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種心思
  “姑娘, 您在這裏看什麽呢?讓奴婢們好找。”

  蒼葭從樓梯口走來,探長脖子,順著慕雲月的視線往窗外瞧。

  “沒什麽, 隨便看看。”

  慕雲月伸手去關窗戶, 透過窗縫又瞧一眼。

  花車隊伍已經過去,薄紗後的眼神也收了回去, 隻能瞧見一個背影。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剛才的隔紗對望, 隻是她自己的幻覺。

  這倒叫人更加好奇了。

  “你對那位秦歲首姑娘, 知道多少?”慕雲月問。

  蒼葭被她問得一愣。

  她性子活泛, 能上能下,是照水院裏的耳報神, 帝京各處的消息,她多少都知道一些。可真要問起這位花魁娘子,繞是蒼葭也犯了難。

  畢竟不是一路人。

  問她,還真不及隨便上大街上抓個男人問一問,來得明白。

  慕雲月也知有些為難人了,拍拍蒼葭的肩膀, “沒事, 我也就隨便問問。馬車都準備好了吧?”

  蒼葭點了點頭,又問:“姑娘不去跟林世子打聲招呼嗎?”

  慕雲月側眸瞥了眼包廂,人家請她吃飯, 於情於理,她都該過去道個別。可想起剛才的事, 她又抿唇猶豫了, 踟躕片刻, 還是道:“我有些疲累, 就不過去了,你讓蒹葭代我去吧。”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往樓下走。

  回去的路上,慕雲月也是心不在焉。

  三個“葭”都很擔心,張口詢問緣故,慕雲月卻隻搖頭說沒事,繼續望著起起伏伏的車簾發呆。

  燈會還沒結束,天上的焰火聲,地上的人聲交織在一塊,從簾子縫隙間鑽進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慕雲月總感覺自己還聽見了廣雲台花車隊的聲音。

  遊行極為辛苦,這一趟走完,想來那位秦姑娘,應該就閉門謝客,回去休息了。那……會不會和他見麵啊?

  腔子裏酸酸的,這一刻,慕雲月竟比任何時候都希望,那人不是林榆雁。

  可他若真的不是林榆雁,事情隻怕要更加麻煩啊……

  又一朵焰火直奔雲頭,耀亮穹頂。

  慕雲月追著那簇焰火仰起頭,視線落在皓月清暉下,唯一一顆瑩瑩生輝的長庚星,她眉眼間不覺染上一層輕愁。

  廣雲台。

  同一片月色下,秦歲首也正坐在自己閨房的露台上,眺望遠處的焰火。

  五月天氣炎熱,她遊行完回來,便沐浴換下了那套厚重的禮服,隻著一套輕便的寢衣。一手托腮,一手執杯盞,斜斜倚著欄杆,姿態慵懶,宛如海棠春睡未足。

  玲瓏玉足從茜色的縐紗裙底露出,宛如一對雪白的雛鴿,安靜地窩在月光下。

  樓下早已吵鬧開。

  砸杯子的砸杯子,摔桌椅的摔桌椅,都嚷嚷著讓她出去見客,石媽媽都快頂不住。

  秦歲首還閑閑晃著酒杯,仰頭賞天上的月。

  聽見開門聲,她也不回頭,懶懶打了個哈欠,曼聲問:“今日在鴻禧樓上瞧見的那位姑娘,可就是汝陽侯府的那位千金?”

  晚晚翻了個碩大的白眼,沒好氣地將漆盤用力往桌案上一擱,“我的好姐姐,這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有心思管什麽侯府上的千金。下頭鬧成這樣,您要再不現身,石媽媽可就要殺上來了。”

  秦歲首聳了聳肩,不以為意,換了隻手托腮,繼續自己的話茬接著道:“她生得可真好看,比咱們廣雲台所有姑娘加在一塊都好看。難怪大家說起美人,第一個都會想到她。”

  晚晚氣結,恨不能拎起她抖一抖,看看能從她腦袋裏甩出多少水。

  但轉念一想,這家夥一直都是這般隨意的性子,自己生氣也是徒勞,晚晚也就隨便她去了。

  隻是那位慕姑娘……

  晚晚想起什麽來,兩道纖細的柳眉直往中間擠,忙繞過桌案,小跑去露台,壓聲道:“我聽來福說,最近這一個多月,那位慕姑娘總也往京郊跑。”

  “明麵上說,是去自家的田莊查賬,可實際上去的,卻是林世子的那座澄園!待的地方,也是隻有林世子才能進廣築!”

  “林世子近來,也不怎麽來尋姐姐了,別不是真要娶那位慕家姑娘為妻。”

  聽到這話,秦歲首濃睫霎了霎,漫不經心的神色終於露出些許落寞。

  但也僅是片刻,她便收拾好所有情緒,懶聲道:“他想娶,便娶了唄。他是天上月,我是地上草,他即便不娶慕家的姑娘,也有大片星辰由他挑,橫豎是不會娶我的,我又著什麽急?露水情緣罷了,何必當真?”

  這明顯就是氣話了。

  晚晚很想懟回去,可這些又何嚐不是事實?入了她們這行,日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又能有什麽指望?

  可那也得想辦法啊,畢竟她們跟別出秦樓楚館的姑娘,可不一樣。

  歎了口氣,晚晚語重心長道:“姐姐您也是知道的,咱們廣雲台,明麵上隻是一座風月場所,實際上,卻是薛家的私產。咱們所有姐妹,都是他薛大人手底下養的狗,幫他探尋消息。讓姐姐你接近林世子,也是薛大人的主意。”

  “若是不能趁著自個兒還能自由說話喘氣兒的時候,盡快為自己謀一條出路,下場隻會比別家的妓子還要不如。”

  “林世子是個好人,雖說花心了些,可我瞧得出來,他對姐姐您,是真上心。這些年若不是有他護著,就姐姐您這臭脾氣,隻怕早被石媽媽打死了!哪還能像現在這樣,想出去遊行,就出去遊行;不想見客人,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留在屋裏吃酒,也不用被那麽些男人給……”

  說到這,晚晚沉默了。

  秦歲首望著天上的月亮,也沉默了。

  過了許久,晚晚才重新張口:“以咱們的身份,想做林家的世子夫人,定然是不能夠的。可做個妾,還是有希望的。隻要有世子庇護,姐姐後半輩子依舊可以享清福。”

  “可是我不想做妾。”秦歲首直接拒絕。

  晚晚知道,她這是強脾氣又犯了,有些氣,又有些無奈,“可不做妾,咱們這樣的人,又能怎麽辦?難不成,你要在廣雲台待一輩子?還是說,你想被拉去,隨便配個七八十歲的老頭?”

  “誰要拉我的歲歲去配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都不問問我同不同意?”

  門外冷不丁響起一道清冽的嗓音。

  兩人俱都怔住,齊齊望去。

  但見屋子裏,林榆雁不知何時來了,閑閑靠著屏風,拿折扇輕輕敲打肩頭。

  晚晚最先反應過來,歡喜地念了聲“世子”,想起自己方才說了什麽,忙搖頭道:“奴婢方才說著玩的,有世子您在,誰敢動姐姐?呃……你們忙,奴婢還有事,先下去了。”

  說完,晚晚朝秦歲首使了個眼色,讓她好好把握機會,便碎著步子離開,還把周圍的人也一並都帶了走。

  屋裏很快就隻剩林榆雁,和秦歲首兩人。

  “這是喝的什麽?眼睛都醉成這樣了。”林榆雁拿折扇挑起帷幔,朝秦歲首走過去。

  秦歲首懶得回他的話,舉起杯盞,讓他自個兒聞。

  林榆雁卻是壓根沒打算拿,隻俯下身,拇指隨意擦過她嘴角,又放到自己唇邊,輕輕一舔,挑了下眉,“霜華春?這酒可烈,你還是少喝些為妙,否則身子撐不住。”

  說罷,他又轉著扇子,轉身往裏屋去,上下左右地來回瞧,“嘿,這屋裏怎麽沒我的東西了?我差點認不出來。”

  秦歲首抿著唇,還沉浸在方才的親昵之中,許久才回過神,卻是翻著白眼,冷哼道:“我哪兒知道。”

  林榆雁回頭瞧她,哭笑不得,“你的屋子,你還不知道?”

  “世子的澄園,不也是別人想去,就隨便去了?”

  這話明顯裹著酸,秦歲首說完便後悔了,扭過身去繼續吃酒,自個兒跟自個兒賭氣。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沒多久,她身子便淩了空。

  “歲歲這是醋了?”林榆雁打橫抱著她,低頭親昵地蹭著她白嫩的小臉。

  “哎呀!”秦歲首皺著臉,嫌棄地推開他,瞪道,“胡茬!胡茬!紮死我了!”

  “又混說,我哪次過來見你,沒收拾得幹幹淨淨?今兒出門前我還剃過一遍,哪來的胡茬?”

  秦歲首偏頭又是一個白眼,壓根不聽他講道理。

  林榆雁這下也明白過來,究竟是什麽惹了她,笑盈盈湊到她麵前,“這是真醋了?”

  秦歲首將臉往左轉,他也往左偏;秦歲首往右,他便跟著轉向右,俊俏的桃花眼始終盯著她,繞是再鐵石心腸,也得融化在他的多情眼中。

  可秦歲首就是這麽倔的人,寧可咬著唇瓣,靠疼痛讓自己清醒,也堅決不搭理他。

  林榆雁無奈了,“我的傻姑娘喲,你怎麽不仔細想想,這麽多年,我除了你,還碰過誰?”

  這話倒不假,世人皆知,林榆雁風流成性,招惹過的姑娘能繞帝京好幾圈。

  可真正算得上他女人的,就隻有秦歲首一個。

  可這到底不是她想要的……

  秦歲首暗自歎了口氣。

  夜風淡淡,卷起帷幔深深。

  林榆雁抱著她往床榻去,月光透過綺窗,剛好落在秦歲首臉上,很亮,卻沒什麽溫度。

  就跟這段露水姻緣一樣,聽起來很美好,卻注定要在晨曦的第一縷陽光中消散。

  而此刻,薛府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積香閣。

  薛明嬈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跪了有多久,膝蓋就像被千萬根利針同時紮著,稍稍一動,便是鑽筋鬥骨般的疼。

  她卻不敢起來。

  平時在外威風慣了的人,這會子卻是連喘氣都帶著小心,望著端坐在桌前插花的人,哀聲求饒:“姐姐我錯了,你就饒過我這一回吧,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不敢了?”薛明嫵停下手裏的剪子,側眸問,“上回你大鬧澄園宴,害得我和父親幫你收拾了好一會兒爛攤子,你也是這麽保證的。”

  薛明嬈臉上訕訕,狡辯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都怪那姓慕的小賤人。這段時日,她總往那澄園跑,跟陛下私會,還以為別人都不知道。這陛下竟也跟她一塊胡鬧,成天頂著林榆雁的皮,也不知道他想幹嘛?”

  想起那天在廣築見到的杏花釵,薛明嬈不由捏緊了手,“陛下該不會真對她有意思吧?那姐姐你該怎麽辦?”

  “所以你今日就讓人駕了一輛馬車,去撞那慕姑娘?”薛明嫵問,“你可知,若不是陰差陽錯撞到了婁家那世子,沒真成事,你會給薛家惹來多大的麻煩?”

  “有什麽麻煩的?”薛明嬈撇撇嘴,不屑道,“她慕家再厲害,能厲害得過咱們薛家?不就是個慕雲月嗎?我今日便是真把她撞殘了,我敢保證,他汝陽侯也不敢說我什麽。”

  “汝陽侯是不會說你什麽,但他會帶著兵權,默默倒戈向陛下,真到那時候,你可知咱們會有多被動?”

  這話一下把薛明嬈給問啞巴了。

  看著她呆怔模樣,薛明嫵歎了口氣,“你可知,姑姑和父親為何非要將你我二人,嫁去皇家和林家?”

  不等薛明嬈回答,她就自個兒接上,“是因為我們薛家已經沒人了。”

  “怎麽會!”

  “怎麽不會?”

  薛明嫵睨她,“你自個兒數數,如今咱們薛家,還有幾個能用之人?父親隻有你我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幾位叔叔伯伯家中倒是有男丁,可他們都是什麽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現在不比從前了,陛下不是省油的燈,才剛掌權五年,朝堂就被他換了一大半的人。除卻吏部和兵部,父親能說得上話的地方,已經越來越少。倘若咱們倆再不能靠裙帶關係,給薛家支撐,那咱們的下場,隻怕連現在的婁家也比不上。”

  “這節骨眼兒,你再把中立的慕家給得罪了,對咱們有什麽好處?”

  薛明嬈低著頭,咬牙一聲不吭,顯然還有幾分不服氣,但又無可奈何。

  薛明嫵看在眼裏,輕歎口氣。

  自己的妹妹,自己最了解。雖說嬌蠻任性了些,但對自己人卻是極好的。這次一而再再而三地尋釁,說白了,也不過在心疼她這個做姐姐的。

  “你不必為我難過,橫豎我也不是因為心裏有那個人,才非要進宮當皇後。”

  薛明嫵讓人將薛明嬈扶起來,繼續拿剪子修剪梅瓶裏的花枝。

  “感情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尤其是對咱們這樣的家庭出來的人。隻要最後,那個位置是我的,陛下心裏有沒有我,我無所謂。不過……”

  她盯著梅瓶中一枝橫斜出來的杏花,微微眯起眼,“她既然擋了我的道,我也的確得好好收拾她一下。陛下不是愛冒充林榆雁,跟她私會嗎?那咱們就讓她相信,那人就是林榆雁,不就行了?”

  薛明嬈茫然看著她,沒聽懂。

  薛明嫵笑了笑,也沒解釋,隻吩咐道:“過幾日,我打算辦一場花宴。你幫我給慕家下一封帖,再去廣雲台,把那秦歲首叫來,給花宴助興。能讓別人當刀,又何必髒了咱們自個兒的手?”

  哢嚓——

  剪子落定,那朵格格不入的杏花也應聲顫顫落了地。

  花瓣間的露珠還沒消散,就被一隻秀麗的手捏入掌心,狠狠揉成粉碎。

  作者有話說:

  這個反派,我真的哭死,生怕星星哥掉不了馬,還特地攢了個局。可以入選感動中國十大反派。

  紅包,以及二更還是晚上9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