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懲罰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都愣住。

  蒹葭和蒼葭更是瞪圓了眼,不停揉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

  姑娘沒有維護王婆子,指責她們不敬老人也就罷了,居然還把王婆子狠狠羞辱了一通,這、這還是她們的姑娘嗎?

  王婆子右眼皮直跳,手背被拍紅了也顧不上揉,隻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人。

  她的確是南錦屏的奶娘不假,但卻並不得南錦屏信任。尤其是這兩年,南錦屏想把自己的出身抹幹淨些,好在帝京攀個貴婿,現如今已經打發了好幾個從南家過來的老人。

  倘若她再這麽混吃等死下去,下一個被趕出去的就是她!

  她這才毛遂自薦,主動請纓陪慕雲月去金陵。

  這丫頭跟南錦屏不同,打小被家裏保護得太好,沒吃過苦,也沒遭過罪,不知人心險惡,心眼兒也沒南錦屏多,是個好拿捏的。

  特別是眼下這境況。

  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和婁知許,自己隻要順著她的心意,說點她愛聽的,她保準對自己另眼相待。保不齊最後,還能將自己從錦屏居,調去她的照水院。

  一個隻是慕家的養女,一個卻是慕家正兒八經的嫡出大小姐,在哪個手底下做事更有前程?傻子都知道!

  哪怕最後沒被調走,她也成功幫南錦屏把慕家鬧得烏煙瘴氣,南錦屏定然不會虧待她,她也不算一無所獲。

  是以這一路,她才使出十八般武藝,拚命討好這姓慕的小丫頭。

  皇天不負苦心人,小丫頭果然對她信賴有加,不僅采納了她的主意,還把船上的大事小情都交由她管。連蒹葭和蒼葭兩個貼身大丫鬟,見了她,也得敬上三分。

  活了大半輩子,她還是第一次享受這種待遇,跟船上土皇帝似的。

  可萬萬想不到,前兩日還摟著她“媽媽長、媽媽短”的小姑娘,現在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打得她措手不及。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得趕緊把眼前之事先應付過去。

  定了定神,王婆子扯起一個更加燦爛的笑,討好道:“大姑娘又在拿老奴說笑了,老奴打小就是北邊人,上哪兒學什麽變臉?戲班子都沒見過。真要學啊,也是學些個什麽捏肩捶腿、做菜燉湯的實用手藝,將來好伺候姑娘。”

  她聲音帶著幾分卑微,老眸溢滿真誠善良,仿佛真要為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若是從前,慕雲月大概又要感動得一塌糊塗,握住她的手,又是愧疚,又是褒獎的。

  可現在嘛……

  慕雲月幽幽笑了笑,隨意一理裙子,揀了旁邊的空凳坐下。

  方才出來得急,她沒時間梳妝,鶴氅底下還穿著梨花白花枝暗繡的寢衣,頭發也隨意披散著。

  換做旁人,隻怕已經遭人白眼。偏她天生麗質,即便沒上妝,依舊遮掩不住那唇紅齒白的明豔,恰如遠山朦朧,又似芙蓉含嬌。

  隻唇邊一抹淺淡的笑,猶自冷得徹骨,“媽媽腕上這鐲子,可真好看。”

  王婆子心裏猛地趔趄,手下意識往後縮,幾乎是在一瞬間明白了所有事。

  這鐲子自然不是打正道上來的。

  那天,慕雲月和南錦屏去玉瑜齋,她也跟去了,瞧見這鐲子,一眼就喜歡上。可她也有自知之明,這東西是婁知許給他母親定製的壽禮,別說她了,就連慕雲月也沒資格享有。她惋惜了聲,也沒當回事,回去就把這事拋諸腦後。

  直到後來,婁家攤上麻煩,自個兒解決不了,婁老夫人便親自登門,向慕雲月求助。

  彼時正值酷夏,慕雲月和南錦屏去了京郊別院避暑。婁老夫人趕來的時候,夜色已深,大家都歇了,隻她起夜,撞個正著。

  看著婁老夫人懇切的模樣,和她腕上的鐲子,她一下沒忍住,動了歪心。

  反正婁家的事,慕雲月不會袖手旁觀。她就幹脆替她答應,還順便以她的名義,騙走那鐲子做報酬。

  慕雲月驕縱任性是出了名的,會做出這麽失禮的事也不奇怪;而婁家一大家子又都極重顏麵,東西送出手就決計不會再追究,她這才成功蒙混過去。

  謹慎了這麽久都沒出紕漏,她還以為慕雲月早就忘了,誰知今日竟給翻了出來!

  想到這丫頭素日裏懲治人的手段,王婆子汗如雨下。

  但她一個毫無根基的人,能在深深侯府混得風生水起,又怎會連這點隨機應變的本事都沒有?

  幾個彈指的功夫,她便想好了說辭,於是一拍腦門兒,演起戲來。

  “哎喲,您瞧老奴這記性,這麽重要的事,老奴怎給忘了?這鐲子可是咱們出發前,婁公子特特打發人,給姑娘您送來的。”

  “聽說,還是婁老夫人親手從自個兒手上摘下來,指定要給未來兒媳婦的。”

  “老奴本想馬上拿給您,誰承想忙起來,就給忘了,真是越老越不頂用。”

  王婆子邊說,邊假意捶自己腦袋,以示自罰。

  慕雲月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卻不接茬。

  王婆子滿心尷尬,咬咬牙,用力往自己腦袋上來了下真的。

  “咚”的一大聲,疼得她整張老臉都皺成了包子,又是甩手,又是揉頭,一時竟分辨不清哪裏更疼。還得努力擠出討好的笑,摘下鐲子,厚著臉皮往慕雲月跟前遞。

  遞到一半,她又想起什麽。

  “不成不成,這鐲子跟在老奴身邊太久,沾了一身俗氣,可不好直接往姑娘手上套。老奴給您擦擦,給您擦擦。”

  說著,她還真摸出帕子,將鐲子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累出汗。這才蹲下身,諂笑著誠惶誠恐抬起慕雲月的手,輕輕幫她戴上。

  玉石蒼翠欲滴,才挨上少女纖長的手,便襯得她膚如凝脂,欺霜賽雪。

  王婆子在深宅大院裏頭混了大半輩子,恭維話張口就來,卻沒有一句是出自真心的。然眼下,親眼瞧見這碧翠襯托下的冰肌玉骨,饒是謊話連篇如她,也難得由衷感歎:

  “姑娘難不成是九天神女下凡?這鐲子在老奴手上戴著啊,就一俗物,多好的品相都白瞎。給您戴就完全不一樣了,這顏色,這氣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上神仙賜下來的貢品,有錢也買不著。婁公子能娶您為妻,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

  奉承完,她有些不放心,又補了一句:“南二姑娘也會為您高興的。”

  婁知許、南錦屏……這些都是慕雲月的命門。

  王婆子性子浮,手上一有權,人就跟著抖起來,有時收不住,難免會惹慕雲月生氣。

  可每回,她隻要扯著婁知許說點好聽的,總能哄得慕雲月心花怒放。再拽上南錦屏提醒兩句,那就更是什麽事也沒有了。

  可謂屢試不爽。

  這回自然也不會例外。

  王婆子亮起眼,期待著自己的勝利成果,卻不知眼下,慕雲月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兩個名字!

  啪——

  清脆的耳光響徹甲板,簷角的金鈴都跟著晃了一晃,發出怯生生的響兒。

  王婆子被打得兩耳嗡嗡,捂著臉趴伏在地,難以置信地望向慕雲月。

  慕雲月卻壓根沒看她,隻褪下鐲子遞給蒹葭,又從她手裏接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自己的手。

  “王媽媽慎言,我如今待字閨中,同婁家公子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如何就要嫁他為妻?昔日我待媽媽不薄,媽媽可不要編這種話害我。”

  蒹葭聽得手上一抖,險些摔了玉鐲。

  王婆子更是快把眼珠子瞪掉。

  看著麵前人一臉正直的模樣,她恨不得出聲提醒她,前兩日她還拉著自己,商量該如何讓老爺和郡主同意這門親事。

  然識時務者為俊傑,見慕雲月起身要走,她忙連滾帶爬地膝行過去,抱住她的腿苦苦央求:“姑娘!姑娘!老奴是一時糊塗,才會做錯事。可老奴對您的心是真的,沒功勞也有苦勞。您大人有大量,就放過老奴這一回吧。”

  因著剛才那一巴掌,她左半張臉已腫如豬頭,用力磕了幾個響頭,腦門也青了大片,瞧著好不可憐。

  慕雲月果真緩了語氣,“媽媽待我的好,我自然都記得,以後也不會忘記。”

  王婆子喜上眉梢,正要道謝。

  就聽她淡淡道:“所以還請媽媽這幾日在屋裏好生休息,回京之前就別出門了。運河上風大,媽媽若是生病了,往後我該對誰百依百順,讓我往東,就不敢往西呢?”

  王婆子臉色一僵,心底才升起的一點希望登時摔了個稀巴爛。

  她張口還欲為自己辯解,慕雲月卻已轉身揚長而去,任由她如豬狗一般被人捆了拖走,也一次沒回過頭。

  慕雲月昨夜睡得就不安穩,早間叫王婆子一鬧,精神愈發不濟。回去用了點小米粥,便褪了衣衫,回床上補覺,直到午間才悠悠轉醒。

  蒹葭早早命人備好午食,一直在灶台上熱著。這會子見人醒了,她便領著人進來擺飯,一麵伺候慕雲月穿戴,一麵同她說早間的事:

  “姑娘,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將王婆子關入後艙的柴房。平日跟她走得近的幾個人,也都抓來問過話。不出您所料,全是錦屏居安排在咱們這兒的人。”

  頓了頓,她又壓低聲音道:“之前您和婁公子的事,也是她們傳揚出去的。”

  “真不是個東西!”

  蒼葭磨著牙罵道:“千方百計搞這麽一出,就為了把姑娘名聲搞臭,讓您沒法去參加選秀,什麽人啊這是?虧得姑娘一直拿她當親妹妹疼愛,還不如養條狗!”

  她罵得太急,叫自己的口水嗆到,捂著胸口猛烈咳嗽,兩眼全是淚花。

  慕雲月無奈道:“你啊……”抬手幫她拍背,人卻是半點不見惱。

  關於這事,她其實已經猜到。

  她承認,前世在得知南錦屏和婁知許有了首尾後,她的確恨不能撕了南錦屏,以為她早就看上了自己夫君,一直在欺瞞自己。

  可冷靜之後再想,其實不然。

  南錦屏對婁知許並沒有興趣,更確切地說,她對情愛就沒什麽興趣。比起這些虛的,她更在乎的還是錢,是權勢。

  否則之前,自己追著婁知許那麽多年,南錦屏為何都無動於衷?可等自己要進宮赴林太後的花宴了,她卻突然來這麽一出?

  說白了,南錦屏就是不希望她當上皇後,永遠踩在她頭上。

  前世為了權勢,她哄得自己跟慕家斷了關係,在婁家受盡折磨。後來又繼續哄騙她父親母親,把慕家大部分產業都給了她。最後還借著慕家的勢,得了門極好的親事,在帝京風光無兩。

  若不是後來她夫家式微,婁知許卻一飛衝天,南錦屏那樣心高的人,隻怕也不屑委身一個有婦之夫。

  也沒準,正因為婁知許是她的夫君,南錦屏才會在那麽多權貴裏頭,獨獨選中他吧?

  南錦屏是真的恨她啊……

  慕雲月譏笑。

  前世是她蠢,看不透南錦屏的偽裝,以至於被她牽著鼻子走,一步錯,步步錯。可現在不同了,都已經跟這人鬥過一輩子,倘若還什麽都覺察不出來,那她就當真是愚蠢到家了。

  “這幾人先別動,我留著還有用。她能往我船上塞人,侯府裏頭定然還有不少,繼續查,務必把她的人都清理幹淨。”

  “做小心些,不要叫她發現。她父親對慕家有大恩,她自己又是個慣會做戲的,萬一打草驚蛇,咱們很可能吃不到羊肉,還惹一身騷。”

  慕雲月一麵拿湯匙攪著蜜羊乳,一麵井井有條地安排著。

  細碎的金芒自不大的船窗裏斜進來,正映出她恬淡從容的臉。雖還是跟過去一樣漂亮,可冥冥中,似有什麽東西,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正悄然發生變化。

  蒼葭看得入了神,恍惚生出一種錯覺,自家姑娘本就是如此,什麽驕縱任性,不過隻是她的臆想罷了。

  昨夜沒能問出口的話重又浮現腦海,蒼葭提了提氣,小心道:“所以姑娘現在,是當真不想嫁給婁公子了?”

  蒹葭一驚,忙拿胳膊肘撞她,瞪道:“你問這個作什麽?”

  蒼葭不滿地噘起嘴,“你不是也想知道?”

  “我……”蒹葭啞口無言,咬唇糾結了會兒,還是望向慕雲月,目光忐忑又灼灼。

  慕雲月看著她二人,由不得微笑起來。

  她們是在關心自己,她知道,前世就是如此。

  從帝京到盧龍,蒼葭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後;蒹葭為了照顧她,則永遠留在了那片蒼茫白雪中,甚至臨死前都還在強撐病體,幫她縫補棉被,唯恐她冬天又要受寒。

  她們、父親、母親,還有兄長,這才是世間真正對她好的人。可前世她偏偏與狼為伍,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們……

  而今蒼天垂憐,讓她重生,她定不會再叫他們失望。

  與她為善的人,她定湧泉相報;而坑害過她的人,她也絕不姑息!

  “不會再嫁給他了,再也不會了。”

  慕雲月說,語氣緩慢又堅定,陽光圈在她身上,都似被她眼裏的光蓋了下去。

  蒹葭終於鬆下口氣。

  蒼葭更是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若不是蒹葭在邊上拽著,她怕是要把篷頂捅個窟窿。

  “瞧把你高興的,至於嗎?”慕雲月嗔她一眼,卻也沒攔。

  “當然至於!”蒼葭義憤填膺。

  “那姓婁的忒不識好歹,姑娘掏心掏肺待他,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給姑娘臉色瞧。不過一個侯門落魄公子,家都敗了,在那傲個什麽勁兒?也不瞧瞧自己幾斤幾兩?旁人都不稀得搭理他,也就姑娘您心善。”

  “就拿這次的事說吧,旁人疏遠姑娘也就罷了,他憑什麽也要跟姑娘劃清界限?他算個什麽東西!之前惹了多少官司?得罪了多少人?他自個兒心裏沒數嗎?要不是姑娘照看著,他早進天牢八百回了!”

  “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真拿自個兒當祖宗了。姑娘真要嫁過去,還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這一通罵完,她總算舒服不少,叉腰吐出一口濁氣。

  蒹葭聽得眼皮直跳。

  雖說姑娘已經表態,但想著姑娘之前對婁公子的情,她仍心有餘悸,唯恐姑娘聽完,又反悔了,將她們捆了狠狠罰一頓。

  慕雲月卻是“嗯嗯”點頭,頗為讚同地說:“罵得好。”還親自倒茶,給蒼葭潤嗓。

  蒼葭接過來猛灌一大口,心情越發好了,話說得也越發直,又把婁知許劈頭蓋臉好一頓損,才一抹額上的汗,心滿意足地舒出一口氣。

  “好在姑娘想明白了,不用再往火坑裏跳,奴婢也就放心了。咱們姑娘這麽好,打著燈籠都難找,何必在那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似想起什麽來,她湊近盯著慕雲月,兩眼放光,“不如回去後,就進宮赴林太後的花宴吧,沒準有戲呢?畢竟陛下四歲的時候,就指著郡主娘娘肚子,說要給姑娘您蓋金屋了!”

  “咳咳——”

  慕雲月正往嘴裏舀蜜羊乳,聽見這話,一下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