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傍晚日落時分,金色的陽光從宮牆上方斜照進來,薛奪在仔細查驗今日份的佛經,準備送去椒房殿。

    薑鸞靠在大梨樹下新換的湘妃竹榻上,還在回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兩副宅邸圖。

    她專注時的記憶力極強,英國公府的五進院落,亭台樓閣,在腦海裏纖毫畢現地顯露輪廓。

    她在心裏籌劃了一陣,輕輕咦了聲,“少了個人。”

    “少了誰?”旁邊正按揉著手掌肌膚的白露詫異問。

    “公主府的地方都要定下了,我選出的公主府長史……怎的這麽久不來找我。”

    薑鸞立刻坐起身,叫來了薛奪。

    “你老實跟本宮說,四月裏定下的公主府長史淳於閑,淳於長史,是不是已經進宮求見過,被你們擋在外頭了?”

    薛奪麵不改色,“淳於長史是哪位?末將壓根就沒見過這個人。”

    “你何必騙她。”文鏡正好帶隊巡值過一輪,從長廊角頭轉過來,冷冷道,

    “四月底求見了一次,公主笄禮前日又求見了一次,都被你擋了。”

    薑鸞搖著團扇輕笑。

    薛奪尷尬地咳了聲,“公主莫怪。末將奉了督帥令,在公主出宮開府之前,免外人打擾,避免節外生枝。末將也是奉命行事。”

    見薑鸞神色不太對,薛奪這些天也有了不少應對經驗,急忙補充,

    “淳於長史以後是公主府的人,公主隨時召見他都可以。公主都等了整個月了,何必再著急眼前一時半會的。”

    薑鸞想也不想地拒絕,“別的都能等,這件事等不了。開府在即,我需要有個人在外頭走動,替我打探些確切消息進來。”

    她在湘妃竹榻上搖了搖團扇,坐起身,對薛奪豎起兩根纖白的手指,

    “區區一點小事,不必驚動你們督帥。喏,兩條路給你選,要麽,你們把淳於閑悄悄領進臨風殿見個麵,我叮囑他一些事。要麽,我自己出宮去找他。”

    薛奪眼皮子一跳,煩躁地脫下頭盔,抓了把頭發。

    “督帥有嚴令,非必要不得領外人進殿。公主出宮那就更不行了。”

    薑鸞輕輕一笑。

    “薛二將軍,我在好好和你商議,你就回我一句不行?我聽不得這兩個字。”帶著白露,起身去了後殿。

    薛奪站在庭院裏,手裏還抓著今天新抄的一摞經書紙,琢磨起薑鸞最後丟下的那句話,越想越心驚肉跳,壓低嗓音教訓文鏡,

    “你接那句話做什麽。這麽多人,就你實誠!公主萬一又起了什麽歪心思,你能兜底?”

    文鏡倔強地反駁,“我去找過督帥說過了。督帥叫我遇事心平氣和,想辦法過了公主這道坎。我若像你一樣瞞她騙她,這輩子也過不了公主這道坎。”

    薛奪每個字都聽清楚了,湊在一起壓根聽不明白。

    “什麽公主這道坎?”他煩躁又納悶,“公主她就是心眼多了些,有點貴女的小脾氣,我們花心思盯緊就是了。怎麽就成了你的一道坎了?”

    薑鸞在會客的正殿範圍,禁衛們還能盯緊;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後殿,禁衛們便不好盯著了。

    等烏金墜山,後殿四處掌了燈,公主明晃晃的影子打在窗紙上,才能繼續遠遠地盯一會兒。

    暮色裏一聲輕響,靠近庭院的幾扇窗的木插銷被拔開,秋霜從東梢間探出頭來,往庭院這邊巡值的禁衛招了招手。

    “公主召文小將軍過來說話。”

    薛奪正準備換防,在庭院裏清點禁衛人數時聽到這句,閃電般跳過來阻止,

    “別去!你都被坑了多少回了,我去應對。”

    文鏡推開薛奪,理了理衣袍袖口,神色肅穆地大步過去,隔著五步距離停下,

    “公主有何吩咐。”

    薑鸞站在窗口,旁邊長案上點起兒臂粗的明燭,映照得四處亮如白晝。

    她抬起右手掌,托起四五顆金燦燦的彈丸,在燭火下耀眼奪目。那金光刺進文鏡的眼睛裏,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上次我拿金丸哄了你,其實這些金丸真的隻能打打鳥雀,傷不了人的。”薑鸞隨意地撥弄著圓滾滾的小金丸,

    “我行事就是這樣,看起來出格,其實能做什麽,會做什麽,心裏都有數的。若我向你保證,不惹事,也不讓旁人出事,隻是想見見淳於長史,叮囑他幾件事,你信不信?願不願冒著被你們督帥責罰的風險,讓淳於閑和我見個麵?”

    文鏡站在窗下,久久地抿了唇。

    薑鸞以為他不情願,嘖了一聲,也不再試圖說第二次,直接從窗邊走開。

    走開沒兩步,身後卻傳來文鏡的回應,“公主若肯給出承諾,末將信一次又何妨。隻是臨風殿裏除了末將,還有薛奪。”

    薑鸞倒是有些意外,走回窗前,“你都挨了兩次軍棍了,還肯信我?”她愉悅地彎了眼,“那就聽我安排。”

    兩隊禁軍早晚換防,薛奪晚上原本可以出宮休息的。

    但薑鸞傍晚丟下的那句話讓他心裏不踏實,總覺得會出事,他在宮禁裏溜達了一圈,在禁軍公廚用過了晚食,又匆匆趕回來。

    夜幕低垂,臨風殿的正殿庭院裏燈火寥落,後殿除了正中明間還點著燈,其他各處殿室都滅了燈火,看起來此處主人已經歇下了。

    他安心了幾分,轉了兩圈,沒找著文鏡。

    “你們將軍呢?”他攔住一個文鏡麾下的羽林衛追問。

    那名羽林衛眼神躲閃,呐呐地道,“公主今晚歇得早,文將軍沒什麽事做,半個時辰前自己出去了。”

    薛奪四處轉悠,沒看出問題,心裏卻一陣陣地發慌,喃喃自語:“真的無事?”

    黑暗的庭院裏,一個黑影弓著腰,鬼鬼祟祟靠近過來,在薛奪準備離開時小聲喚道,

    “薛二將軍,小的有事回稟。”

    薛奪提過一盞風燈,照亮來人的麵目,想了半天,“你是呂……呂什麽來著?”

    十八九歲的年輕內宦殷勤彎腰,“小的呂吉祥呀。負責灑掃側殿庭院的差事。”

    他瞅瞅左右動靜,小碎步過去,附耳低聲告密,

    “小的剛才灑掃庭院時,不小心瞧見……文鏡小將軍和公主在窗下說了會兒話,公主關了窗,過了一會兒,嚇!穿了身小郎君的缺胯袍,踩著長馬靴出來了。文鏡小將軍就領著公主出去了……”

    薛奪隻覺得頭皮發麻,頭發幾乎要往上倒豎炸起,一把揪住呂吉祥的圓領,

    “出去哪兒了!”

    呂吉祥嚇得話都結巴了,“小章小的不知啊,小的不敢走近,隻瞧著像是要出宮……”

    ——

    京城入了夜後,宵禁極嚴厲。

    傍晚鼓聲響起,一百零八處坊門關閉,一隊隊的武侯[1]在三十八條主街打馬跨刀,搜尋違反宵禁深夜上街的大膽之徒。

    文鏡從皇城門往西南走,一路被攔了十來次,亮了十來次的北衙禁衛腰牌,深夜敲開敦義坊的坊門,尋到淳於閑的家門外,拍門把人喊出來時,整個人都是木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在做什麽。

    昏暗的燈籠光下,唇紅齒白的‘小郎君’站在他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處京城西南普通坊裏的普通宅院。

    燈光照出少女稚氣尚存的穠麗眉眼。

    薑鸞知道有文鏡這個北衙禁衛中郎將在,出行必然暢通無阻,出來換裝的這身行頭實在馬虎,既沒有擦去描眉的螺子黛,也沒有換一件立領衣遮掩平滑的喉頸處,小巧的耳洞明晃晃地露在耳垂上。

    淳於閑的相貌和當日送進臨風殿的官員小像相差不遠,二十六七年歲,彎眉細目,尋常文弱的士子相貌,勉強稱得上一句清秀。

    如果說有什麽不尋常的,就是夜裏睡下不久被陌生人敲門喊出,亮出了禁衛腰牌,卻又不說明來曆,淳於閑處變不驚,神色依舊溫雅和氣,絲毫看不出驚慌和慍色。

    盯著訪客的禁衛腰牌仔細看了一會兒,又打量了幾眼門外笑吟吟瞧熱鬧的十來歲錦衣華服的‘小郎君’,注意到薑鸞耳垂上明晃晃並不避人的耳洞,淳於閑思索了片刻,一副淡定模樣地過來見禮,

    “下官冒昧,可是漢陽公主親至?”

    薑鸞也是同樣一副自若表情,把先帝賜下的刻有她名字的玉牌拿給淳於閑看,讚許地點點頭,

    “不錯。不愧是我親選的人。”

    文鏡木著臉執刀跟在薑鸞身後。

    這兩位連正堂都不去,就在淳於家的小四合院裏走了一圈,薑鸞一臉好奇地四處打量著京城普通兩進小宅院的布置,拉拉雜雜說了些閑話,欣賞過了淳於家後院的小池塘,最後才吩咐了一句,

    “舊英國公府的宅邸,你有空時多去看看。看完遞個條陳給我。”

    說完不等文鏡反應過來,轉身便出門去。

    回宮路上倒是暢行無阻。

    夜裏上街巡邏的武侯知道是羽林衛執行公務,遠遠地躲避開了,空無人跡的大街上一路馳馬疾行。

    但真正到了皇城外,宮門早已下鑰,傍晚混出宮容易,深夜想要進宮卻難如登天。

    皇城門口值守的禁衛不肯開門,在城樓上大聲質問來者何人,為何深夜求入宮門。

    文鏡的心緒壓抑不住,低落地問了薑鸞一句,

    “花費了許多功夫,末將親自隨行,護送公主秘密出宮去,深夜穿過半個京城,見到了淳於長史。公主隻為了和淳於長史說一句……有空時多去看看英國公府的宅邸?”

    他黯然道,“督帥有言在先,下次責罰翻倍。末將這次至少要挨四十軍棍,至少半個月過不來了,或許送不了公主出宮開府。公主……公主保重。”

    薑鸞把自己的玉牌遞過去給值守禁衛查驗,趁著等候開門的當兒,側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神色黯然的少年將軍。

    文鏡不自然地抹了把臉,“末將臉上怎麽了。”

    “文鏡,你啊。”薑鸞不知想到了什麽,淺淺地笑了下,明明是才剛及笄的少女,眉眼還殘餘著稚氣,笑容裏卻帶著濃重的懷念和感傷,

    “被我前後耍弄了三次,卻沒有起怨懟的心思。我願意信賴你,提拔你,也是有緣故的。”

    得知漢陽公主深夜秘密出宮,當值禁軍們轟然議論翻了天。

    幾個身影飛奔下城樓,往四處跑得飛快,轉眼不見了人影,一看就是去各處報信的。

    站在宮門外,薑鸞沒理睬文鏡驚愕的神色,悠然等候開門。

    傍晚攛掇著文鏡帶自己出宮去,一來是打算見一見淳於閑本人。她記憶裏的這位前世的能臣,看看這輩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擔當重任,順便叮囑淳於閑做點事。

    另外一個目的,也是想試探文鏡,看看他願不願意為她涉險,願意為她做到什麽程度。

    她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宮門上的九行九列鎏金大銅釘,“也罷。”

    “你既然願意冒著四十軍棍的風險帶我半夜溜出宮去,我去向你家督帥求個情又有何妨。總歸免了你的四十軍棍便是。”

    文鏡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幾下,想要說話,卻什麽也沒說出口。最後隻呐呐的問,

    “公主……公主不再看我不順眼了?”

    “哎,文鏡。”薑鸞失笑。她的眉眼其實天生柔和,溫柔時幾乎要融化春光。

    她漫不經心道,“一句話怎麽能說得這麽誠懇呢。你是裝出來的實誠還是真實誠?我倒有些看不出了。”

    文鏡愣住了,不知如何回應,半晌沒說話。

    兩邊宮門發出沉重的響聲,吱嘎吱嘎被人從裏推開。薛奪站在宮門裏,臉色難看道像是吃了蒼蠅,嘴裏罵罵咧咧地走過來,邊走邊捋袖子,

    “好小子。你行。你今晚揚名立萬了。”

    看這局麵,即使不挨軍棍,一頓胖揍是少不了的。

    薑鸞在薛奪麾下的龍武衛的簇擁下徑直往宮裏走,揚聲道,“別怕,我會向你家督帥求情,免了你今晚的這四十軍棍。我跟他當麵說——”

    “說什麽。”宮道旁的陰影裏有人接口道了句。

    薑鸞聽那聲音耳熟,淡定地原地站定了,衝陰影處安然頷首,

    “督帥安好。這才四更初刻吧,上朝來得好早。”

    裴顯從陰影裏往前走出幾步,露出頎長身形。

    他的相貌本身生得極俊美,鬢角刀裁,鼻梁挺直,輪廓分明。因為在軍裏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鋒銳的壓迫感,不笑時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峻,因此他的唇邊經常噙著笑。

    即使這抹淡笑並不怎麽發自真心,看在大多數人眼中,還是會讚一聲從容雅達。手裏掌著京中十萬兵馬,卻是朝中文臣裏都少見的氣定神閑,寧和致遠。

    但被人稱譽良多的從容雅達的新貴重臣,現在看起來並不很好,眼底帶著睡眠不足的血絲。

    裴顯從陰影裏緩步走燈火明亮的宮門下,遞過銳利的一瞥,從頭到腳掃過薑鸞身上的小郎君打扮,視線最後盯在她的臉上,薑鸞感覺自己的臉皮仿佛被刀鋒似的眼神刮下去一層。

    “好叫公主知曉,臣昨日準時申時散值出宮,難得早早睡下,三更天又被人叫起來,大半夜的趕回宮裏壓消息,暗地裏四處尋人。公主倒是四更天大張旗鼓地回來了。來得正好,說說看,公主想當麵和臣說什麽。”

    薑鸞看見他眼底隱約的血絲,也感覺有點過意不去,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和他商量著,

    “大半夜的回來,驚擾了各方,這是我思慮不周的意外。下回我等天亮了再回來?”

    裴顯:“……”

    裴顯沉默了很久,勾了勾唇,笑了。

    “還有下回?”他淡聲問,“什麽時候,怎樣打算?阿鸞仔細和小舅說說看。”

    作者有話說:

    【1】武侯:古代夜裏巡邏的武警

    明天上夾子,更新推遲到晚上,明天早上不要等,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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