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今夜月色藏在濃雲層後,若有若無,連星辰都寂寥,黑暗長街上隻看得到依稀搖晃的樹影。

    裴顯坐在高大的軍馬上,操控韁繩轉過半圈,擋在薑鸞馬頭前方,不冷不熱問,“阿鸞今夜是從何處過來,又打算到哪處去。”

    薑鸞既然從藏身的暗巷出來,便沒打算瞞他。

    “剛從二兄的王府出來,要了點私房錢。正打算回宮去。”

    她坦坦蕩蕩地說,“手裏有錢,才好把送出去修甲修兵器的十斤金丸贖回來。那匣子金丸真的是先帝遺物。耶耶[1]在世時,手把手地教我用彈弓打金丸,裴小舅好歹給我留點念想。”

    裴顯坐在馬背上聽完,不置可否,“夜裏出來一趟,私房錢要到了?”

    “當然要到了。數目還不少。”薑鸞明晃晃地和他談條件,

    “隻要一句承諾,別罰今晚跟著我忙活的人,我從二兄那邊討來的私房錢,分小舅一半?”

    裴顯笑了聲,“看來全京城都知道我手裏缺錢了。”當先往前縱馬走了幾步,話鋒一轉,

    “要裴某的承諾,阿鸞先把誠意拿出來。今夜跟你胡鬧的是誰,叫他出來。”

    丁翦藏身在暗巷裏,心裏往下沉,正要出去請罪,卻見薑鸞回身對著他所在的巷口,抬高嗓音,遠遠地吩咐他,

    “把我的帷帽和鬥篷都穿戴上,再抱著盒子出來。”

    這就是叫他不要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今夜月色晦暗,光線黯淡不明,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漢子,頭戴帷帽,身穿鬥篷,懷裏抱著個木盒子,隻依稀看出魁梧的身形,從走路的穩健步伐看,明顯是個軍漢。

    但身形魁梧的軍漢在軍裏一抓一大把,能從城東排到城西去。

    隔著十幾丈距離,裴顯遙遙地打量著來人輪廓,心裏七八分認定是丁翦,就是不能確認。

    薑鸞騎策馬迎回去,從丁翦手裏接過那沉甸甸的檀木方盒子,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盒子差點摔馬背上,她趕緊扔了馬鞭,雙手吃力地托住了。

    薛奪見勢不對,趕過來牽住薑鸞的馬韁繩。薑鸞使了個眼色,示意丁翦趕緊跑。

    “別盯著看了,裴小舅。”她把沉重的木盒子放在馬鞍上,讓薛奪牽著馬走近兵馬元帥府門口明亮的燈火下。

    “我對小舅的誠意,不在那人的身份上,而在這裏。”

    她坐在馬背上打開了檀木盒蓋,燈光下閃耀出的金光赫然刺眼。盒子裏一摞又一摞,全是疊得滿滿當當的長金鋌。

    “八十斤足金。”薑鸞把紫檀木盒蓋重新蓋上,擋住了刺目的金光,

    “小舅自取一半,給我留一半私房錢,另贖回我的那匣子金丸。公主府三百兵修甲修戟的錢從我的私房錢裏頭出。算不算誠意滿滿?”

    “送出四十斤足金,隻換回一匣子十斤金丸,一句不追究的承諾?”

    裴顯握著韁繩緩行,高大良駒打著響鼻,在大街上來回踱步,“阿鸞今夜做的是虧本生意。”

    “小舅的疑心太重。”薑鸞輕笑,“行了,我這兒確實還有件事。馬上就要開府,八百戶實封的請求被聖人駁了,宗正寺那邊又扣著我今年的用度不發——”

    她說到一半,裴顯就聽明白了話裏的意思,對著薛奪略微頷首,示意他把沉重的檀木盒接過來。

    “全京城都知道裴某天天去戶部討軍餉。討債的衙門多個宗正寺倒也無妨。”他接過方木盒子,單手托在手掌裏,掂了掂分量。

    “八十斤足金隻多不少。阿鸞的誠意滿滿,小舅看見了。”

    他瞬間做下決斷,“好。今夜之事不追究,今年的公主府用度,裴某做主替你討來。公主府三百兵的修甲費用也是裴某擔了。盒子留在我這裏,等取用了一半,剩下一半連同金丸送回去。”

    說到這裏,他輕描淡寫加了句,

    “至於明年以後的開支用度,阿鸞可以遣府上的三百親衛圍了宗正寺,把宗正卿從衙門裏拖出來,好聲好氣地當街勸幾句即可討到手。”

    薑鸞的嘴角抽了抽,“多謝籌劃獻策。聽起來倒也不太難。”

    兩邊談妥,薑鸞客氣了一句,“還沒到四更天,看小舅眼底隱約發青,還是回府休息吧。不勞遠送,我這就回宮去了。”

    “起都起了。”裴顯扯了扯唇,“順路護送阿鸞回宮,索性去宮裏值房睡一會兒。”

    兵馬元帥府裏沒有置備內外管事,貼身服侍起居的都是親兵。一個親兵從烏頭門裏飛跑出路邊,遞過來上朝用的官袍玉帶,裴顯單手控馬,紫色官袍往肩頭一披,修長的手指扣起玉帶金勾,直接在馬背上穿戴上了。

    薑鸞看在眼裏,搖搖頭,感慨了一句,

    “哎,裴小舅。好歹是個河東大族出身的嫡係,日常起居也太不講究了些。我看京城裏四大姓的郎君們,出門帶個熏香袋都要挑揀一刻鍾。”

    裴顯像是沒聽見,悠然往前縱馬幾步,往馬下伸出手去。

    又一個親兵飛奔過來,送上廚房大灶熱騰騰新烤出爐的胡餅。

    裴顯打開油紙包,極斯文地咬了一口。

    薛奪牽了自己的馬跟出來,他是河東小士族出身,處處向著自家主帥,在旁邊嘀咕,

    “公主少說幾句,快些回宮吧。督帥被你擾了清夢,早些去外皇城值房打個盹也是好的。還熏香袋呢。哪有這閑工夫。”

    薑鸞哧地笑了,一句話堵回去,

    “講清楚些,擾人清夢的到底是本宮還是你薛二將軍?薛二將軍有本事別看丟本宮呀。看丟了本宮,又跑來吵醒你家督帥,倒推到我身上。”

    薛奪氣得頭發都炸了。

    裴顯向來沉得住氣,任憑背後吵翻了天,絲毫不理睬,徑自策馬在前方慢行。

    薑鸞催動韁繩,騎馬經過路邊送行的親兵時,忽然臨時起意,彎下腰問,“胡餅還有沒有多的?也給本宮一個嚐嚐。”

    親兵愕然瞠目,瞅瞅前方的自家主帥毫無反應,壯著膽子遞過一個熱騰騰的油紙包。

    薑鸞便也單手控著馬韁繩,往前奔出十幾步,悠悠然咬了一小口胡餅,愜意地眯眼,“灑了白芝麻,好香。”

    裴顯在前方等候,聽到身後動靜,側過身打量了一眼,

    “騎術不錯。在宮裏跟弓馬教諭學的?”

    “那是。”薑鸞並不故作謙虛,“二兄在宮裏校場學六藝時,我跟去學了兩年。弓馬教諭都說我有禦馬天分,馬兒天生親近我。”說著報了教諭的名字。

    教諭的名字居然是裴顯聽說過的,

    “十多年前南衙衛裏的神射手。南衙禁軍十二衛輕騎弓馬第一。他從軍裏退下來後,做了宮裏皇子皇女的弓馬教諭?”

    他陡然起了興致,馬鞭往前方長街點了點,“正好夜裏街上無人。跑一段?”

    “行啊。”薑鸞應得毫不含糊,“跑!”

    帷帽和鬥篷給丁翦拿去正好,她跑起馬身上利索,輕喝一聲‘駕’,馬兒當先奔了出去。

    數百丈長的寬敞長街跑過一半時,身後馬蹄聲奔雷般響起,人影帶著疾風從身邊擦過,裴顯在前頭勒馬急停,轉回半圈,高大軍馬噴著響鼻又奔回來,再次擦肩而過時放慢速度,探身過來幫薑鸞拉了一把韁繩,把馬穩穩地勒住了。

    “弓馬教諭的話裏摻了水分。”若隱若現的月色下,裴顯仔細打量薑鸞控馬的姿勢和握住韁繩的手腕,

    “禦馬的姿勢雖然學得標準,臂力不足,馬奔快了拉不住韁,遇到驚馬失蹄時隻怕會滾落馬下。”

    他重新撥轉馬頭回來,繼續並肩策馬緩行,“不能再跑了。就這麽慢慢走。”

    薑鸞‘嘖’了聲。

    “管得比耶耶還寬。”她不滿地嘀咕,“耶耶當年在校場看我跑馬,還讓我多跑了幾圈呢。”

    “裴某不過是個外戚,自然不能和先帝比。”裴顯答得不冷不熱,意有所指,

    “不知京城這邊四大姓的規矩如何。裴氏不才,勉強算是河東當地的大族,掌了三代河東節度使的職務。熏香之類的倒不怎麽講究,家族裏講究的是嫡庶長幼。裴氏小輩若不能早早成器,至少要乖巧順從,聽從長輩教誨。”

    “哦。那你們家小輩豈不是要被你從早訓到晚。這次你來京城,河東裴氏本家的小輩們樂壞了,京城這邊裴氏的小輩們愁壞了吧。”

    薑鸞左耳進右耳出,還是單手控了馬韁繩,從胡服衣襟裏掏出還溫熱的胡餅,打開油紙包,咬了一口。

    裴顯看著眼裏,又是一皺眉。

    “芝麻灑衣襟上了。天家出身的貴女——”

    薑鸞裝作沒聽見,繼續咬了一大口,才不管芝麻掉哪兒了,羊皮小靴夾住馬腹,溜溜達達往前走。

    走出幾步,又勒轉馬頭轉回來,“看在今晚贈的四十斤金的份上,小舅實誠答我一個問題。”

    她鼓鼓囊囊嚼著胡餅問,“如今都六月了。戶部今年上半年征收來的賦稅用去哪裏了?怎的發不出軍餉來。”

    她問的居然是這句,裴顯有些意外,唇邊掛著的淡笑便消失了一瞬。

    下一刻,他從容地縱馬趕上來,“阿鸞猜猜看。”

    薑鸞便猜,“撫恤陣亡將士?購買良種,鼓勵春耕?”

    她每猜一句,裴顯便搖頭。

    “昨日請出了李相,一起去戶部衙門查賬。”他輕描淡寫地說起昨日鬧到被禦史追著彈劾的大事,

    “你說的這兩個支出項都有。開春時禦駕親征的二十萬精兵,在太行山下死傷超過半數,家裏都要撫恤;每年的春耕良種也是極重要的國本。但兩個加起也用不了今年賦稅的一成。”

    裴顯拿馬鞭指了指正北方,“今年賦稅的十之其四,被聖人一道中旨,調走重修宮室了。”

    薑鸞:“……”

    她低頭咬了一口胡餅,嚼了嚼,含糊道,“十份裏拿走了四份。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她又問,“聖人知道修繕宮室需要花費這麽多錢嗎?”

    裴顯不答。

    兩人在濃黑的夜裏策馬往北方皇城的方向緩行了一陣,前方隱隱約約就是巍峨宮門,遙遙地可以看到城樓高處懸掛的十幾處大宮燈,和各處來回巡值的禁軍將士身影。

    即將接近皇宮時,裴顯忽然勒馬問了句,

    “阿鸞,你久居皇宮,應該了解聖人的脾性。你說,若有人把那筆重修宮室的款項攔下來,聖人會如何?”

    薑鸞也跟著勒了馬,停在路邊,想了好一會兒。

    “聖人不是忍讓的性子。他是先帝嫡長子,太後娘娘唯一的親子,打小要什麽有什麽。若被人違逆了心意……”

    “滔天大怒。”她吐出四個字,又補充,

    “就像當日兩儀殿,逼得二兄差點撞柱自盡的那種滔天大怒。”

    前方就是緊閉的宮門,兩人在城樓下翻身下馬,守衛皇城的禁衛認出來人身份,飛奔著迎出來,把馬匹牽到旁邊,開了宮門。

    裴顯整理衣袍,走進宮門時淡淡道了句,

    “裴某不是晉王。”

    作者有話說:

    【1】耶耶:古代兒女稱呼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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