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謝瀾這輩子從未遇到今日的局麵,驚愕地站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話,薑鸞便自顧自地掰著手指列舉,

    “本宮心裏合意的駙馬,就是謝舍人這般的,二十出頭年紀,已經入仕為官,出身世家高門,性情穩重,氣質清貴,心智過人,文武雙全。條條符合的,就是最好人選了。”

    謝瀾聽她一條條掰扯,臉色漸漸沉了下去,嗓音再度如寒冰,

    “公主故意戲弄微臣?裴督帥事先可知情?”

    薑鸞抬起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

    “怎麽會是戲弄呢,本宮是在認真地挑選駙馬。裴督帥昨天晚上過來,對本宮說,他會叫謝舍人過來一趟,叫本宮仔細應對著。今天謝舍人便過來了。”

    她興致極高地一拍手,“正好謝舍人還未婚娶。堆了滿案的卷軸也不必再看了,勞煩原樣抱回去,再知會皇後娘娘一句,不必再日日催促了,隻要謝氏點頭同意,我們薑氏和謝氏正好來個親上加親,省了娘娘的日夜掛念。”

    “……”謝瀾麵無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帶著滿身的冰霜寒意,抱起桌案上的十來幅卷軸,掉頭就走。

    薑鸞悶笑了幾聲,趿鞋下地,隔著木窗,對著空曠庭院裏走遠的緋色官袍身影遙遙喊道,

    “除了皇後娘娘那邊,別忘了原話再轉給裴督帥:二十歲以下的小郎君不要,本宮就喜歡謝舍人這樣的!”

    寂靜。

    漫長的寂靜彌漫了內外庭院。

    宮人們呆若木雞,掃地的小黃門直愣愣地停下動作,撅著屁股擦庭院的呂吉祥警醒地豎起了耳朵。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盯向謝瀾加快腳步離去的背影。

    苑嬤嬤坐在殿裏發愁:

    “這下把人得罪狠了。原本還想著讓謝舍人替我們在中間轉圜,現在不隻是椒房殿,謝舍人自個兒也恨不得吃了我們了。”

    夏至從屏風後頭轉出來,送上一碟子櫻桃。

    “總算走了。公主吃些櫻桃。懿和公主前幾日送來了一小筐,這回吃完了也不知下次誰送了,奴婢才舍不得給謝舍人吃。”

    薑鸞往苑嬤嬤方向推了推,“嬤嬤也吃個櫻桃,甜得很。”

    苑嬤嬤歎氣,“哪裏吃得下,小祖宗。”

    薑鸞嘴裏叼著櫻桃,邊吃邊說,

    “我們和椒房殿是好不了的。皇後嫂嫂的為人呢,無論平日裏怎麽討好,她也絲毫不會顧念情分,必定毫不猶豫地站在聖人那邊。”

    “謝舍人是皇後嫂嫂的母家人,兩邊起了齟齬,謝舍人也是會毫不猶豫站在椒房殿那邊。”

    “再怎麽費心思討好,受足了窩囊氣,到最後多半還是要鬧個魚死網破。不如索性一開始就把皇城裏的渾水攪得更渾,說不定還能借著渾水摸點魚。”

    渾水摸魚什麽的,苑嬤嬤沒聽懂,她的注意力全被‘魚死網破’四個字吸引去了。

    苑嬤嬤吃驚地問,“都是天家血親,我們最近是和上頭那幾位鬧得不痛快,但會鬧到‘魚死網破’的程度?不至於吧。”

    “嬤嬤也知道,牽扯到天家的事,向來不好說的。”薑鸞慢悠悠地提起一顆櫻桃,捏在雪白指尖,

    “那天的兩儀殿裏,二兄撞柱子沒撞成,我的廷杖也沒打成,聽說後來聖人就氣病了?嬤嬤你說,如果我和二哥一同撞柱子雙雙沒了,聖人的病是不是即刻便好了?”

    苑嬤嬤驚得說不出話來,薑鸞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別擔心,嬤嬤。我心裏有計較。”

    她坐在長案邊慢慢吃著櫻桃。

    記憶裏遙遠的前世,她恪守母妃教誨,安分守己地嬌養在深宮之中。

    三月叛軍圍城時,她沒有跟隨晉王登上城頭鼓舞士氣;沒有結識京城裏的文臣武將;聖人被迎回京城後,她也沒有接到晉王妃嫂嫂的求助。

    四月初一當天,晉王在兩儀殿撞柱明誌,重傷而死。

    京城表麵上的安穩隻維持了短暫幾個月,秋天又再次出了事。

    那個混亂的夜晚,京城各處動蕩如狂風暴雨,所有人都深陷旋渦,不得逃脫。她在一片混亂裏被身邊人護衛著逃出皇城。

    那時候天氣入了秋,她正病著,身上發著熱。人在病中渾渾噩噩,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隻記得身邊的人漸漸少了一個,又少一個……

    苑嬤嬤要她躲藏在一個黃花梨大衣箱裏,她聽話地坐進了木箱,柔軟的腰肢往下伏倒,茫然注視著木箱蓋在她頭頂合攏,啪嗒,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苑嬤嬤哭著把木箱推進了洛水支流,

    “公主,老身隻能送你到此處了。處處都是歹人,順水漂去下遊說不定還有條活路,公主保重!老身拚死擋一擋,來世再服侍公主!”

    薑鸞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從白瓷盤裏精挑細選了幾顆鮮妍飽滿的櫻桃,盛放在琉璃盞中,送到苑嬤嬤嘴邊,

    “我親手挑揀的,嬤嬤吃幾個。”

    苑嬤嬤被她剛才石破天驚的一句‘我和二兄雙雙撞柱沒了’驚得呆坐原地,半天緩不過來,直到櫻桃放在嘴邊,拗不過小主人,還是吃了一個。

    薑鸞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果肉紅汁,把秋霜召過來。

    “剛才我對著庭院裏喊了幾句話,不隻是謝舍人聽見了,應該許多人都聽見了。”

    秋霜立刻道,“奴婢這就去找薛二將軍,叫他約束手下的禁衛。奴婢再親自叫來庭院裏當值的宮人,一個個仔細叮囑他們,宮裏不許妄聽章妄議的規矩。”

    “你做事向來是極妥當的。”薑鸞讚賞地說,話鋒又一轉,

    “庭院裏擦地的呂吉祥也聽見了。你別拘著呂吉祥,接下來幾天,讓他四處亂竄,夜裏和人喝酒說話,把我的原話傳出去,傳的動靜越大越好。”

    秋霜愕然應下。

    薑鸞想了想,又叮囑說,“你去找薛奪時,帶兩大盤子櫻桃去,替我轉告一句話給他。就說——”

    “多謝裴督帥體貼,給本宮送了謝舍人這麽好的駙馬人選過來。本宮心裏高興,賞兩盤貢品櫻桃,今日值守臨風殿的禁衛人人有份。”

    ————

    夜幕低垂,夜色濃重,昏黃宮燈映照出三步方圓。

    裴顯從政事堂剛出來幾步,便聽到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漢陽公主沒看中送過去的任何一幅郎君小像,倒看上了送小像的謝舍人。

    第二個消息,漢陽公主感謝督帥送謝舍人去臨風殿,公主相看得極滿意。投桃報李,賜下了兩盤新貢的櫻桃,給臨風殿當值的薛二將軍和所有禁衛。

    裴顯聽完兩條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氣,半天沒說話。

    在他麵前三步外的宮道旁邊,站著椒房殿掌事大太監,鍾永良公公。

    鍾永良已經原地等候整個時辰了。

    上次貿然近身,被披甲護衛直接搡開,他的老腰到現在都淤青著,不敢再走近,隻敢遠遠地躬身行禮,笑得比哭還難看。

    “總算等著裴督帥出來了。皇後娘娘有請督帥。”

    裴顯停下腳步。

    看到鍾永良那張臉的同時,他心裏已經有所準備,

    “皇後娘娘可是為了謝舍人的事,召裴某前去質問?”

    鍾永良惶恐連稱不敢,

    “皇後娘娘的原話說,隻想當麵請教,謝氏最近在何處觸怒了裴督帥?若有謝氏子弟不慎得罪了督帥麾下的將軍們,亦或是何處得罪了裴氏族人,還請督帥直言。謝舍人剛剛入仕,資曆尚淺,懇請督帥放過謝舍人。”

    裴顯:“……”

    裴顯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看不出多少笑意的表情。

    “娘娘多慮了,謝氏並無什麽得罪裴某之處。今日謝舍人的事,是裴某做事疏漏,低估了漢陽公主惹事的本領。裴某現在就去給皇後娘娘一個交代。”

    深夜的宮道回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文鏡昨天挨了二十軍棍,留在軍營養傷,臨風殿夜裏當值的還是薛奪。

    最近皇城內在整頓宮禁,追查叛軍圍京時起了歪心思的宮人,陸陸續續殺了不少,局麵談不上安穩,宮門外急促的叩擊門環聲響起時,薛奪謹慎地親自出去查看。

    朱紅宮門左右打開,薛奪按刀出來,在昏黃燈光映照下,迎麵驚見自家主帥隻帶了兩名披甲親衛,深夜站在臨風殿宮門外。

    更深露重,他顯然是從議事前殿直接步行過來,烏皮皂靴麵被夜裏的露珠沾濕了一片。

    裴顯身後幾步外,站著身穿整齊緋色官袍章麵色如寒冰的謝瀾謝舍人。

    薛奪心裏一個咯噔,過去行禮,“這麽晚了,督帥過來是……?”

    裴顯的目光越過薛奪,望向裏麵昏暗的庭院。

    頭頂月影娑婆,前後殿燈光盡數熄滅,此間主人顯然已經安睡了。

    “這麽早便熄燈了?”裴顯輕笑了聲,

    “皇後娘娘思慮過重,無法安睡;裴某被打擾得不能睡下;謝舍人剛被家裏長輩訓斥了一通,又被裴某叫回宮裏。數來數去,倒隻有漢陽公主能安然入睡?”

    薛奪聽著語氣不對,一個字沒敢接,幹脆利索地往後連退了幾大步,讓出通道。

    裴顯便帶著謝瀾,披甲衛士當前開路,幾人筆直踩過寬敞庭院,穿過正殿,徑直走到安靜黑暗的後殿大門處。

    今晚後殿值夜的掌事大宮女是白露,她聽到動靜,匆匆提燈出來,“公主已經睡沉了,督帥有事明日再來……”

    不等她說完,裴顯涼聲吩咐,“叫門。”

    隨行的兩名披甲護衛過去一腳踢開了沉重木門,砰的一聲大響,在夜色裏傳出老遠。

    後殿各處響起了值夜宮人的齊聲驚呼。

    片刻後,各處銅燈蠟燭點亮,最西邊臥寢間的窗紙處映出披衣坐起的窈窕身影。

    熟悉的溫軟嗓音,帶著濃濃睡意抱怨,

    “又是誰,怎麽每次都是半夜來吵我。”

    裴顯站在後殿正中明堂的雕花厚木門外,語氣出奇平靜,“每次半夜來的,也沒有別人了。”

    “臣裴顯,帶著公主一眼相中的謝舍人,夤夜求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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