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薑鸞搖了搖團扇,假裝沒聽到那句‘舅舅’,

    “深夜困倦,口無遮攔,說了句玩笑話。督帥不喜的話,我不說便是了。倒也不必時時刻刻擺出長輩身份訓話。”

    裴顯的視線依舊盯著夜色庭院,被驅趕出去的五六名宮人被集中看管,擠擠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著那幾道高矮不一的背影,聲線低沉,

    “公主的玩笑話,還好隻在內殿裏說,隻有身邊伺候的那幾人聽到。若公主能約束住她們,今夜之事沒有一個字傳出去,臣倒也可以放過一馬,不必全部格殺——”

    薑鸞抬手把案上擱著的越瓷青茶盞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聲響起,碎瓷散落滿地,茶水潑濕了亮石地麵。

    “早和你說過了,別把軍裏喊打喊殺的那套帶進我的臨風殿。殺雞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沒意思,心裏有火氣直接衝著我來。”

    裴顯站在原地,右手已經按住劍鞘,拇指在木質劍鞘上緩慢摩挲。

    殺意已起,戾氣沒那麽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劍鞘處緩緩摩挲片刻,思忖著,點點頭。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後娘娘親自過來臨風殿的那夜之後,裴某找來了宗法律令,通讀過一遍。宗室女做錯了事,雖然祖宗規矩,‘刑責不上公主’,不允許動家法章打板子之類見血的責罰,但可以罰戒尺。”

    薑鸞嗤地笑了。

    她靠著羅漢床頭,好笑地攤開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對麵遞過去,

    “看得出是真惱火了。行,實在惱我的話,回稟了聖人,從宗正寺請來戒尺親自罰我吧。罰一遍戒尺,手打腫了,我也不必再早晚兩遍地抄佛經。你出氣,我省事。”

    她興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聲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罰戒尺了。”

    裴顯:“……”

    他思忖著,拇指緩緩鬆開劍柄,背手回身後。

    “區區小事,倒不必驚擾聖聽。”

    他淡笑了聲,“隻是公主挑選駙馬如同兒戲,一次兩次的玩笑開到自家親戚身上。興許是公主的身份太過貴重,在宮裏橫行慣了,作弄起臣下來毫無忌憚。”

    他做出了決斷,抬手一指對麵竹席,

    “如今殿裏沒有外人,隻剩臣和謝舍人兩個,還請當麵把稱呼正一正。以後再見麵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親戚身份,公主再挑選駙馬時,不妨往外頭的高門世家去選。”

    薑鸞順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對麵。

    剛才一聲令下,內殿裏隨侍的宮人都被驅趕出去,隻有被裴顯帶進來的謝瀾無人驚動,緋色官袍穿戴整齊,脊背筆直地跪坐在原處,連衣擺在竹席的位置都沒有動一下。

    “跪坐這麽久,你不累麽,謝舍人。”薑鸞看著都替他膝蓋疼。

    謝瀾毫無反應,既無動作,也不應聲,仿佛殿裏發生的一切和他毫無關係。

    身側某道寒涼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薑鸞瞄了一眼,估摸著對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著鞋下了羅漢床,走到紅木翹首長案邊,擺出貴女從小教導的端正禮儀姿態,直身跪坐在長案後,對著謝瀾方向微微傾身,論起外戚親緣關係,稱呼了一句,

    “謝五表兄萬福。”

    謝瀾的衣擺終於動了。

    他也微微往前傾身,雙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禮,“三娘萬福。”

    薑鸞聽得牙酸。

    “自從先帝賓天,宮裏再沒人這麽稱呼我。通常都稱呼‘公主’,身邊人私下裏叫‘阿鸞。’”

    她語氣輕鬆地笑說了句,“謝五表兄路上見麵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見得會應。”

    歪頭想了想,“既然裴督帥非要論親戚……謝五表兄叫我阿鸞吧。”

    謝瀾視線低垂,平靜無波地喚了聲,“阿鸞萬福。”

    身側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裴顯的隨身長劍好好地係回腰間,步履從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邊,撩袍坐下,視線犀利地盯過來。

    薑鸞知道他在等什麽,保持著端正跪坐的禮儀姿勢,轉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傾身,不冷不熱換了個稱呼,

    “裴小舅萬福。”

    裴顯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親的老來子,同輩裏最小的兄弟,薑鸞這麽稱呼倒也不錯。

    “阿鸞萬福。”他頷首道。

    骨節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間係著的犀皮金鉤帶摸索片刻,解下一塊玉牌,遞了過去。

    “區區薄禮,阿鸞收下吧。”

    薑鸞嘴角微微抽了抽。

    這位是自認了長輩,按照親戚見麵的規矩,給小輩見麵禮呢?

    心裏的腹誹從外麵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勢,雙手接過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極好的雕工,四角刻蓮花如意紋,中間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蘭花,觸手溫潤,顯然是日常隨身,經常拿在手裏把玩的愛物。

    倒是件難得的貴重禮。

    按頭敘完了親戚輩分,裴顯滿意了,撣了撣衣袍浮灰,從胡床起身。

    “還望阿鸞約束宮人,今夜之事就當做從未發生。以後謹言慎行,須知禍從口出。”走去牆邊開了窗,揚聲對庭院裏道,“人放回來。”

    薑鸞把玩著新得的玉牌,纖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澤仿佛,拿在手裏幾乎分不清玉色邊緣。

    指尖沿著精工雕刻的那朵盛開的蘭花,緩緩勾畫玉牌邊緣,她翹著唇角,似笑非笑,“其實,我心裏最中意的還是謝舍人。”

    跪坐在對麵竹席的謝瀾表情一片空白,仿佛隆冬季節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顯在窗邊聽得分明,極寒涼地笑了聲。

    趕在他發作之前,薑鸞趿著鞋起身,幾步走到窗邊,透過敞開的木窗,對著夜色籠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養的蘭花,有沒有開得正好的,拿一盆過來。”

    裴顯站在身側,視線掃過她手裏的蘭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個觀察細致的。猜出我喜愛蘭草,拿花來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薑鸞隨手撥弄著剛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歡欠人東西。平日無事時種了些花花草草,這兩天雨水陽光都適宜,正好廊下有幾盆蘭花盛開,借花獻佛,做個回禮而已。”

    說話間,白露已經和夏至兩個抬了盆蘭花進殿來,是一盆長勢極好的四季蘭。

    裴顯走近幾步,俯身查看,動作極輕柔地摸了摸碧綠纖長的枝葉。

    蘭草在庭院裏養得極好,葉片纖長碧綠,生氣勃勃,他愛不釋手,又抬手摸了摸枝頭結出的兩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軟,今夜不好再計較。罷了。”

    當著眾人的麵,裴顯換回了平日裏的敬稱,“謝公主的蘭花,臣告退。”

    薑鸞在苑嬤嬤的堅持下穿好鞋,借著頭頂那點淺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兩人隻怕要私下裏談事,宮人都識趣避開,就連謝瀾都避開幾丈,遠遠地綴著。

    薑鸞看看左右清靜,出聲詢問,

    “督帥最近有見到聖人當麵麽?聽說聖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顯略顯意外,瞥過來一眼,“怎麽,公主想要覲見聖人?臣還以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覲見聖人……”薑鸞背著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鋪的大道,專門沿著碎磚石鋪的小徑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聖人的脾性,我從小在宮裏長大,多少知道幾分。之前在兩儀殿鬧騰了一場,王相章李相等重臣們在殿外群諫,二兄和我都安然脫身,沒有遂了聖人的意,聖人不是忍讓的脾氣,必然要發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帥你呢,是河東節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來獨斷得很,在京城裏也不怎麽忍讓。”

    說到這裏,視線瞥過周圍明火執仗的禁衛,薑鸞抿著嘴笑了笑。

    “和聖人隻怕少不了爭執。敢問一句,最近可有見到聖人當麵?聖人對督帥的態度如何?”

    她說到一半時,前方的裴顯便已經停了腳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門邊的春藤架下,整個人幾乎陷進春藤陰影裏。

    視線鋒銳地盯過來,帶著近乎冷酷的審視意味,麵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貴女,在他眼裏已經被破開了層層表麵,一眼看進骨髓裏去。

    “公主到底想說什麽?”他的聲音依舊還是波瀾不興的。“心裏又想做什麽?”

    “不是督帥想的那樣。京城的局麵不穩當,挑撥督帥和聖人的情分,對我沒有半分好處。”

    薑鸞的小指勾著剛拿到手的玉牌,在極淺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圍一圈溫潤暈光。她不經意地改了稱呼。

    “拿了裴小舅極貴重的見麵禮。除了那盆回贈的蘭花,再多說幾句話,投桃報李罷了。”

    她無視了對麵眼神裏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問,

    “還沒回答我呢,聖人多久沒有召見督帥說話了?”

    ——

    裴顯走出臨風殿外時,沉重宮門在身後關閉,他轉回身,凝視著夜色下的鎏金獸首銅環。

    薛奪送走了謝瀾,大步走過來問,“臨風殿可有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

    裴顯吩咐下去,“叫文鏡明日回來。你和他的羽林章龍武兩隊禁衛,共同看守臨風殿。不到出宮開府之日,漢陽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緊了。”

    “末將尊令!”

    “你額外看顧著文鏡,莫要他和公主交談。”裴顯想起剛才淺淡月下的簡短幾句對話,沉沉地道,

    “漢陽公主的性情過於狡黠多變,文鏡今年隻有十九歲,和她多說幾句,隻怕要被帶到溝裏去。”

    “……是。”薛奪愕然應下。

    遠處響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響。

    宮道兩邊每隔十步,便有一處石座宮燈點亮,裴顯在黯淡的宮道裏漫步前行。穿過幾道宮門,走到外皇城範圍時,幕僚何先生從前方岔道現出身形,跟隨在他身後。

    何先生是河東裴氏家臣,跟隨多年的老人了。因為外臣身份不便入後宮,便在外皇城等候。

    見了主帥難得凝重的神色,輕聲問,“督帥有煩心之事。”

    裴顯搖搖頭,“小事。”沿著宮道往前漫行。

    臨風殿裏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煩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卻也是極準的。

    聖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這次被叛軍俘虜的慘痛經曆,更加深了聖人性情裏的多疑。

    前幾日,裴顯下令整頓大內宮禁,追查這次京城危機時,意圖叛國私逃的宮人。

    威風八麵的禦前八大宦,向來被聖人信重倚靠,這次居然被揪出來一半不幹淨。

    半夜帶著金銀細軟坐車逃跑章被守軍將士趕回來的;秘密寫信通敵章尋找退路的;趁聖人不在京中章和宮妃通奸的……

    醜態百出,涉及眾多見不得人的陰私,裴顯一個都沒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內廷殺了。

    剩下那四個禦前大宦,給嚇成了見麵就哆嗦的鵪鶉,也不知其中有幾個跑去聖人麵前哭訴。沒過兩天,他發現侍奉起居的宮人裏,竟有人大膽窺伺他的行蹤,意圖往外通風報信。

    他審了幾句,不能再問下去,把人推出去斬了。

    今早在政事堂裏議事時,右相王懋行借著單獨商議的機會,含蓄地和他說了句,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裴督帥出入多披件衣,京城隻怕還有風雨。”

    他謝了王相的好心提點,“風雨無足懼。”

    王相撚須笑歎,“督帥正當盛年,鋒芒畢露哪。”

    “快刀斬亂麻,鋒銳有鋒銳的好處。”他當時如此回應,“裴某向來不喜歡糾纏。”

    裴顯思索著,慢慢走過一條夾道,前方就是出宮的側門。

    月色高掛中天,何先生喟歎,“這是連著第幾天了?天天折騰到三更才出宮,明早五更天還得起身上朝。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回頭看了眼遠處輪廓模糊的臨風殿,何先生謹慎地規勸,“不過是個先帝的公主,不宜牽扯太多精力。”

    “現在說已經遲了。”裴顯淡淡道,“年紀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幾次拿去當了擋箭牌。為了個小丫頭,得罪狠了皇後娘娘。”

    何先生跟隨在身後,低聲獻策,“漢陽公主所求直白,不過是早日出宮開府。”

    “督帥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盡快出宮去。漢陽公主開府自立,督帥從此眼不見為淨,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趕來臨風殿了。”

    裴顯停步想了想,無聲地笑了下,“這招釜底抽薪,倒是簡單可行。”

    “至於皇後娘娘那邊,雖說是六宮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為慮。”何先生又問,“令督帥掛心的,想必不是皇後娘娘,而是皇後背後的謝氏?”

    裴顯默認下來。

    “謝氏京城裏這些嫡係倒是不打緊,數百人丁隻出了個謝瀾,尚不成氣候。但謝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盧節度使,是皇後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駐紮在京城外,手裏掌五萬兵,不容小覷。”

    “督帥說的是這次起兵勤王的謝征,謝節度?”

    “正是他。”

    平盧節度使謝征,謝氏嫡係出身,鎮守的地域在遼東,這次同樣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征發五萬勤王軍,緊趕慢趕,隻比河東玄鐵騎遲來了三日。

    一路追擊潰兵,在城外掃尾,其實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鐵騎拿了去。

    裴顯追問,“謝節度據說前幾天追擊潰兵去了?現在人在何處?”

    何先生捋著短髯,回憶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書,

    “往東北流竄的潰軍已經被剿滅。謝節度回返了京城外的紮營地,這兩天或許就會上書朝廷,請求入京覲見聖人。”

    裴顯再度停下腳步,思索了一陣。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會會這位謝節度。”

    何先生吃了一驚。

    謝征的兵馬紮營在城外半個多月,至今未進京一次。此人對自家主帥,對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鐵騎的立場態度如何,並不明晰。

    何先生謹慎地提議,“深入虎穴……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督帥打算帶多少親兵跟隨?”

    交談間兩人已經出了宮城門。

    宮門外等候的親兵遞上韁繩,裴顯踩著馬鐙利落上馬,揉了揉愛馬的鬃毛,

    “和謝節度初次會麵,跟去的人越多,談得攏的可能越小。帶兩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聖人紫宸殿稱病,不見外臣。】

    氣候逐漸入了夏,下雨時節減少,天氣一天天地明媚起來。

    薑鸞早上困倦的情況也好了許多,一大早起了身,在臨風殿的庭院裏抄佛經。

    這些天,皇宮裏的數千宮人挨個篩過一遍,有問題的被肅清得七七八八,薛奪得了空,臨風殿這邊早晚換防時就來得勤了。

    薑鸞見了他就煩。

    原因無他,薛奪得了他家主帥的諭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幾日薛奪不常來時,臨風殿裏值守的隻有文鏡。她閑來無聊,還能逗逗文鏡說話,看他一張臉慢慢漲紅,告退的時候奪門而出,像是林子裏逃竄的兔子。

    薛奪一來,就剝奪了她在臨風殿裏剩下的寥寥無幾的樂趣。

    “哎,薛二將軍。何苦盯得這麽緊呢。佛曰:眾生皆苦。放過本宮,也放過你自己。”

    今日天氣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點起線香。

    薑鸞一大早便站在庭院裏,筆鋒蘸滿抄寫佛經專用的摻了金箔粉的泥金墨,專心運筆,在抄經常用的黃皮硬紙上落筆,抄寫今天第一遍的《楞嚴經》。

    陽光下,點點金沙顯露在墨水字跡裏,煞是好看。

    別人抄經屏息靜氣,偏她抄經的時候喜歡說話,

    “諭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帥隨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將軍和本宮交談,薛二將軍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啞巴?太過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說話呢。”

    薛奪雙手抱胸,殿裏沒有外人,他又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斜睨著庭院裏的天家貴女抄經一筆一劃的動作,

    “督帥令出如山,巡值時不說話倒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倒是公主你,專心抄經就抄著,一邊說話一邊抄經也不怕寫錯字了?”

    “寫錯字了,本宮有什麽好怕的。”薑鸞抄滿了一張黃紙,放下紫毫,把紙張拿給薛奪查驗,

    “你家督帥令出如山,本宮一步也不能出臨風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將軍和文小將軍,出事了挨罰的也是兩位將軍。記得驗看仔細些啊,若連累你們挨罰,怪不好意思的。”

    薛奪氣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細查閱了半晌,一手端麗行楷,字跡靈動飄逸,風骨自成,一遝字紙沒有半點疏漏處。

    薑鸞換了張新紙,拿銅鎮紙鎮著,蘸足了泥金墨,又開始慢悠悠接著抄寫第二張佛經。

    一隊全副披掛的巡值禁軍便在這時走過庭院。

    薑鸞懸腕抄經,目光盯著筆尖,邊寫邊打招呼,

    “文小將軍這是巡值了第幾輪了?當真勤勉。”

    文鏡一聲不吭,率領巡值隊伍停下行禮,一揮手,繼續沿著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從薛奪複述了裴顯‘不許和公主交談’的諭令後,文鏡當值時對著自己的羽林衛將士都不說話了,硬生生把自己當成了啞巴。

    但他自己不說話,奈何別人總要對他說話。

    薑鸞眼皮都不抬,隨口吩咐下來,

    “天氣開始熱了,樹上的知了叫得吵死個人,本宮心思煩亂,無心抄經。勞煩文小將軍拿個粘杆把知了都粘下來。”

    文鏡從巡值列隊裏走出幾步,木著臉去尋粘杆。

    薛奪在旁邊冷眼旁觀,心裏差不多確定了,文鏡必定是哪裏得罪了這位性情頑劣的小公主,才會被她整日裏作弄來去。

    剛出了一會兒神,又被薑鸞叫住說話。

    “說起來,你們督帥有六七天沒過來了。”薑鸞手裏熟練地抄寫著經書,嘴裏和薛奪閑聊。

    “臨風殿封了,好久沒見外頭的活人,怪想念的。聖人最近還是病著?”

    薛奪最近也是閑得無聊透頂,漏了一句,

    “聖人還病著,不過應該快露麵了。各處流竄的叛軍被剿滅得差不離了,其他幾路勤王軍都在等聖人病好召見,少不了各家封賞,加官進爵。——不過勤王首功自然是我們玄鐵騎的,誰也爭不過。”

    薑鸞若有所思地停了筆,“聖人準備召見其他幾路勤王軍,那你家督帥呢。他這幾日忙什麽呢。”

    薛奪嗤了聲,“督帥前陣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賜下了城東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帥得空時當然回府邸,難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來個抬頭不見低頭見?”

    薑鸞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進泥金墨裏,筆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陽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家督帥受不了。”

    薛奪氣得又仰天翻了個白眼。

    長亭街……

    這名字聽來有點耳熟,薑鸞回憶了一會兒,“似乎離皇宮不遠,是個好地段。”

    “那是。長亭街在永樂坊內,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幾坊之一,達官貴人比鄰而居。晉王府也不遠,隻差了兩坊地界。”

    薑鸞“哦”了聲,“我知道。二兄開府的那年,我出宮祝賀時,馬車路過永樂坊門,似乎是很氣派的。”

    頭頂樹梢漏下來的陽光映在她臉上,少女雪白肌膚上毛茸茸的細毛在陽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著筆,露出點向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會開在哪處坊裏。”

    薛奪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向往,不知怎麽的,原本滿心滿眼的警惕,不知不覺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會有的。”他難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開在好地段。”

    “當然會有的。”薑鸞回過神來,繼續低頭往下抄寫,“你家督帥可是當麵應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奪不樂意了,叼著草莖,從鼻孔裏冷哼,“督帥令出必行,從不食言。”

    薑鸞:“呸,你們這些愣頭青。他騙人的時候難道還少麽。”

    一支竹竿子從天而降。

    文鏡從樹上跳下,木著臉過來複命,手掌上下交握覆蓋著,細微的蟬鳴聲從空隙裏鑽出來。

    薑鸞從打開的手掌縫隙往裏看了一眼,裏頭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隻新蟬,身子都不大,垂著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蟬都上樹了。”她心滿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鏡的臉黑了。

    他站在庭院裏,手捧著那幾隻好不容易從樹冠高處粘下來的知了,拒絕挪步子,直勾勾瞪視過來,眼睛裏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顯下令他不許說話,薑鸞懷疑他一開口就要噴火。

    “倒不是故意為難文小將軍。”薑鸞放緩語氣,好聲好氣地解釋,

    “隻是才想到,這麽一隻新蟬,在地底下掙紮三五年,上了樹享受短短幾日的陽光雨露,蟬就要死了。叫聲雖然吵鬧,何必和它們過不去呢。放了吧。”

    文鏡聽了她的解釋,神色緩和許多,攤開了手掌。

    剛捕的新蟬展開薄翼,四處飛走了。

    初夏早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縫隙透下來,薑鸞抬筆蘸墨,又繼續開始抄經,悠然接著說完下半句,

    “本宮當然不會和幾隻小知了過不去。文小將軍看不出麽,本宮隻是和你過不去啊。”

    文鏡:“……”

    眼看文鏡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氣息都亂了,薛奪趕緊搶上幾步攔在中間,連哄帶勸叫文鏡的親兵把他拉走。

    “叫你們將軍去宮門外頭繞著宮牆巡值,別再進門了。反正我今天無事,他早些換防回去休息。”

    皇後娘娘遣來的人,就在這時叫門求見。

    為首的來人是個熟人。

    三十多歲年紀,相貌寡淡,禮節完備,頂著一絲不苟的發髻。正是上次作為教導姑姑被派過來,企圖強留在臨風殿監視,結果半夜被轟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門,一張拉長的臉色比剛出門的文鏡還要難看三分。

    “奉我家皇後娘娘的口諭,”扶辛姑姑勉強行了個萬福禮,“漢陽公主已經過了十五生辰,及笄禮是該準備起來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節過後的吉日,公主覺得如何?”

    “咦。”薑鸞有點意外。“竟然這麽快就要操辦了。你們皇後娘娘不拖著我了?”

    扶辛姑姑的臉色更難看了。

    “公主說得是什麽話。公主雖然在臨風殿裏閉關祈福,但畢竟人在皇宮裏,我們娘娘時時刻刻須得照應著。”

    “就是這個話。”薑鸞滿意了,“替本宮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聲,多謝娘娘的好意。笄禮之後,開府之前,本宮會安分守己地待在臨風殿裏,不找謝舍人麻煩,不叫皇後娘娘為難。”

    扶辛姑姑終於聽到一句想聽到的,臉色和緩下來,讚賞地點點頭。“奴婢會把公主的原話帶給娘娘。”

    說完仿佛躲避洪水猛獸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辭疾步離開。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苑嬤嬤低聲感慨,

    “皇後娘娘終於想通了。如今太後娘娘遠在離宮養病,皇後娘娘身為六宮之主,拖著不辦公主的笄禮,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薑鸞也點頭讚同。

    “拖著笄禮不辦,強留我在宮裏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兩隊北衙禁衛在中間攔著,她對我什麽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點把我放出去開府,從此眼不見為淨,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筆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風吹拂的長案邊,繼續抄寫佛經,

    “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皇後娘娘悟了呀。”

    ——————

    傍晚時分,裴顯遣身邊的親兵傳了一句話過來。

    “我們督帥跟公主說,椒房殿主動退了一步,實屬難得,望公主珍惜這次機會。再弄砸了,神仙也難救了。”

    薑鸞剛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經,斜靠在庭院裏擱著的貴妃榻,閉目聽著傳話,頭頂的梨花樹在風裏簌簌落下雪白花瓣來。

    春蟄捧來銀盆,輕手輕腳地在溫水裏替她洗淨手上的墨跡,又用了潤澤肌膚的香膏,按摩被筆杆磨紅的柔嫩指腹和食指關節。

    清淡繚繞的沉水香氣裏,薑鸞睜開了眼,淺淺一笑,

    “你家督帥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時眉眼顯得稚氣,笑起來卻如漫山春花明媚盛開,對麵的親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頭去。

    “勞煩轉達回去,本宮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請他放寬心。”

    薛奪抱臂靠在牆邊,監聽著庭院裏的應答動靜,聽到薑鸞這句,叼著草莖的動作一頓,遞來一個充滿懷疑的眼神。

    薑鸞裝作沒看見,言笑晏晏地和傳令親兵閑話了幾句家常,親兵是個嘴巴牢靠的,追問了許久,最後也隻說了句,

    “督帥白天在政事堂議事,傳下這句話給公主,之後便出宮了。”

    “這麽早便出宮了?白日裏回府休息?”薑鸞抬頭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帥該不會是前一陣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覺缺得厲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親兵怒道,“我家督帥身子頂好的!哪需要白日裏休息!督帥回去給他新得的寶貝蘭花澆水!”

    薑鸞噗嗤笑出了聲,擺擺手讓他回去,

    “你回去複命吧。跟你家督帥說,四季蘭雖然是蘭花裏易養活的,澆多了水還是容易爛根。”

    親兵惦記著回去傳話的正事,說了幾句便匆匆告退。走出臨風殿的宮門外,圍牆長簷的陰影裏走出一個披甲佩刀的少年將領,迎麵擋住去路,正是文鏡。

    文鏡攔住傳話親兵,開口說了今天當值後的第一句話,

    “我隨你一起去見督帥。”

    ——

    裴顯今日確實提前出了宮,在城東永樂坊長亭街的兵馬元帥府。

    裴氏是河東大族,在京城裏有處五進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東,京城裏的幾房族人在大宅裏聚居。

    裴顯嫌那處大宅子人多吵鬧,輕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裏,後來朝廷賜下了長亭街的官邸,上旬簡單修繕好了,他便搬過來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書房裏,看著寬敞氣派,細看布置卻簡簡單單,匾額楹聯是賜下府邸時便掛著的,依舊原樣掛著。

    書房牆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畫,新刷的四麵粉牆隻一邊掛著長劍和硬弓,另兩麵牆空著。

    一個頂天立地的櫸木大書架作為隔斷,擺在書房中間。

    黑漆長案上擱著一盆枝頭含苞的蘭花,綠意蔥蘢,是書房裏唯一鮮亮的顏色。

    文鏡敲開了書房的門,並不進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門外,喚了聲,“督帥。”

    裴顯站在門邊,低頭注視著他,“宮裏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著,過來找我有什麽事。”

    文鏡低著頭,吭哧吭哧地吐出幾個字來,“末將有話和督帥說。末將……末將思念戰場,末將想回邊境。”

    裴顯沒有即刻回應。

    他不開口,但衣擺在門檻處隨風微微拂動著,視線從高處往下,仿佛帶有實質的壓迫力量,沉甸甸地壓在文鏡的頭頂。

    文鏡咬牙說了實話,“末將……不適合京城。京城的禁衛差事處處要和貴人打交道,末將做不來。末將寧願回邊境和突厥人廝殺,風雪裏吃沙子,拍馬衝鋒,一刀捅一個血窟窿!末將覺得——”

    “留下。”裴顯淡漠地說。

    “過不了京城這道坎,你一輩子隻能在戰場的死人堆裏打滾。京城裏的貴人圍爐清談,談笑間寥寥幾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曠的書房裏回蕩著他低沉的嗓音,“駐守邊關的上百將領裏我選了你文鏡,把你帶來京城,不是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鏡猛地抬頭,想要爭辯又不敢,重新低下頭去。

    “起來吧,進來說話。”

    裴顯當先走回書房,站在長案邊,指尖拂過蘭花碧綠纖長的葉片,

    “你不是沒有曆練的人,最近是怎麽了,處處進退失措。臨風殿裏那位又做了什麽,惹得你心神大亂?”

    文鏡站在身後,茫然了一瞬。

    他其實也不知為什麽。

    漢陽公主雖然口口聲聲看他不順眼,也不過是叫他爬個樹,用粘杆抓幾隻蟬,跟戰場搏命廝殺比起來,算什麽呢。

    但他就是被輕易扯動了心緒,連交談都沒有,隻是偶爾對視,望進那雙瀲灩含光的眸子,看著對方舉手投足間天生的嬌貴,除了被耍弄的氣惱,還感覺……隱約的難過,悲傷,甚至還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將見了漢陽公主,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文鏡喃喃地道,“那感覺很怪,像是見了年少時別離的妹妹……”

    裴顯撫摸著蘭花長葉的動作一頓,唇邊浮起涼笑。

    “我記得你家裏全是兄弟,沒有半個妹妹。”

    文鏡噎了一下,神色呐呐地說,“末將膽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將不敢……”

    “喜歡漢陽公主?”裴顯打斷他。

    文鏡驚得肩頭一顫,“不,不敢想。”他強自鎮定地補充,“親近中帶著尊敬,公主身份貴重,末將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顯點點頭,放開蘭花長葉,從案上拿起一個淺口瓷瓶,往花盆裏緩慢澆水。

    “才十五歲的天家貴女,可尊敬,可親近,不必懼怕。她盯著你看,你便裝作沒看見。她和你說話,你便穩穩地回話。太過刁鑽章回不了的話,你什麽都不需說,緘默行禮告退,回來問薛奪,問我。無論漢陽公主做了什麽,記得保持四個字:心平氣和。”

    作者有話說:

    裴顯(立下flag):心平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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