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轉過回廊,穿過花園,我遇上了不孤。

  他與我在月洞門處迎麵相撞,他一抬頭見了我,竟是立刻轉身就走。

  我來不及發愣,趕緊一連幾步追上去:「不孤,不孤!」

  他在前頭甩著袖子,走得氣洶洶的,完全沒有留步。

  一時無法,我隻能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他被迫停下腳步,想要把袖子扯出去。

  我上前一步,幹脆握住了他的手腕,急道:「不孤,你聽我說!」

  「我不聽。」不孤頭頂竟又冒出一雙毛茸茸的狐耳來,像是為了表示堅決的態度,他的耳朵折了下來,緊緊地扣住了,「你鬆開我。」

  自從飲過我的血後,來到人間,他已許久未曾在外現過狐形,我嚇得不輕,匆匆掃過四周,好在傍晚寂靜,我們所處又甚偏,因此無人看見。

  他低頭一言不發,沉著臉色,試圖把手腕從我手裏抽出來。

  我其實有些不知所措。

  雖然知道此事瞞不了太久,但也沒想過,他知道後會是這種反應——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想過不孤會生氣。

  他也許會難過,會害怕,會擔心,會抱著我大哭一場……

  可他竟然生氣了。

  怎麽會這樣?

  「你……」我眨了眨眼睛,猶豫不決地問,「為何生氣至此?」

  不孤不動了。

  他倏地轉頭,盯著我看,耳朵也猛地立了起來,豎得筆直。

  我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在別人生氣的當頭問這種話簡直是火上澆油,於是立刻解釋:「不,我知道此事是我不對,不該瞞你,你生氣是應該的。」

  說著,我軟下了聲音,看著他的眼睛,盡量溫柔:「抱歉,不孤,是我錯了,你原諒我這一次吧,好不好?」

  誰知,這聽起來誠懇的話語並沒能換得不孤的笑顏。

  他癟了一下嘴,緩緩地垂下眼皮,不再怒氣衝衝,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聲音發顫:「你真的很壞,曦曦,你是個壞石頭。」

  「啊?」我傻眼了,完全沒預料到他的反應。

  「我確實不該生氣,之前我和小龍騙你,現在你和他來騙我,這很公平,我不該亂發脾氣。」他抬起如燕羽般的眼睫,底下眼眸幽碧,水波微蕩,話雖如此,神情卻傷心極了,「可是……」

  他低頭垂首,朝我貼近一步,眼底柔波幾乎要淌進我的心裏。

  我愣愣地抬頭,看到他唇色如蜜,發出輕輕的、含著淚似的聲音:「可是我還是覺得好難受,被朋友欺騙,真的太……太難受了,曦曦,我現在總算知道被騙的滋味了。」

  傍晚黃昏,如血如錦的層雲在不孤身後鋪陳,澄澄似鳳凰涅槃後將熄的火焰,璀璨輝煌而又沉鬱淒豔。

  不孤背著光,身形成了個剪影,將我完全籠罩,他的臉藏在昏光中,隻有一點深翠的眸光微亮。

  帶著點傷心、哀怨,和不自知的迷茫。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生氣至此。

  明明該是互相扯平了,可為什麽他會難受得喘不過氣呢?

  他的手腕還被我抓在手心裏,但我突然感覺好像是我被他抓住了一樣。

  明明快哭出來的人是他,我卻呼吸緊張起來,像被火燙了一下,立刻鬆開了他的手。

  「好,好。」我撇開目光,望著他背後的假山,故作鎮定,「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以後我們都再也不對彼此隱瞞,好嗎?」

  我話音剛落,他就俯身抱住了我。

  我猝不及防地被抱緊,張著兩隻手臂不知該怎麽辦:「不孤?」

  「曦曦,我其實好怕。」不孤的淚終於落了下來,打濕了我的衣領,他吸著鼻子,哽咽著說,「你不要死,我去找那什麽……菩提木,你不要死……」

  「嗯。」他這哭哭啼啼的反應才是我預料中的樣子,我反而鬆了一口氣,雙手回抱住了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脊背,「沒事,我們可以去蜀山,去找小龍的師父,天下這麽大總會有辦法的。」

  我察覺到頸邊的濕熱水漬,勸道:「別哭了,我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也不會,這一路上還要靠你們呢,總這麽哭怎麽行?」

  不孤立刻把哽咽聲憋回嗓子裏,他鬆開我,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憋得太狠,打著嗝兒,滑稽又鄭重地說:「我不哭了,我要做一隻堅強的狐狸。」

  我看著他紅通通的眼眶,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笑:「好。」

  夜裏吃過飯,我們三人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乘涼,不孤見了小龍衝他齜了齜牙,表示不滿:「我什麽都告訴你,你居然瞞我這麽久。」

  小龍打量著他的神色看起來還算正常,才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專門騙你的嘛,還不都是小曦做的主。」

  「哼。」不孤倒沒繼續糾纏這事,把下巴擱在石桌上,傻呆呆地吹了一下額發,「那我們什麽時候去蜀山啊?」

  我們都看向了小龍,他軟塌塌地靠在柱子上,好像馬上就要纏上去了一樣。

  他先問了一句:「真的要去蜀山?」

  我覺得這話很奇怪:「什麽意思,你不想回去嗎?」

  不孤也皺眉:「對啊,你什麽意思?」

  「哎……」小龍揉了一下頭發,露出一個十分複雜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說,「我這麽久沒回去了,怕……記不到路嘛。」

  不孤搭話:「聽說鮫人一族的記憶百年一換,小龍難道與鮫人族有親緣?」

  小龍聞言哽住,但見他表情認真,不像故意嘲諷,加上還存著點稀薄的愧疚之意,因此倒也沒像以往那樣反口譏諷。

  隻是默默地變出蛇尾,把滾圓的尾巴「啪」的一聲拍在不孤麵前,冷臉道:「這看起來像魚擺擺?」

  不孤更疑惑:「那你怎麽會不記得去蜀山的路?」

  作為妖修來說,所到之處必定會留下自己獨特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標記,會保留很久,即使幾百年後再經過,也能嗅到自己的味道。

  更何況是對氣味尤其敏感的蛇類,說不記得路真是太奇怪了。

  我在旁邊沒說話,小龍這模樣很明顯是另有隱情,隻有不孤才會相信他是真的怕記不得路。

  我本來想私下再問,但轉念一想,還是在不孤麵前說清楚比較好,於是張口欲言:「小龍,你是不是有……」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賽雲的聲音:「呀,姐姐你們都在這裏啊!」

  我嚇得一激靈,小龍那雪白的大尾巴還在桌上攤著呢,於是下意識地伸手將尾巴推了下去,低聲急道:「收起來。」

  然後行雲流水地轉身,對走過來的賽雲微笑:「還沒睡嗎?」

  身後小龍被推了個倒仰,幸而不孤出手扶了他一下,他瞬間坐直了身,蛇尾在桌麵下化成雙腿,對上賽雲的視線又是一副端坐的冷君子模樣。

  賽雲笑嘻嘻地跑過來,挽著我的手臂坐下:「爹睡覺去啦,我不想背書,所以來找你玩兒。」

  小姑娘的兩個發髻纏著紅綢帶,襯著她的圓臉圓眼,活潑又嬌俏。

  我問:「你不怕明日李大夫抽你背書?」

  「嘿嘿。」賽雲先是笑了兩聲,然後滿臉的機靈勁兒說,「爹忘了,明日是他出門收藥材的日子,他都不在家怎麽抽我背書呀?」

  不孤不解:「背書很難嗎?你為什麽不喜歡背書?」

  賽雲皺了一下鼻子:「龍二哥,你沒讀過書?書真是天底下頂無趣的東西啦!」

  「真的嗎?」不孤看向我。

  我輕笑著揉了揉賽雲的頭發:「無趣,但是有用。不背書,你怎麽接替李大夫的衣缽治病救人啊?」

  「有機會,還是要多讀書的。」這句話我是對不孤說的。

  賽雲吐了吐舌頭,十分生硬地扯開話題:「對了,你們剛才在說什麽呀?」

  我回答:「我們要離開了,去蜀山投奔親戚。」

  「啊?」賽雲驚訝道,「怎麽不多留幾日,你的身體還沒好全吧?此去蜀山路途遙遠,一路顛簸,姐姐你受得了嗎?」

  小龍接話:「小曦……咳咳,小妹的病李大夫也沒根治的辦法,我們就是去蜀山尋醫治病的。」

  賽雲嘟著嘴,沉默了一下。

  她抱緊我的手臂:「這倒是,我聽我爹說過,姐姐這病來得奇怪,日日衰弱,精氣流散,看起來像是先天不足,但若是先天不足,以這般衰弱的程度,你是決計無法長大成人的……其實爹這次出門除了收購藥材外,還想找一支金參,書上說這東西『固本培元,且性溫善調』,對你這情況說不定有用。」

  李大夫是凡人,他當然想不到我身上的狀況絕不是普通病症這樣簡單。

  他隻是竭盡所能地想要醫好我。

  我看了一眼,小龍和不孤的神情都有些低落,我打起精神笑著說:「這些日子真是多謝你們的照顧,隻是恐怕那金參於我無益,就不勞煩李大夫再多費心了。我們兄妹三人,這兩日就要啟程了。」

  「可是……」賽雲徹底苦了臉,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好舍不得你們啊,你們多住幾日吧,不收錢!」

  我們又說了些閑話,其間賽雲一直試圖多挽留我們幾日,說是周邊還有好多地方我們沒去過。

  此時已是月上樹梢,夜氣漸涼,我看賽雲隻穿著紗裙,便想叫她回屋去。

  我替她拉了一下衣領:「夜深了,快回屋去睡覺吧。」

  賽雲悶悶不樂:「哦。」

  正當她起身時,一隻烏鴉忽地從夜色中驚掠而過,留下一聲尖銳刺耳的啼鳴。

  「桀——!」

  賽雲被嚇了一跳。

  我連忙問:「沒事吧?」

  她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氣,回頭對我們笑道:「隻是冷不丁地嚇了一跳,其實烏鴉不可怕的。」

  我笑笑,覺得賽雲這女孩兒實在是大方可愛:「那你快回去睡覺,明日再見。」

  「嗯!」賽雲點點頭,對著我們揮了揮手,「明日見。」

  小姑娘一步一跳地離開了,紅綢發帶在夜色中飄搖,秀氣小巧的身影逐漸隱沒在回廊盡頭。

  不知是否夜色太深,我看到在回廊昏燈下,賽雲的影子朦朦朧朧,縮成了一團,像被什麽困住了。

  不成人形。

  我忽地打了個寒噤,回頭看去,兩雙非人的妖瞳正盯著賽雲離去的方向。

  不孤的狐耳再度顯現,警覺地立著,時不時微微轉動,似乎在捕捉空氣中的細微響動。

  「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

  小龍探出猩紅的蛇信,嘶嘶作響:「太臭了。」

  「是……」我皺了皺眉,說,「有鬼。」

  我說出這兩個字時,語氣十分鎮定平靜,也不知我是怎麽想到的,但我就是說出來了。

  「好吵!」不孤像是受不了了,直接用手捂住了頭頂的狐耳。

  我猛地反應過來:「糟了,賽雲!她的影子剛剛不對勁!」

  聞言,小龍立刻竄了出去,而不孤伸手攬住我,一邊喊:「等等我們!」

  同樣地,也飛身跟去。

  我被他單手攬住腰,幾乎是一呼一吸間,就到了賽雲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