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兩儀殿是前朝三大殿之一,又稱內殿,是天子和親近重臣議事的要地。雖然是三大殿裏規製最小的一座殿室,非機要重臣不能入。

    薑鸞居住的臨風殿在後六宮中間,過去著實不近。

    穿過幾處殿門,視野盡頭遠遠現出兩儀殿的宏偉輪廓。

    步輦走到半途,果然開始下大雨。

    隨著震耳欲聾的春雷聲,湍急的雨水從長廊兩邊的瓦當滴水處垂掛下來。路過兩儀殿前的寬敞中庭時,她在大雨中聽到有人在數數。

    “……二十七,二十八……”

    沉悶的打擊聲響起。

    薑鸞坐在步輦高處,目光居高臨下望去,看到四名手執刑杖的禁軍,冒雨站在側殿中庭,漢白玉雕刻的盤龍台階下,正在行廷杖。

    杖下的人體已經失了活氣,在雨中絲毫不動彈,刑杖沉悶落下,仿佛擊打一塊死肉。

    此處已經不屬於後宮,兩儀殿處當值的內監覷見這邊動靜,小跑著趕過來引路,

    “公主還請沿著長廊走,聖人和晉王正在兩儀殿內。這邊晦氣,莫要髒了公主的眼。”

    薑鸞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受廷杖的是個文臣。宮廷裏多少年沒見這樣的事了。

    她回頭看去,文鏡果然帶了八名親信,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

    他的職責是護衛安全,目光始終盯在她身上,並未被前朝廷杖大臣的場景分心。

    薑鸞撥開引路內監虛虛阻攔的手,下了步輦,指了指大雨中受杖的官員,

    “這是什麽人?為什麽受廷杖?”

    引路內監彎腰卑笑,“朝廷的事,奴婢哪能知曉呢。奴婢隻知道這是位禦史台的禦史,約莫是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惹得聖人在兩儀殿裏發下滔天大怒,親自吩咐下來四十廷杖,生死不論。”

    引路內監抬手一指廊下,“公主請看,那邊監刑的,豈不正是禦前受寵的大內監,吳公公?”

    監刑的吳太監原本站在長廊裏避雨,此時撐傘不緊不慢走過來,

    “此人區區七品禦史,竟然當著聖人的麵言辭不敬。聖人下令廷杖四十,以儆效尤。還剩十餘杖,不論死活都得打完,下雨天,公主當心血水髒了腳。”

    黃豆粒大小的雨點砸下地麵,地上趴著的受刑之人忽然細微地動彈了幾下,官袍下驀然伸出一隻沾血的手,痙攣地在地上抓了一把。

    “人還有氣?”吳太監湊過去觀看,咂舌感慨,“命硬。”

    “天子……”氣息奄奄的禦史忽然睜眼,目光死死盯著薑鸞的方向,啞聲道,“……德行有虧,理應……遜位……”

    吳太監一個激靈,厲聲大喝,“堵了他的嘴,繼續打!”

    點點在懷裏炸了毛,全身弓起,發出驚恐的叫聲。

    薑鸞抱緊了點點,站在傘下冷眼看著,目光轉向行刑的四名禁軍,“你們幾個看著眼生,新來的?”

    為首的禁軍小頭目單膝跪倒回話,“是。卑職等原本是玄鐵騎的前鋒營麾下。這次入京勤王,擊潰叛軍入城後,禁中護衛人手缺乏,卑職等就調過來做禦前禁衛了。”

    薑鸞笑了聲,“怎麽又是玄鐵騎。如今連廷杖也歸你們管了?人快打死了,你們裴督帥知道麽?”

    四名行刑禁軍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話。

    禁軍小頭目呐呐地道,“聖人才吩咐下來的。督帥……或許……不知道?”

    “喲,那可不太好。”薑鸞隨意地撫著點點柔軟的細毛,“最好知會你們督帥一聲。廷杖是一回事,打死了人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吳太監在旁邊哈哈笑著打岔,“四十廷杖是聖人親自吩咐下來的,不是個小數目。生死麽,可不好說。”

    “吳用才。”薑鸞盯了他一眼,“聖人還在兩儀殿裏,你要當麵鬧出人命來了?”

    吳用才習慣性地彎了腰,臉上掛著笑,“漢陽公主在後宮嬌養著,向來不管這些朝堂事的,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公主怎麽突然管起來了?”

    薑鸞漫不經心道,“今兒不是湊巧了麽。”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痙攣的禦史,又盯住行刑四位禁軍,“打的是朝廷命官,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差。”

    說完,往後退了幾步,退入避雨的長廊簷下,繼續往兩儀殿走。

    吳用才假笑哈腰的身影消失在背後雨中。

    毫無抑揚起伏的數數聲繼續響起。

    “二十九,三十……”

    晉王妃站在長廊盡頭親自等著。

    晉王妃如今懷著五個月的身子,小腹處不甚明顯地隆起,無論坐立時一雙手總是情不自禁搭在腹部。身側圍繞著十來個女官和嬤嬤,都是帶進宮的娘家心腹。

    薑鸞隔著幾步停住腳步,除去風帽,露出稚氣未脫的麵容,“二嫂身子重,怎麽親自出來了。”

    晉王妃見她神色言語平和,並未有怨懟模樣,繃緊的神色一鬆,眼角卻又情不自禁泛起淚光,“聖人和二郎在兩儀殿裏鬧成那樣,我怎麽能安坐。”

    她的視線落在薑鸞發白的唇色上,聲線裏露出愧疚不安,“阿鸞病了一場,瘦了。實在難為你,身子還沒好全,就要掛心著二郎這邊。嫂嫂給你陪不是。”

    說著她吃力地扶著腰,就要俯身行大禮。

    薑鸞急忙把人攔住了。

    薑鸞抱著點點,她和晉王妃姑嫂兩個,一個大病初愈,一個懷著身子,不約而同慢騰騰地往前挪步子,正好把該問的事問個清楚。

    “二兄和聖人在殿裏鬧得凶?”薑鸞問晉王妃,“為了什麽事。”

    “還能為了什麽事。最近還有什麽其他的大事。”晉王妃苦澀地道,“上個月那場叛亂禍事裏,聖人在城外中箭,龍體受損……為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不知又找了什麽由頭,叫了二郎進殿去,這麽久沒出來,我……我怕聖人要發落二郎。”

    晉王妃謹慎地避開了最關鍵的字眼。

    當今天子,是在京城的西城門下,被叛軍威逼挾持,意圖叫開城門時中的箭。

    今年開春時,天子率二十萬精兵禦駕親征,征討範陽節度使叛亂。

    誰也沒想到,禦駕竟然在太行山下大敗,天子被俘。一國之君,落入叛軍手中。

    叛軍把這張好牌牢牢扣在手裏,把皇帝趕上戰場叫關,兵不血刃攻占了虎牢關。

    虎牢關是京城最重要的防禦門戶。

    門戶洞開,叛軍長驅直入,包圍了京城,故技重施,又威逼天子在城下喊話,意圖叫開京城的城門。

    當時防守京城的正是天子的兄弟,晉王。

    “兩儀殿到了。”

    晉王妃冒雨停在寬敞的庭院中央,盯著大殿麵前陡峭的漢白玉台階,“我不好進議政殿。阿鸞進殿之後,好好勸慰聖人,叫聖人息怒。”

    薑鸞注意到晉王妃隆起的小腹,也叮囑了一句,“二嫂回去好生歇著。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要憂思太重。”

    “對了,”她四下裏打量,寬敞大殿外空空蕩蕩,“二嫂難道隻請了我一個來?我在聖人麵前說話其實也沒太重的分量。”

    晉王妃苦笑,“阿鸞見著那位挨打的禦史了?”

    “十幾位朝臣趕來替二郎求情,聖人大怒之下,拖出去廷杖了言辭最為激烈的章禦史,又把其餘的朝臣驅趕出去。”

    她按著腹部,視線盯著遠處殿宇,愁眉不展,“求情的朝臣們此刻或許還在前殿,或許散了。誰知道呢。二嫂如今隻能指望你了。”

    薑鸞站在原地,不急著進去兩儀殿,想了一會兒。

    “聖人如今最信賴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朝臣們求情十句,隻怕沒有這位裴督帥說一句話有用。二嫂既然派人請我來,怎麽不索性把他叫來。”

    晉王妃的視線遊移了片刻,幽幽地歎了口氣。

    “阿鸞莫非忘了?聖人的嫡母太後娘娘,也是河東裴氏出身啊。這位裴督帥是聖人的母家嫡表親,細論起來,應該還是母家小舅舅一輩的。二郎他……沒那麽好命,不是從太後娘娘的肚皮裏托生的,攀不上裴督帥的親。”

    “如今聖人獨自在殿內,二郎這個做弟弟的已經十分為難,若聖人和裴督帥兩人同在殿中……”晉王妃淒然道,“還有二郎的活路麽。”

    “原來二嫂這樣想。”薑鸞並未被這番話打動,隻抬頭看了看高處的兩儀殿,

    “其實倒不一定。所謂‘血脈親情’四個字,不見得牽扯得住所有人。”

    兩儀殿門緊閉。

    今日值守兩儀殿的是北衙禁衛中郎將,薛奪。

    薛奪也是新調入禁中的。

    這次玄鐵騎入京勤王,薛奪是前鋒營的左將軍,頭一批擊潰叛軍衝進京城的小幾千人,就是他帶頭衝的鋒。

    他是主帥裴顯麾下的得力親信之一。擊潰叛軍入京後,玄鐵騎掌了京城防衛,裴顯開兵馬元帥府,他麾下的親信也領了戍衛皇宮的要緊差事。

    薛奪二十歲出頭年紀,身上披掛全副明晃晃的盔甲,腰間佩刀,靠坐在殿外欄杆,紅纓頭盔隨意地勾在食指上。

    睨著薑鸞一步步地走上十幾級漢白玉台階,這才起身戴好頭盔,過來行禮,

    “末將薛奪,見過漢陽公主。”

    薑鸞知道薛奪這個人。他家主帥自己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手下養出一群效死的武將,隻服他們主子一個,對外人個頂個的狗脾氣,隻怕連薑氏宗室都不放在眼裏。

    她懶得口舌,直接繞開薛奪走過去兩步,伸手要推殿門。

    薛奪果然趕過來攔在她麵前。

    “聖人和晉王殿下在殿內議事,並未傳召漢陽公主。”

    身後綴著的文鏡也趕過來勸說,“此地空曠風大,公主的病剛好,回去歇著吧——”

    不等他倆說完,薑鸞一抬腳,迤邐長裙下的羊皮小靴直接踢上殿門,砰的一聲響。

    “聖人!”

    她隔著門喊,“許久未見,阿鸞前來探望。聖人放阿鸞進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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