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聖旨
  “屏兒來啦,正好,你姐姐從金陵帶了好些東西,你也來挑一挑。”

  慕鴻騫笑眯眯地招呼門外的姑娘進屋。

  南錦屏甜甜應了聲,提著裙子,歡喜地跨進門檻。

  雖是在家,她依舊盛裝打扮了一番。

  麵上敷了輕透的粉,黛筆勾勒柳眉媚眼,額心還點了花鈿。發上金釵六行,衣裙禁步璀璨,瓔珞寶光,香風襲人。

  知道的,說她慣常就愛這麽打扮;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趕著進宮赴宴。

  慕雲月無聲一嗤。

  丹陽郡主搖著團扇,眼底也露出幾分微妙。

  隻慕鴻騫沒覺察任何異樣,樂嗬嗬地招呼人把箱子搬進來,讓南錦屏先挑,嘴裏還不住感慨:“這趟出門,你姐姐增進不少,都知道給人帶禮物了,以前她可沒這麽細心。”

  “瞧爹爹說的,姐姐一向孝順,是咱們兄妹幾個的榜樣,屏兒以後還要多跟姐姐學習呢。”

  南錦屏熱絡地回應著,目光掃向樟木箱子,嘖嘖讚歎:“到底是外祖母,知道心疼郡主娘娘和姐姐,添了這麽多好物件。”

  “這搖花緞得是錦繡閣的吧?還是姑蘇那邊新製的花樣,帝京都還沒有呢。”

  “這次事情鬧這麽大,屏兒還擔心外祖母會生氣,現在看來,倒是屏兒杞人憂天了。”

  慕雲月:“……”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生怕她爹忘了這件事,不責罰她一樣。

  果不其然,慕鴻騫臉沉了下來。

  蒹葭和蒼葭惴惴捏著手,唯恐他生氣翻舊賬,要處罰慕雲月。

  慕雲月卻眨著大眼睛,仿佛沒聽懂南錦屏言辭中的挑撥,也看不懂周圍的古怪氣氛,隻順著南錦屏的話說:“妹妹好眼光,那的確是姑蘇新製的搖花緞,別說京裏頭,連禁中都沒有。”

  南錦屏挑眉,狐疑地打量她。

  慕雲月半歪腦袋,滿目懵懂,對上她的視線,還嫣然一笑。

  南錦屏越發輕蔑。

  原以為今次她甩脫婁知許,該是變聰明了,熟料還是個蠢的,難為自己提心吊膽這麽久。

  她正琢磨,該怎麽再將慕雲月一軍,就聽慕雲月嬌笑著反問:“所以妹妹是怎麽知道的?”

  南錦屏一下閃到舌頭。

  慕雲月恍若瞧不出來,她不說,她便又問一遍:“既是京中都還沒有的物件,妹妹是怎麽知道的?”

  尾音上揚,帶起幾分嘲弄。

  這回輪到南錦屏黑了臉。

  怎麽知道的?她還能怎麽知道?不都是慕雲月告訴她的。

  那段時日,她們飛鴿傳書,每天都要通一兩封信。慕雲月苦於不知該怎麽鬧事,她就給慕雲月支招。慕雲月又是個知恩圖報的,每次方法奏效,就打發人給她送東西。

  這搖花緞就是其中一樣,她還裁成新衣,穿出去著實炫耀了一番。

  眼下慕雲月說這話,分明是在威脅她——

  金陵之事,她也有份,倘若嘴上再沒個把門,慕雲月便是挨罰,也要拉她當墊背。

  想不到啊想不到,這丫頭才離開幾天,就從一根筋變成了蓮蓬,渾身上下都是心眼,都會套她話了!

  慕鴻騫是軍營裏摸爬滾打的大老粗,看不懂兩人的眉眼官司,隻聽著慕雲月的話,覺得頗有道理,當下也奇怪了,“是啊,你都沒去過江南,上哪兒知道的這些?”

  “這、這……”

  南錦屏訕笑著,半個字也答不上來。

  好不容易醞釀了一套說辭,能把事情全賴在慕雲月身上,自己片葉不沾身。

  沒等開口,慕雲月就枯著眉眼,長籲短歎地截了她的話:“都怪我考慮不周,原還想給妹妹一個驚喜,沒想到……唉。”

  “和跟你有什麽關係?”

  慕鴻騫最見不得她委屈模樣,心疼道:“甭什麽事都往自個兒身上攬。不就是幾匹緞子嗎?爹做主了,你誰也別給,就留著自個兒用,行了吧?”

  “多謝爹爹。”慕雲月美滋滋地福了福。

  南錦屏眉梢卻抽了起來。

  不行,非常不行。

  那搖花緞她很是中意,為此,她還特特寫信給慕雲月,讓她務必多帶些回來。不僅能自己留著,多裁幾件好看的衣裳,拿出去送人也倍有顏麵。

  而今自己的婚事正當要緊,若不仔細打點著,後半輩子可就真要毀了!

  慕鴻騫雖疼她,但到底不是親生,不會事事關切,她隻能靠自己。原本她都已經約好,要給哪幾家送緞子,好提一提自己的名聲,給自己的婚事加碼,現在卻鬧了這麽一出。

  那幾家可都是出了名的硬茬,翻臉比翻書還快,倘若讓他們知曉,自己拿不出緞子……

  南錦屏心肝都哆嗦了下。

  幾次想開口說不,可望著麵前這對其樂融融的父女,她不禁心頭泛酸,便縱有千言萬語,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有些痛苦能被時光磨平,而有些,就隻能在這無邊歲月中一點點結成壞疽,永遠鐫刻在心上。

  她生於盧龍,長於盧龍。

  父親是慕鴻騫麾下左前鋒,戰功彪炳,曾多次救城中百姓於水火。盧龍城裏人人都敬她,崇她。她也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來京中那些權貴,也不過如此。

  直到後來,她隨慕鴻騫來帝京,見識到真正的繁華,她才知曉,過去的自己是多麽膚淺可笑。

  這些年,她時常在想,如果當初父親沒有為慕鴻騫擋下那一箭,她的人生會是什麽樣?

  有戰功傍身,沒準父親也能像慕鴻騫那樣加官晉爵,成為北頤首屈一指的大將軍。她也能成為真正的高門貴女,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隻能借慕家的屋簷抖威風。

  有時候想想,老天可真是不公平。

  論學識,論相貌,她哪點不如慕雲月那蠢物,憑什麽事事都要被她壓一頭?

  首飾要看慕雲月臉色才能得;緞子也要央著慕雲月,才能拿到最新的樣式;慕雲月能輕輕鬆鬆進宮甄選皇後,而她費盡心機,也不一定能嫁個京中勳貴家的庶子。

  憑什麽?

  慕家欠她的,當真太多太多。

  哪怕將整座汝陽侯府都拱手贈予她,都不足以平息她胸中怒火!

  十根尖尖指甲紮進掌心,幾要掐出血絲,南錦屏卻渾不知疼,還掐得更緊。

  直到暮風吹亂她鬢邊碎發,她才醒過神,抬手壓了壓,若無其事道:“這麽好的緞子,能配姐姐這樣的美人,屏兒也是高興的。”

  “就是想著,等日後這緞子成了禁中貢品,繞是姐姐也不能隨便穿用,怪可惜的。這次宮宴……”

  南錦屏閉眼“唉”了聲,沒再說下去。

  然這微不足道的一聲“唉”,也實打實成了大家喉間的鯁,紮得所有人心裏都不好受。

  天家到底不是別家,拒絕了宮宴,即便躲過今次之難,日後也有她好果子吃。

  畢竟衛長庚,可是比犬狼還記仇的……

  慕雲月縱使出身再尊貴,於他麵前,也不過一隻螻蟻,渺小得不值一提。

  慕鴻騫臉色難看至極。

  一直在旁淡定觀察一切的丹陽郡主,也停了手,平和的眸子帶起幾分鋒芒。

  慕雲月雖一直克製,喜怒不形於色,袖子底下的一雙手還是攥了起來。

  偏生南錦屏還一副懵懂模樣,學著慕雲月方才的模樣,天真地眨著眼,關切道:“姐姐莫要難過,陛下不會為難你的。”

  慕雲月不由想笑,不為難?她怕是巴不得衛長庚折磨死她吧!

  偏生這話,自己還不好反駁。

  畢竟牽扯到皇家,牽扯到天子,一個不慎說錯什麽,傳出去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禍。即便母親和林太後交好,也挽回不了。

  衛長庚……

  慕雲月心裏升起一股煩躁。

  又是他。

  這家夥是老天爺特地派下來克她的吧?怎麽最近她的黴事,全都跟他有關?就連那個人也……

  早間校場遊廊裏的一幕再次浮現眼前,他的目光,他的心跳,都仿佛近在咫尺,連帶那抹被體溫煨熱的梅香,都似化作一縷清晰的絲線,纏繞在她心上。

  早被壓下去的驚惶和不安再次甚囂塵上,挑唆心窩猛烈撞跳,直要躥出嗓子眼兒。

  慕雲月甩著帕子在頰邊扇風,想給自己降降溫,卻是杯水車薪。

  剛想尋個借口回屋,就聽屋外傳來一道尖細的嗓音:“聖旨到——”

  眾人驚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麽,隻本能地起身迎出去。

  慕鴻騫以為是北方軍情有變,一步當先衝出門,跪在最前頭預備接旨。見來人還是陛下身邊的內監總管劉善,他心中愈發凝重。

  劉善卻是徑直繞開他,停在慕雲月麵前,笑得像個彌勒,“慕姑娘接旨吧。”

  慕鴻騫懵了。

  慕雲月比他還懵。

  她接旨?她接哪門子旨?衛長庚莫不會是知道她今日回來,真打算跟她秋後算賬?

  慕雲月咬緊下唇,本就躁動的心越發慌亂。

  南錦屏同她想到一塊,心裏卻是樂開花。

  見慕雲月還呆呆站著,還難得好心地拉她跪下,心裏不住盤算,會是什麽樣的責罰。杖責?剜眼?還是五馬分屍?

  就衛長庚那脾氣,都來一遍也不是不可能。

  下一刻,她就聽劉善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汝陽侯府次女淑溫居質,柔靚成儀,清芳貴鬱,睿問川流,嘉惠成於自然,仁孝本於天賦,可授青城縣主,主者施行,欽此。”

  南錦屏:“……”

  什麽情況?

  慕雲月也呆住了,怔在原地,忘了接旨。

  劉善將聖旨並一個錦盒塞到她手中,她都沒反應過來,隻看著錦盒上的纏枝花紋,莫名覺得眼熟。

  打開盒子再看,裏頭靜靜躺著一支玉釵,釵頭紅杏雕琢得栩栩如生,仿佛一整個春天在眼前盛開。

  雕工雖不甚純熟,心意卻呼之欲出。

  玉釵旁邊還放有一張花箋,箋上字跡遒勁有力,盡顯沙場崢嶸,寫的卻是:對不起。

  筆鋒收得格外小心,最後一筆都抖出了餘墨。

  仿佛能看見寫字之人坐在桌前,抿著唇,提著心,小心翼翼百般討好的模樣,與這蒼勁雄渾的筆跡截然相反。

  慕雲月越發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