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抵京
  次日早間,船終於抵達帝京。

  甲板上到處都是奔波忙碌的身影,船家招呼著水手掌舵,撐帆。蒼葭則帶著人,提前把行囊箱籠往船艙外搬。

  慕雲月特特起了個大早,梳洗完站在甲板上,親眼看著船一點點往岸邊靠近。

  蒹葭從屋裏拿了件鶴氅給她披上,順著她視線望向對麵熙熙攘攘的碼頭,微笑道:“快了,奴婢已經看見陳伯,車馬也備了好幾輛,老爺和郡主定是都來碼頭接您了。”

  說著,她握住慕雲月的手,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血濃於水,他們終究還是惦記您的。”

  慕雲月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害怕因為婁知許的事挨罰,才特地來寬慰一句。慕雲月感激地笑了笑,道:“是啊。”踮腳望向慕家馬車的方向,笑容愈發溫暖,“他們都是惦記我的。”

  從前世開始就是如此。

  自己給家中惹來那麽多糟心事,父親氣得都放話說,慕家沒有她這個女兒。可回京那日,他還是領著母親早早來碼頭等候。見她氅衣係帶鬆脫,還板著臉,親手給她係好。

  便是後來,她嫁與婁知許,與家中斷了聯係,可遇上麻煩事,母親還是會打發兄長過來,偷偷幫她解決。

  這才是她真正的家人,同她血脈相連,縱使世道再用力,也沒法將他們徹底分開。

  船靠岸,船家才剛架上踏板,慕雲月便提著裙子,迫不及待下船去。

  可仰脖兒瞧了一圈,她都沒瞧見父親母親的身影,心中不由疑惑,招手喚陳管事過來,“陳伯,我爹和我娘呢?”

  陳管事正在和蒼葭一道指揮人搬行李,聞言,臉色僵了僵,隨即哈腰拱手,笑語晏晏道:“老爺和郡主本是要來碼頭接姑娘您的,奈何今日早起,郡主身子有些不適,來不了。老爺也不得不留在家中照顧,這才沒能過來。”

  “我娘病了?!”慕雲月驚圓雙眼,“可嚴重?瞧過大夫了嗎?”

  “不嚴重不嚴重。就是一點小小的風寒,不打緊的,休息幾日便好。姑娘莫擔心。”

  陳管事連忙安撫道,眼神卻左躲右閃。

  他是慕家的老人了,一向耿直忠誠,打理慕家幾十年,從未出過半點差錯,很得汝陽侯和丹陽郡主賞識。就連慕雲月和她兄長,也要尊稱他一聲“陳伯”。

  但也因為老實,他並不擅長說謊,稍有扯謊的跡象,人就緊張得不行,譬如眼下。

  慕雲月眯起眼,將所有可能性都琢磨一遍,試探問:“可是婁知許那邊又鬧出什麽事了?”

  陳管事笑容登時僵在臉上,一緊張,卻是沒發現她並未像從前那般親昵地喚“阿許”,而是直呼了“婁知許”的大名,隻一口咬定道:“沒,沒有的事,姑娘您就甭瞎想了,乖乖跟老奴回去吧。老爺和郡主還在家中……”

  “還在家中準備了家法,等我回去,就可直接處罰,是也不是?”

  他話還沒說話,慕雲月就平靜出聲打斷。

  陳管事這下連臉色都白了,塌腰縮著脖子,鼻尖全是汗。雖什麽也沒承認,然這副模樣已然是把什麽都給認了。

  蒹葭和蒼葭皺緊眉。

  慕雲月也沉了臉。

  她過去經常闖禍,家裏也常擺這樣的“鴻門宴”,她能猜到也不難。可究竟發生了什麽,能讓父親氣成這樣?都不來碼頭接她了……

  見陳管事還沒有鬆口的意思,慕雲月歎了口氣,上前一步道:“陳伯,您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是什麽脾氣?您應當清楚。若是什麽也不知道,就直接貿貿然回去,萬一再說錯什麽話,做錯什麽事,衝撞了爹爹,事情怕是更加不好收場。您當真忍心看我挨罰?”

  陳管事被她說得動容。

  他如今年紀一大把,膝下也沒個孩子。私底下,他便一直把慕家這對兄妹當作自己親孫疼愛,尤其是慕雲月。每回看她受罰,他比自個兒挨打還難受。

  咬牙掙紮良久,陳管事到底不忍心,抬手掩在嘴邊,小聲同慕雲月咬耳朵:“老奴簡單跟姑娘透個底,您先有個心理準備。”

  “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就前兩日,西郊校場馬廄有處柵欄塌了,跑了幾匹馬,其中一匹還是陛下頗為看重的照夜玉獅子。好在發現得及時,馬都好好追回來了,沒鬧出什麽事。”

  “但您也知道,畢竟裏頭有陛下的愛馬,若是黑不提白不提就這麽過去,老爺沒法跟上頭交代。湊巧那天,校場當值的正是婁把總。老爺就罰了他三個月俸銀,按軍法處置了十軍棍,讓他每日去校場裏頭跪著。等什麽時候上頭氣消了,他什麽時候再出來。”

  經他這麽一提醒,慕雲月豁然開朗。

  的確是有這麽一回事,隻不過前世,她回京路上沒有在福祿鎮停歇,也就沒有遇上水匪,耽擱行程,所以比這輩子要早些到家。丟馬之事發生的時候,她正和父親打擂台。父親心力交瘁,實在抽不出空管這些,罰了那天當值的一幹將領一個月的俸銀,就了事了。

  如今想是因著自己晚到,父親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處理這些,才會罰得這般重。

  不過也無所謂,而今她早已對婁知許無甚所謂,父親便是直接砍了他腦袋,她也不會皺一下眉。

  隻不過……

  “這事與我何幹?爹爹要罰他,自管罰去,作何遷怒到我頭上?”慕雲月茫然不解。

  “這……”

  陳管事訕訕笑著,卻是一副不方便說下去的模樣。

  慕雲月頓時明白過來。

  誠如陳伯所言,馬都已經找回來了,這事根本算不得什麽。衛長庚也不至於因為一匹馬就大開殺戒,父親也根本沒必要罰婁知許罰得這麽重,像前世那般小懲大戒就成。

  可偏偏同一件事,這輩子的走向卻截然相反,那隻可能是因為她做了什麽與前世不同的舉動,讓某些人心生警覺,特特在她回京之前,拿這事給父親上足眼藥,才會有今日這一出。

  且因為主仆的身份,以及那人跟自己平日關係密切,陳伯才不好在自己麵前將事情講得太明。

  而那人到底是誰……

  慕雲月側眸睨著踏板上被堵著嘴、五花大綁偷偷帶下船的王婆子,嘴角牽起一絲冷笑。

  還真是一刻也不肯讓她歇啊……

  行,那就陪她玩玩吧,看看這汝陽侯府究竟姓慕,還是姓南!

  陳管事見她神色不對,唯恐她又要為婁知許,回家跟老爺大吵特吵,忙勸道:“姑娘三思,老爺現下還在氣頭上,您可千萬不要跟他對著幹。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等老爺把氣消了,姑娘救人也更加容易不是?”

  慕雲月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拍著他的手安撫道:“陳伯莫要擔心,我曉得的。”

  她語氣平和從容,渾無往日一點就著的炮仗模樣,陳管事瞧得一愣,惴惴的心還真安定不少,正想誇一句:“幾日不見,姑娘長大了。”

  就聽她吩咐蒹葭:“上馬車,我去校場走一趟。”

  陳管事:???

  他呆怔住,意識到自己究竟聽見什麽,忙跳起來攔人,“姑娘不可以啊,姑娘!老爺如今還在生您和婁把總的氣,您這時候去校場救人,不是火上澆油嗎?千萬冷靜!冷靜!”

  可就在他適才發呆的當口,慕雲月已然坐上馬車。他兩條腿倒騰得再厲害,如何跑得過人家四條腿加兩個軲轆?

  沒多久,馬車就消失在人群中。

  “哎呀!”陳管事捶著拳頭直跺腳,腸子都快悔青。

  不遠處的踏板上,亦有一雙銳利視線,緊緊追著那輛馬車,片刻也不放。

  兩排濃睫密密交織,讓人分辨不出他眸底的顏色,可周身散出的凜冽氣場,卻似一把無形的刀,狠狠剜在所有人心上。

  天樞手捧錦盒,腦袋低了又低,恨不能直接鑽進水裏去。

  他就說吧,不能坐這艘船回京!現在可好,正趕上人家“千裏救夫”的大戲,還是前排貴賓席,陛下心裏得難受成什麽樣?

  虧得昨兒陛下跟人聊完天,回來高興得一宿沒睡著,還專程讓他準備了道別禮物,這下該如何收場?

  天樞兩條眉毛都快擰成麻花,硬著頭皮冒死道:“陛下離京多日,禦書房隻怕堆了不少事。屬下這就安排馬車,送您回宮。”

  衛長庚卻說:“不必。”目光盯著那隻剩豆子大小的馬車,一字一頓寒聲道,“去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