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美人鉤
  慕雲月還是沒有過去。

  又或者說, 她是不敢過去。

  眼前這人她看不透,也猜不透。莫名其妙給她送傘,又莫名其妙引她到這裏來, 明明要跟薛家聯姻, 卻還反過來救她,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衛明燁見她始終繃著臉, 戒備著周遭的一切。

  看似弱不禁風,孤身到他這裏無異於羊入虎口, 實則卻已經把自己所有後路都安排妥當, 隻要他稍有異動, 一直隱秘在屋簷上的利刃就會將他開膛破肚。

  不過一個小姑娘,哪來這麽深的心思?

  和薛家那兩個外強中幹的草包果然不一樣。

  衛明燁露出幾分賞識的笑, 聲音跟著柔軟下來:“慕姑娘不必如此戒備在下,在下並非你的敵人,不過是來和慕姑娘談一門生意,一門雙贏的生意。”

  慕雲月挑眉。

  衛明燁繼續道:“慕姑娘可知,西南如今屯了多少兵馬?而北邊令尊麾下,又有多少兵馬?而今整個北頤各處軍營加在一塊, 包括直屬於陛下的禁軍, 又有多少兵馬?倘若哪天……”

  “所以衛世子是來跟我比家世的?”慕雲月皺眉打斷,沒興趣聽他廢話。

  衛明燁眼裏露出幾分無奈,埋怨地睨她一眼, 像在責怪她不解風情,“慕姑娘和陛下相處的時候, 也愛這麽打斷他說話嗎?”

  慕雲月微愣, 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提起衛長庚, 但也因為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讓她隱約懂了幾分這人的意圖。雖說還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自己何時招惹了他?但也的確隻有這個說法,能夠解釋得通了。

  “衛世子說笑了,我同陛下之間……”

  慕雲月笑了下。

  衛明燁心下了然。

  情人之間恨不能時時刻刻都膩歪在一塊,每一句話、每一個語氣都珍重異常,自然是半句也舍不得打斷,自己這話問得,倒有些自取其辱了。

  不過這也不妨礙他給自己找說法,眼珠子一轉,衛明燁便要啟唇撩撥:“看來慕姑娘對在下,還真是跟對旁人都不一樣,哪怕陛下也不例外。”

  就聽她道:“自然是打斷得比對你還厲害。”

  衛明燁:“……?”

  他錯愕地看向慕雲月,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看見她眼底的坦然,和提到衛長庚時,客套疏離之下那藏也藏不住的笑,仿佛那些日常鬥嘴的畫麵就在他眼前,吵鬧卻也溫馨,旁人想插也插不進去。

  想不到他那位不近人情的天子堂弟,竟還有這樣的一麵?倒是叫他開了眼。

  更加想不到,他在封地之時也是個招惹姑娘的主,隨便一個眼波就能引來無數狂蜂浪蝶。

  而今他又是送傘,又是派人搭救的,當真花了不少心思,就算她不會一下就從了自己,也會心生動搖,不料用這種方式,直接拒絕了他……

  衛明燁失笑,心底仍有不甘,“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對慕姑娘一片赤誠,慕姑娘當真不打算再重新考慮一下?”

  慕雲月卻笑:“衛世子究竟赤誠的是我這個人,還是我父親手裏的兵權?”

  衛明燁笑容一僵。

  慕雲月看在眼裏,臉上笑意又冷下幾分,“慕家素來隻忠於國家,忠於百姓,從不參與任何朝堂鬥爭。所以世子才敢這般肆無忌憚地,憑借西南十萬雄兵,姑且與陛下叫板。”

  “可若是我嫁去天家,慕家軍就算再想中立,也必然有所偏向,所以世子才會如此忌憚吧?”

  “如若我今日點頭應允,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我不同意……”

  慕雲月笑了下,抬手指向他座位對麵的棋盒,“隻怕世子給我準備的這盤棋,就會毫不客氣地要了我的命!”

  “美人鉤,天下奇毒之首,就抹在那盒棋子之上,是也不是?”

  衛明燁臉色頓沉,原本溫淡的目光也褪去偽裝,泠泠如刀鋒冷露一般。

  周遭氣氛也隨之凝固。

  慕雲月心頭一陣急跳,整個人都克製不住發抖。

  倒也不是嚇的,而是一種馬上要推翻關於她前世之死的種種猜測的激動和憤怒。

  眾所周知,美人鉤乃是一種慢性毒/藥,無需入口,隻要接觸就可中/毒。雖不會立刻要人性命,但中此毒者,也是氣數已盡,便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回來。

  而這毒就產自苗疆!

  前世她也奇怪過,美人鉤毒極為稀有,尋常人根本得不到。南錦屏就算再神通廣大,也隻是內宅婦人,害人的手段也逃不過深宅大院裏頭早就玩爛了的那些,如何就能弄到此等劇毒?

  而今再想,卻是別有一番意味在心頭。

  恐怕就連前世祠堂那場大火,真正的縱火之人,她也得重新考量一下……

  “世子這毒下的,的確妙。”慕雲月冷笑,“為了掩蓋這棋子上的味道,還特特在旁邊點了香。”

  這般稀有的毒/藥,醫書上根本沒有記載,銀針也驗不出來。便是把太醫院院首請來,也不一定能認出。

  若不是她前世曾經吃過一次虧,對這毒尤為敏感,從這滿園的竹葉清香中辨出一絲異樣,隻怕今日就真要栽他手裏了!

  “美人鉤毒不會即刻致人性命,隻要把藥量控製得好,還能讓它在自己想要的時候真正發作。倘若我沒猜錯,世子將這毒的毒發時間,定在了我大婚之後,是也不是?”

  “屆時我暴斃於宮城之中,太醫又查不出死因,陛下就是嫌疑最大的人。即便我父親因為君臣之別,不會對陛下如何,但這份嫌隙終歸是在他心裏埋下。往後世子真有什麽異動,他隻怕也會睜一眼,閉一眼。如此,你那西南十萬雄兵,還真有可能成事。”

  說到這裏,慕雲月不由歎息感慨:“世子這棋力,雲月當真望塵莫及。您的這份喜歡,雲月也是渾然承擔不起。”

  衛明燁叫她這諷刺的口吻,紮得眯起了眼,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話可說,隻能冷聲牽起嘴角,警告道:“過慧易夭啊。難道之前,就沒有人提醒過慕姑娘,要適時收斂一些嗎?”

  慕雲月聽完倒是沒什麽不舒服,還聳聳肩,坦然道:“有啊。那人現在還同世子你定了親呢。世子可要當心啊,詛咒過我的人,最後可都沒什麽好下場。”

  衛明燁眉梢狠狠抽了抽。

  什麽叫“沒什麽好下場”?嫁給他就是“沒什麽好下場”了嗎?這死丫頭罵誰呢?!

  慕雲月懶怠同他再浪費時間,轉身便準備離開。

  衛明燁卻忽然再次開口:“慕姑娘可以說我用心不純,可你與陛下的這段婚事,慕姑娘自己不也有所遲疑嗎?”

  慕雲月心尖一蹦,豁然回頭。

  衛明燁仍是那副春風拂麵般的笑,“慕姑娘和陛下,似乎也沒有你說的那般,心無嫌隙呢。”

  慕雲月心頭狠狠抽搐了下。

  那日在鴻禧樓因孟蘭姝而牽扯出的幽怨,再次糾纏上眼角眉梢。

  胸膛裏像是驀地被人塞進來一團棉花,酸澀越是泛濫,棉花就堵得越緊,她幾乎不能呼吸,想張口反駁,更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衛明燁打量著她的模樣,鬱結的心總算暢懷了些許,低頭收拾棋盤上的棋子,狀似好心地拋出橄欖枝:“慕姑娘現在或許還不肯接受我的提議,沒關係,你什麽時候想通,隨時都可以過來找我。”

  “慕姑娘是重情重義之人,受不得婚姻裏頭有任何瑕疵,也實屬正常。與其跟自己心愛的人想親近卻始終保持距離,倒不如重新尋個人,從一開始就相敬如賓,即便沒有感情,也好過為情所困,不是嗎?”

  “我今日再送慕姑娘一份大禮,慕姑娘待會兒見了,再重新斟酌也不遲。”

  慕雲月卻嗤笑一聲,毫不猶豫地拒絕道:“多謝世子的好意,雲月恐怕無福消受。世子倘若真擔心我婚後過得不夠開懷,不如約束約束你表妹,讓她少給別人添一些煩惱。”

  說罷,她便轉身揚長而去,無論衛明燁再說什麽,她都渾然不搭理。

  可這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到底是叫衛明燁的話給攪亂了。

  再有不到一個月,她就要嫁給衛長庚了。

  嫁給那個曾用自己的身心健康、換她一年短暫性命的人。

  他會寵著她,護著她,事事都以她為先,哪怕自己受盡委屈,也要讓她喜樂無憂。這樣好的男人,此生能夠遇見,就已經耗費了天大的福氣,眼下自己居然還能嫁給他,同他長相廝守,她應當高興的。

  可她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段姻緣夾雜了怎樣的自私和欺瞞,隻有她這個重生之人才知道。

  這樣當真好嗎?

  往事能夠塵封,但終歸不會如煙。什麽也不告訴他,就這麽讓他稀裏糊塗地娶了自己,她餘生良心能安嗎?

  退一萬步說,她能重生,說不定衛長庚也能想起前世的記憶。到時要是讓他知曉,自己對他有所隱瞞,他會作何想法?會不會也將她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對她失望透頂?

  光是想象那畫麵,慕雲月便有些呼吸不過來,坐畫舫回去的路上,人也懨懨沒什麽精神。

  蒹葭他們都擔心不已,想勸,又不知道症結所在,根本無從勸起,隻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扯天扯地,盡量哄她開心。

  可,或許就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吧?

  就在他們下船的時候,渡口上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阿蕪!”

  衛長庚像是在這裏等了許久,等得都有些不耐煩。見慕雲月終於回來,他人雖極力克製著,沒有一蹦三尺高,可語氣間的欣喜卻是蓋也蓋不住。

  清俊的鳳眼無需太多濃烈的情緒,隻微微帶了點笑,便似驕陽一般,灼灼照進她心底。

  慕雲月忍了一路的淚水,也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顧不上什麽規矩禮儀,也忘記什麽世家貴女應有的矜持,她隻想拚命奔向他,擁入他懷中,緊緊抱住他。

  像倦鳥回歸山林一般。

  哪怕天地皆已開始入冬,她依然能因為他的存在,而奔向自己的春暖花開。

  作者有話說:

  星星哥最後一層馬甲也搖搖欲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