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雪夜
  外間焰火還在繼續, 轟轟烈烈,直要將整片夜幕都點燃。

  散落的金色火星子,仿佛在暗夜中下起一場金色的雨, 瀟瀟簌簌。閡城百姓都在慶賀, 言談間俱是對這雙新晉帝後的讚賞和祝福。

  孩童們拿著煙火棒,在人群中穿梭嬉戲, 歡笑聲能飄出十裏遠。

  倘若這個時候有神仙從雲頭上經過,也要停下來感慨一句:“好一個熱鬧的煙火人間!”

  夜風徐徐, 焰火的星子跟著悠悠遝遝追進皇城, 停在坤寧宮。

  月下細微閃爍著, 映出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已經記不得過了有多久,隻隱約在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聽見外頭響起打更聲。

  更夫的聲音也很是嘹亮,都快趕上晨起村口的公雞打鳴,可報的具體是什麽時辰?慕雲月卻一個字也聽不清。隻聽著那聲音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都被某人的悶哼聲強勢掩蓋過去。焰火綻放在夜空,也點綴在她心上。

  衛長庚俯身過來抱她,她都疲憊到沒有力氣反抗, 隻一雙杏眼還撐得滾圓, 亦嬌亦嗔地瞪著他,嗡噥控訴:“你、你……你欺負人!”

  邊說,邊捏拳捶他肩胛。

  奈何她現下實在沒什麽力氣, 哪怕是說話,聲音也都參揉著雨後春露的嬌柔魅惑, 連她自己都未曾覺察。

  那所謂的一拳, 就更是輕微到可以忽略不計。

  可越是如此, 就越是要命!

  衛長庚百般隱忍地咬緊牙關, 額頭上滿是緊繃的汗珠。

  知道她疼,他也舍不得再亂動,明明自個兒還難受得要命,卻還是溫柔撥開她臉上濡濕的烏發,無比疼惜地捧起她的臉,一顆一顆吻去她眼角落下的淚珠,沙啞著聲線輕聲哄:“我沒有欺負你,我是在疼你。”

  慕雲月瞪他,眼尾還留著哭過之後的微紅,月色裏瞧,像一隻弱小可憐的白兔。

  而他就是那隻吃人的餓狼,吃了一遍還不夠,還要抱著骨頭再多啃幾回,恨不能將她完全生吞入腹。

  衛長庚也覺察到自己方才的放肆,訕訕摸了摸鼻尖,咳嗽一聲,道:“我帶你去洗洗。”

  邊說邊扯過錦被,將人裹住,朝外頭喊了聲。

  劉善和蒹葭幾人就在門口守著,聽到傳喚,便領著宮人們進去。

  屋裏的靡靡之味還未散去,床榻上更是沒眼看。

  幾個麵嫩的小宮人收拾殘局時,都忍不住臉紅心跳。饒是劉善這個早去了勢的人,也禁不住有些燥熱,心底不禁感慨萬千,陛下真不愧是習武的。睇向慕雲月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同情。

  慕雲月羞得沒臉見人,直往錦被裏鑽。

  衛長庚卻是昂首挺胸,頗為得意,活像鬥雞場上剛剛得勝歸來的公雞,抖擻著渾身羽毛,恨不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適才打了一場怎樣酣暢淋漓的勝仗。

  那姿態,那模樣,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凱旋都要驕傲。

  慕雲月直啐他不要臉。

  衛長庚朗聲大笑,渾然不在意。

  等清洗完出來,慕雲月已是疲憊不堪,上下眼皮直打架,窩在衛長庚懷中打著嗬欠就能睡著。

  可閉眼的前一刻,她餘光瞥見窗外閃爍著的晶瑩,眼睛卻又亮了起來,“下雪了!”

  掙紮著從衛長庚懷裏下來,趴在窗戶邊探頭探腦。

  半潮的烏發如瀑傾瀉而下,被雪光映得發亮,寢衣下的曼妙身形在發絲間若隱若現。

  這會子倒是不覺得疼了。

  衛長庚輕笑,從床上拿起新送來的錦被,邊抖開,邊往窗戶邊去,輕輕蓋在她身上,又貼心地幫她把被壓住的濕發,從被子裏撥弄出來。

  看著她目不轉睛的模樣,他由不得笑出聲,抬手點了點她鼻尖,笑問:“至於嗎?沒見過雪?”

  “見過呀,就是、就是……”慕雲月嚅囁著,偷偷瞟他一眼,矮下腦袋甕聲道,“今天不一樣嘛……”

  今天是他們的大婚之日,眼下他們還……

  而這場雪是北頤今冬的第一場雪,也是他們婚後的第一場雪,意義自然是不同的。

  衛長庚明白她的小心思。

  姑娘家總是愛折騰一些紀念日,把一些平平無奇的日子,變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日子。

  林太後也不例外,時不時就要給他慶賀些什麽,鬧得他不勝其擾。

  但他也從不抱怨,畢竟那些都是母親對他的點滴愛意。如今換成了小姑娘,他自然更加珍之重之。

  “那……就看一會兒雪?”衛長庚問,卻是在她雙眼亮起的一刻,又故作為難地皺起眉,抱胸道,“可是明日還要早起,去給母後敬茶,萬一起不來可怎麽是好?”

  慕雲月心裏咯噔了下,忙轉過身抱住他,急切保證道:“我會起來的!真的!隻要你叫我,我一定能起來,按時去給太後娘娘請安。”

  “還喊太後呢?”衛長庚偏頭瞧她。

  慕雲月一愣,雙頰微微浮起嫣色,垂眸扭捏,有些緊張,又有些欣喜地改口道:“是母後。”

  那害羞的小模樣,倒是比她前世還在閨中的時候還要嬌俏。

  衛長庚似是被什麽撓了下,低頭啄了啄額頭,寵溺道:“真乖。”

  說完,他直起身,吩咐人將牆根邊的胡榻搬到南窗底下。又在前頭置了一張小幾,高度和胡榻齊平,幾上擺滿瓜果點心。夜裏不宜飲茶,劉善還貼心地讓人去禦膳房換了一壺溫牛乳來。未免兩位祖宗天冷受寒,榻邊還擺了鎏金暖爐,炭火全是新添的。

  衛長庚先抱慕雲月上來,用錦被從頭頂自上而下蓋了個嚴實,隻露出半張小臉。自己也跟著坐上去,扯過另一條錦被,依葫蘆畫瓢地往身上裹。

  兩人挨著暖爐和小幾,靠在一塊。

  衛長庚比慕雲月高出一個頭,慕雲月腦袋一歪,正好靠在他肩膀上,衛長庚便順勢將腦袋輕倚在她頭上。

  香煙自爐頂嫋嫋升騰,勾勒出一冷一熱兩個世界。

  自窗外往屋裏瞧,若不是被子的顏色豔麗了些,活脫脫兩個圓滾滾的雪人,手腳都看不見,隻剩兩雙清亮的眼。

  “我很早之前就想這麽幹了。”慕雲月揀起玉碟裏的一片雲片糕,塞到嘴裏,“可是娘親說這樣很沒規矩,不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應該做的事,所以我才一直忍著。”

  “那你現在是不想當大戶人家的姑娘了?”

  衛長庚斟了一杯溫牛乳,一行問,一行往牛乳裏淋了一層蜂蜜,推到她麵前。

  慕雲月不客氣地接過來,喝了口,溜溜轉著眼珠,狡黠道:“我現在還是姑娘嗎……”

  這回答無疑取悅了衛長庚,他由不得隔著被子伸出手,將人摟到懷中,覆唇狠狠溫存了一番。直到慕雲月拍著他肩膀,快要喘不上來氣,他才戀戀不舍地鬆開人。

  舌尖一舔自己唇上沾染的蜜牛乳,他啞聲讚歎:“真甜。”

  卻是故意沒說,到底是什麽甜。

  慕雲月嗔他一眼,心裏雖還有些害羞,但人卻還是擁進他懷裏,嗅著他身上同自己一樣的淡淡澡豆香,奶貓似的眯起眼,“以後可不可以多陪我做些這樣的事?”

  衛長庚想也不想就答:“好。”

  慕雲月一愣,“我還沒說是什麽事呢。”

  “你還能有什麽事是我猜不到的?不就是想我陪你,把這些以前做不了的、沒規矩的事,統統都做一遍?”衛長庚眼帶得意,玩味地勾挑她下巴。

  心思被完全看穿,慕雲月頗有些懊喪,可轉念一想,她也釋然了。

  兩個人能走到今日,於旁人眼中不過是這幾月的日久深情,可隻有他們兩人才知道,這當中究竟隔著怎樣的蒼茫歲月,和生離死別。

  那些遺憾和錯過,光是回想,就叫人心如刀絞。

  但也正因為那些坎坷不易,才造就了如今的心意相通。即便不用開口,一個眼神,他們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世間從不缺少夫妻,但能做到恩愛不疑的有幾人?能似他們這般心有靈犀的又有幾人?

  慕雲月心裏不禁沁出蜜來。

  然下一刻,覺察到某人不安分的手,她也是毫不客氣地哼聲揶揄:“皇帝陛下要懂得節製。”

  那手果然一頓,卻也僅是片刻,又不老實起來,捏著她的小珍珠道:“我可以明日再開始節製。”

  慕雲月險些噴笑,不禁想起采葭,每天都信誓旦旦說要少吃些,好叫肥肉後悔長在她身上,可當好吃的真端到她眼前時,那“今日要吃些”,就成了“明日開始再少吃些”。

  這明日複明日的,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慕雲月鄙夷地睇了某人一眼,但想著彼此兩世的不易,她心裏亦是感慨萬千。

  盡管身上還留著不小的疲憊,她還是放縱自己直起身,輕擁他腦袋,將那顆珍珠送到他唇上,低聲回應:“親親它。”

  忐忑又興奮。

  夜風呼嘯,外間的雪花都猖狂了不少。

  同一片雪夜之下,衛明燁也在仰頭看雪,高挑的身影宛如凝固。

  雪花落了他滿身,藏青的氅衣都快瞧不出本來的顏色。

  庭院裏已經許久沒有人說話,又或者說,從鳳輦被抬入皇宮的那一刻,蜀王府內的氣氛,就早早凝結成了冰。

  孟蘭姝終於看不下去,問道:“你該不會真對那丫頭動心了吧?”

  “怎麽可能?”衛明燁失笑,“不過是個能助我問鼎的工具罷了,能歸我所有更好,得不到也沒什麽可惜的。”

  可話雖這麽說,他目光卻始終沒挪動半寸。

  那是皇宮的方向……

  孟蘭姝輕聲一歎,又問:“你總說,有些東西,得不到就要毀去,那她呢?”

  若是從前,衛明燁不等她提問,就已經斬釘截鐵地給出答案。

  可這回,他卻沉默了,像是沒聽到她話裏的意思,又像是在用沉默抵抗著某個他不願麵對的現實。

  許久,孟蘭姝才聽他歎息著道:“那就得看她到底識不識相了。”

  到底是沒說出那個“殺”字。

  同一場雪,也落在了天牢的小窗上,青石的窗台和監牢內的稻草都覆上厚厚一層。

  薛明嫵和薛明嬈裹著同一條破舊的薄被,早就已經昏迷過去,也不知是凍的,還是餓的。

  南錦屏比她們早些被關進來,自然也比她們要早些習慣這裏嚴苛的環境。饒是如此,這大雪天已經讓她凍得直打牙。

  好不容易盼到獄卒給她送飯,還難得多了幾片肉,她也顧不上是不是餿的,撲上去就還是抓著蘭吞虎咽。

  獄卒在邊上嗤之以鼻,“你也是運氣好,本來這個月就要問斬的,偏生趕上陛下迎娶皇後,生生把所有犯人問斬的日子都往後挪了。這幾塊肉,還是今日喜宴剩下的呢。”

  南錦屏一下怔住,咬著牙,眼裏滿是不甘和憤怒,抓飯的手都控製不住顫抖起來,很想有點骨氣地把整碗飯都給砸了,可到底挨不過餓意,還是咽了下去。

  噴香的肉片下腹,其他犯人都感激涕零,一勁兒為帝後祈福。

  隻有她如屯刀子一樣,整張臉都張斥著無望的猙獰。

  這場雪下得極大,從帝京一直連綿到北地。

  因著帝後大婚,采石場上的流放之囚也跟著沾光,難得多了半天假日。

  唯有婁知許蓬頭垢麵,猶自拿著鋤頭,頂風冒雪地幹活。兩手通紅,手上的凍瘡都破皮流膿,也不見他停。獄友們來勸了好幾回,卻也無濟於事。

  邊上的獄卒看得一頭霧水,“這家夥瘋了吧?平日不肯幹活,這會子倒幹得起勁,做給誰看啊?白費了咱們陛下的一番心意。”

  “誒,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今日是陛下的大喜之日,人家才會發瘋。”

  另一位獄卒明顯知道些什麽,兩人立馬湊到一塊咬耳朵,譏笑聲很快傳遍整個采石場,間或還夾雜著幾句:“就他這樣也配跟陛下搶人?難道被送到了這裏。”

  婁知許攥緊手裏的鋤頭,鋤柄上的倒刺紮得他掌心都滲出了血。他卻也渾然感覺不到,心心念念滿是千裏之外的洞房花燭夜,那個男人將他的阿蕪壓在身下……

  他由不得舉起鋤頭,狠狠往下一砸。

  卻也就在這時候,千裏冰封的土地陡然開始震動,婁知許還沒反應過來是不是地動,懸崖頂上便落下一塊大石,不偏不倚,正朝他滾落!

  作者有話說:

  前夫哥再次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