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第7節

  四周荒涼,暫無躲雨之地,主仆二人共撐一把傘,風一吹,倒是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晨曦連打幾個噴嚏之後,一輛烏木色,四匹烈馬並駕齊驅的寬大馬車緩緩駛來。

  聽到動靜,映雪扭頭望去,下一刻,她一臉驚喜,“主子!有馬車——”

  薑德一眼尖,一下子捕捉到向他揮手的映雪,定睛一瞧,嘿,巧了不是?

  薑德一勒令駕馬的侍衛減速,他鑽進馬車內稟告,“啟稟皇上,太子妃的座駕陷在坭坑裏,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修不好,老奴沒瞧見她的馬夫,眼下隻有太子妃和她的侍女……”

  車內寬敞,仿若縮小版的行宮,蕭詢這會兒正歪靠在矮塌上,手握卷宗,隨意翻看。

  他抬眸,朝窗外掠去,薑德一有眼力見,即刻推開一扇車窗,隨後躬身避讓。

  瓢潑大雨下,豔紅色的胡服早已褪去馬場上的風姿,成了霜打的茄子,年輕女郎被她的侍女摟在懷裏,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唇色發白,模樣難堪。

  倒是巧了。

  蕭詢沉思幾息,而後開口示意,“喚她們進來。”

  “喏。”

  薑德一親自撐傘下車,把江晨曦迎上來,幾番對話之後,他點了馬車後麵跟隨的一騎護衛,留在此地等候通知江晨曦的馬夫。

  “太子妃娘娘且放寬心,老奴定會派人把您的馬車修好,回頭給您送到府邸。”

  江晨曦謝過薑德一,而後矮身跟在他身後進入車內,她低眉順眼,不敢隨意亂瞥。

  映雪自覺留在外麵,獨自縮在角落裏,不影響駕車的侍衛。

  天子座駕寬敞,內裏陳設無一不精致淡雅,花紋繁複的地毯隔絕了腳步聲,矮幾上的燭火亮如白晝,堆疊整齊的書卷擺在矮幾一側,一壺茶,一隻杯,一本攤開來的棋譜,昭示著車主心情尚可。

  “臣媳參見皇上——”江晨曦眼角餘光隻掃到一雙黑靴,視線不敢再往上,她戰戰兢兢磕頭行禮。

  “免禮。”蕭詢輕飄飄掃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女郎,近距離打量之下,她衣服已然全部濕透。

  “怎地就你們主仆二人等在馬車旁?”

  蕭詢隨口一問,江晨曦簡短回話,和蕭詢同處一室,她手足無措地端坐在入口處,腰背挺直,守著宮廷禮儀,車身晃動,她努力穩住身體。

  蕭詢不愛用香,車廂裏隻有清香撲鼻的茶香。

  隨後便是一陣靜默。

  江晨曦稍稍抬眼,表情錯愕,眼下光景,帝王又不是帝王,隻見他倚靠在軟枕上,左腿支著,右腿伸直,手裏捧著一本殘卷古籍。

  馬車晃蕩,江晨曦瞧不見古籍上的字。

  她心裏羨慕,好不悠閑。

  怕打擾蕭詢看書,江晨曦秉持安靜,盡量不發出聲響,以免惹怒帝王。

  薑德一悄悄瞥了一眼,暗香盈袖,若不是身份非比尋常,端是和美,他內心哂笑,暗忖自己多慮。

  近一年,皇上都不愛入後宮,更別提美人在側。

  須臾,許是察覺到江晨曦的拘謹,蕭詢頗為仁厚地說道:“不必太過害怕,朕又不是老虎。”

  江晨曦窘迫,話不假,但公爹與兒媳同處一室,確實別扭。即便還有第三人在,眼下場景多少有些於禮不合。

  江晨曦胡服濕透大半,黏在身上極其不舒服,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噴嚏。

  她:“……”

  “臣媳失禮,懇請皇上恕罪——”江晨曦連聲道歉,尷尬地轉過身去。

  蕭詢瞥向薑德一,眉峰微蹙,“是挺失禮的。”

  江晨曦:“……”

  薑德一二話不說跪下,頃刻領會帝王的眼神,伸手扇了自己臉頰一下,“瞧老奴蠢笨,還請太子妃娘娘見諒,這馬車裏並未準備女子衣物,倒是有一件聖上去年打獵時留下的鵝毛大氅。”

  說完也不等江晨曦回話,兀自膝行走至右側,打開抽屜,取出疊好的大氅。

  “還請太子妃娘娘換上,千萬別著了涼,否則太後娘娘和太子殿下定然要怪罪老奴伺候不當。”薑德一把大氅遞到江晨曦麵前,之後退出內室。

  少了一個人,室內氣氛有些怪誕。

  江晨曦依然不敢直視聖顏,隻敢把目光落在繡在大氅上的金龍上,言不由衷道:“車內暖和,臣媳不冷……”

  她胡服裏雖有內衫,但在聖上麵前更衣,著實不妥。

  “換上。”蕭詢不和她廢話,手指敲了敲矮幾,“太後誇你泡茶手藝高超,朕給你機會,這茶泡的好,這大氅就賜給你了。”

  江晨曦受寵若驚,蕭詢給了她台階下,她若是再拿喬就不對了。

  她稍抬視線,眸光落在蕭詢的衣襟處,語氣更加謹小慎微,“臣媳謝過皇上。”

  蕭詢見她像隻兔子那樣,一點又一點試探深淺,頗覺好笑,不過也難怪,除卻後宮妃嬪,敢直麵聖顏的世家女子鳳毛菱角。

  他偏過身去,“動作利落些。”

  江晨曦見狀,迅速解開腰間係帶,脫掉胡服,罩上鵝毛大氅。

  她順勢擦幹淨手,摸了摸大氅,還別說,確實暖和了不少。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蕭詢不由自主記起溫泉山莊浴池苑裏那一幕幕,眼神幾變,待聽到斟茶的聲音,他才緩緩轉身——

  謔,好大一株白菇。

  女郎跪坐在矮幾旁,整個人都裹在鵝毛大氅裏,她還把長發綰了髻,用腰間的係帶綁成圓鼓鼓的包,形象委實不好看。

  江晨曦不知蕭詢心中所想,她直起身子,遞茶,“皇上,請用茶。”

  蕭詢伸手接過,飲了一小口,上品的芽茶搭配溫泉水,喝起來與適才味道確實不同。

  明明矮幾上別無其他配料,奇了怪了。

  他放下杯子,問她,“你在其中添了何物?”

  江晨曦抬眸,對上蕭詢不解的眼神,近距離之下,她察覺到聖上比她想象中還要年輕,年歲瞧著似乎並不大。

  沒道理,聖上他日理萬機,為國事操勞,合該蒼老憔悴才對!

  江晨曦忙收斂起亂飛的小心思,微微一笑,“回稟皇上,臣媳沒添任何東西,隻不過偷懶沒洗茶而已。”

  世人飲茶大都愛洗茶,茶葉洗過幾遍,茶水味道就變了。

  江晨曦偏愛不洗,待浮在水麵的物質沉澱杯底,第一遍茶水味道著實比第三遍好。

  “江晨宴是你大哥?”

  這話問得稀奇,她先前在禦苑已經回答過他,轉念一想,蕭詢或許在問,她與大哥是否同父同母。

  不好再次直視天子的臉,江晨曦繼續替蕭詢斟茶,“回稟皇上,我和大哥乃是一母同胞嫡親手足。”

  蕭詢頷首,誇了一句,“你們兄妹感情甚好。”

  這可是聖上主動打開這話茬的。

  江晨曦一邊斟茶,一邊敘說她與江晨宴兒時相處的點滴。

  從此地到皇宮,馬車要大半個時辰。

  外麵下著大雨,蕭詢也沒打斷她的話茬,兀自端坐一側,偶爾嗯一聲,表示有在聽。

  “臣媳大哥幼時好南詔話,後來如願考上清吏司,娘親在世時經常念叨大哥憨厚老實,不適合官場,怕被人穿小鞋,父親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叮囑母親不要管太多……”

  蕭詢聽到這席話,微扯嘴角。

  明麵聽著在擠兌江晨宴,實則在替她大哥說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