔說,“內室裏的幾個都是我身邊可信的人。說吧。”

    薛奪擦了一把腦門滴落的熱汗,肅然傳話:

    “督帥從紫宸殿傳話給公主:昨夜亂軍潛入皇宮謀逆,聖人受驚病重,山陵崩!”

    ————

    裴顯在不久之後登的門。

    依舊是帶著滿身的肅殺血氣進來,二話不說登堂入室,前後幾十個披堅執銳的親兵清場護衛,氣勢驚人得很。

    懿和公主頭一次見識這種陣仗,哎喲一聲,慌忙起身去了內室後頭回避。

    薑鸞穩穩地坐在寢堂外間的坐床上,手裏的荔枝剝了一半,正好趁裴顯不出聲打量她的當兒,慢悠悠剝完了,鼓鼓囊囊塞進嘴裏。

    等她吃完了整顆大荔枝,裴顯開口說,“臣請漢陽公主入宮。”

    薑鸞微微一怔,咀嚼著荔枝的動作也停了下。

    裴顯這人,對旁人的稱呼極少會出錯。私下裏喊她阿鸞,外人在場的時候裝模作樣稱公主。

    如此謹慎俱備地稱呼‘漢陽公主’封號,多久沒有的事了。

    她把手裏剝了一半的荔枝扔回去,在銀盆裏洗了洗手,起身問他,

    “可是和中午你派薛奪傳來的那句話有關係。治喪的儀程用具,府裏已經開始準備了。”

    裴顯沉吟著,沒有直說。

    抬手往門外做了個請的姿勢,“這裏不方便,去宮裏說。”

    ————

    “聖人山陵崩,公主沒有什麽要問的?”

    入了宮門,和裴顯並肩前行隻有薑鸞,四周都是他麾下的死忠將士,他開口說話,便比在公主府時少了幾分顧忌。

    薑鸞沒什麽要問的。

    聖人八月裏山陵崩,又不是頭一回了。上一世崩殂得更加不清不楚。

    至少她這位長兄這一世確實病得不輕,大臣們都探過一輪病了。

    至於是不是真到了病危的程度,還是虛報的病危,薑鸞懶得問。

    “聖人山陵崩殂,宮裏再怎麽壓著消息,應該也彈壓不了多久。你們政事堂議定了沒有,繼位的不出意料就是二兄了?”

    她蹦蹦跳跳地當前往前走,

    “裴小舅,此處沒有他人,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把對話傳出去,我是極讚成二兄繼位的。小舅也不必顧慮血緣親疏遠近,我二兄那人是個好脾性易容人的性子,說他溫吞也可以,對身邊人向來寬待優容,以後隻會更倚仗裴小舅的。”

    裴顯沉默了一陣。

    “正打算帶漢陽公主去見晉王殿下。”

    這是他第二次以極嚴肅的口吻說起‘漢陽公主’封號。

    裴顯繼續道:“晉王殿下昨晚進的宮,被聖人單獨召入內殿說話。紫宸殿當時沒有我的嫡係心腹在場。察覺異樣時,晉王殿下已經入殿大半個時辰。他如今的情形不大好。”

    薑鸞蹦蹦跳跳的腳步停住了。

    “不大好?”

    秋風涼爽,吹過身側,絲錦衣袂揚起,明明是個極好的多雲溫和天氣,她忽然感覺絲絲寒氣從心底往上升騰,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側了下頭,耳邊綴著的一對碧玉璫互相撞擊,發出一陣清脆響聲,“什麽意思?”

    裴顯站在原地,沒有回答。

    他抬手往臨風殿方向指了一下,當先走去。

    “晉王殿下暫時在臨風殿安歇。”他簡短地道,“公主見到就明白了。”

    ——

    晉王在臨風殿。

    自從薑鸞出宮開府,後宮的臨風殿就空置著。昨夜晉王在宮裏遇險,氣息奄奄地被裴顯救出後,就近把他安置在臨風殿裏救治。

    晉王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長時間的溺水傷了咽喉和肺。肺部嗆進了過多的水,他隻要人清醒著,就在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到停不下來,肺裏吐出的渾水黏液裏沾著血絲。

    但這些都不是最嚴重的。

    長時間的痛苦折磨和瀕死遭遇,讓晉王整個人陷入了神誌恍惚的癲狂狀態——

    眼前的景象依稀是晉王府裏氤氳霧氣升騰的浴殿,忽然又變幻成了波光粼粼的水池,隨後又變幻成裝滿水的大銅缸。無論變幻成什麽,水波蕩漾的畫麵都同樣的扭曲可怖。

    他被不知何處而來的兵士牢牢按住,為首那人麵孔陌生,恭謹地和他商量,

    “溺死在水裏,不見血,算是成全藩王最後的體麵。”

    嘩啦——

    他驚恐地掙紮著,被按進了動蕩的水波裏。

    深夜秋涼,冰冷的井水,從咽喉鼻孔灌進胸腔,灌進肺管。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著,被人從水裏撈了出來。

    麵目模糊的長兄在他麵前桀桀怪笑,“在水裏成全了他的體麵,是個好提議。時辰還早,動作無需太快,慢慢動手。即便是名滿天下的賢王,也隻有一條性命。太早溺死沒意思。”

    “啊——”晉王驚恐地大叫起來,手腳拚命掙紮著,兩三個宮人都按不住他的手腳。幾個老禦醫在旁邊搖頭歎氣。

    薑鸞剛走進臨風殿西盡頭的寢間,迎麵見二兄在床裏不住地掙紮,驟然吃了一驚,急忙快步過去,自己坐在床邊,抬手去摸他的額頭,

    “二兄?二兄,可是做噩夢了?快醒醒。”

    薑鶴望陷入了無邊無際的噩夢。

    他在人間地獄裏劇烈掙紮,掙紮著揮動手臂,啪的一下重重打在薑鸞的肩胛。

    薑鸞被大力猛推到旁邊,幾乎撞到床頭木板。

    千鈞一發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臂,擋在她和床板中間,她的額頭撞在堅實的手臂上。

    裴顯不容分說,托著她的衣袖,把她帶去門外。

    “公主往旁邊坐一坐。晉王殿下神誌尚未恢複清醒,貿然靠近隻怕傷了你。”

    薑鸞被他拉著,身不由己地往外走。

    她揉著撞痛的額頭,不住地回頭,反複打量她陷在床裏掙紮的二兄。明明是極為熟悉的年輕麵容,如今卻浮現出極為陌生的癲狂驚恐的神情。

    他們才多久沒見麵?怎麽會變成這樣?

    事情實在大出意料,她的聲音也忍不住微微發顫了,“二兄,他,他怎麽了。”

    “溺水。”裴家簡短地說,觀察著她的神色,又補充一句,“長時間溺水,心智崩潰,引發了癔症。”

    薑鸞的一顆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裴顯在前頭帶路,她茫然地跟著走,都忘了問自己被帶去什麽地方。

    “溺水?”她喃喃地自語著,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再問身邊的人。“怎麽會是溺水?”

    “說來話長。”

    裴顯見她神不守舍,腳下放滿了速度,在前頭緩行帶路,詳細地解釋給她聽。

    “初九夜裏,聖人服用丹藥過量,十分的不好,傳出病危的消息。後來被禦醫及時救治後,病情轉危為安。但早上病危的消息卻被人刻意放出去了。”

    他平緩而沉穩地繼續往下說,“消息傳到了晉王府,初十夜裏,晉王帶五百兵入宮侍疾。或許是想要聽取聖人遺言,在臨終前兄弟和解;或許是意圖逼宮;或許是兩者兼而有之。但聖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想放過他。聖人的眼中釘,心中刺,始終是晉王。病危的消息或許就是聖人自己放出去的。”

    薑鸞安靜地聽了一路。

    她沒有再追問溺水的問題。

    兩人從後宮往前三殿的方向走,很快走到一處僻靜宮室,薑鸞不常去前殿,一時看不出是哪處,隻看著格局像是某處主殿旁邊的偏殿。

    一名親兵捧著宮裏的黑漆大圓盤奉上兩盞熱茶,放在裴顯麵前時,低聲回稟,“弟兄們親自盯著堂廚【1】灶上燒的滾水,熬的茶湯,督帥可以安心入口。”

    裴顯頷首接過,遞了一盞過去對麵,薑鸞不知滋味地接過來,放在嘴邊,張口就要喝。

    裴顯從剛才就始終在盯著她的動作,眼疾手快地抬手擋住了。茶盞滾燙的瓷邊撞到他的手背。

    “才燒的滾水,燙口。”他皺眉道。

    被他提醒一句,薑鸞才注意到就連青瓷茶杯都燙得厲害,急忙吸著氣放下茶杯。

    裴顯站起身,“公主在這裏等著。王相和李相此刻都在兩儀殿。臣去議一議後續如何。”

    薑鸞心思紛亂地聽。

    話聽完了,眼見裴顯抬腳要走,她琢磨著剛才他的幾句話,隱約察覺到有點不對,把人叫住了。

    “你們在議什麽?為什麽需要我等候在這裏?”

    裴顯不答,繼續往外走。

    “今日之內就會出結果,公主候著。”

    薑鸞看他的背影毫不停留地走遠,心頭不安的情緒越來越劇烈,她起身喊了聲,“裴顯!”

    裴顯站在門檻外,回身望過來。

    眸光沉沉,翻滾烏雲醞釀其中。

    “關門。”他沉聲道,“薛奪,文鏡,拚上你們的性命,護衛好公主。”

    兩扇沉重的包銅木門關上,他轉身繼續往兩儀殿方向走去,步伐穩健,毫不遲疑。

    作者有話說:

    【1】堂廚:專供政事堂高官吃飯的公膳房

    收藏過萬了,感謝寶子們的支持,抽個獎吧

    一萬點晉江幣,抽100個全訂小天使,隨機分配,看看誰是天選之子!

    【頭頂明爐烤鴨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有表情的小樹4個;煙拾憶2個;啊嗚一大口章36030729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看到我請喊我去學習42瓶;木有表情的小樹30瓶;鍾靈羽26瓶;讓我蹭蹭吧章當事蟲就是後悔章少女老夫心章南寧蘋果10瓶;隱5瓶;煙拾憶章寬鰭鯊菠蘿包4瓶;雙鷗章素尺章認真踏實的小語章19章595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