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功成
  第93章 功成

    消息傳遍京城, 便如冷水入油鍋,輿情鼎沸。

    有說謝良臣終於露出了狼子野心,如今雖未奪皇權, 卻已實際將皇權掏空握在了自己手中,實屬大逆不道。

    當然也有人說其實這四條憲法也沒什麽問題,畢竟國中若是出昏君,肆意征戰、妄加賦稅、以特權赦免皇室中人又或者隨意許高官厚祿封賞奸臣、諂臣,這些都是大禍。

    如今既立憲法,則皇帝再也不能隨個人喜惡行事, 此舉雖說有些侮辱皇帝本人,但是對國中百姓,尤其是底層人民絕對是大大的利好。

    所以雖然如今民間罵謝良臣的人不少, 且直接稱他為國賊,但誇他的人更多, 尤以底層百姓和寒門學子為最,都稱他此舉乃是功在千秋,從此以後,華夏隻百姓便再也不會出現為一姓之尊榮而耗舉國之力的事了。

    也就是說, 皇室真正開始走向微末, 而百姓們卻逐漸站了起來, 民為貴,君為輕, 此番算是得到切實的實踐了。

    基與此,兩方的激進派都吵得不可開交, 保皇一派道要複帝之尊榮, 擁憲派則完全支持謝良臣的所有決定, 道絕不能讓人再複舊規, 成了徹徹底底的改革者。

    而在這輿論中心的謝良臣卻無甚感覺,第二天仍舊如常上朝去了,同時這也是大融開國以來甚至華夏數千年來,第一場拒絕皇帝出席的朝會。

    他原本以為今日會有人大鬧一場,不想殿中諸人卻安靜非常,已不似昨日那般的大受驚嚇。

    謝良臣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想必是昨日齊術在當中宣讀憲法內容之後,又將撰寫、修改已數年的律令正式推出,大家都想看自己是否會真按其中規定施行國策,故而沉默觀望。

    於是便開口道:“諸位大人,本相既與內閣訂立此憲法內容,自當表率施行,因我已任丞相之職數年,此番合該重選,另與會諸位大人也將重新進行資格審查,查其有無違法亂紀者,便奪其議政資格。”

    此言一出,百官人心湧動。

    這些大臣中有不少人都想趁此良機上位,各有謀算之下,倒是忘了替後宮裏的幼帝打抱不平。

    謝良臣既說此話,自然不是鬧著玩的,事實上這些年他一直在與齊術討論相關政策和流程,最終才定下了行事流程。

    即各村村民們計票選出自己擁戴之人,而之後每人又可提名自己認為合適的人選,最後投票表決,選出鎮上代表,如此層級遞增,此為鄉民選人之法。

    但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在村中種田,所以像軍隊、從事手工業者還有學生儒者,他們亦可依此法進行人員遴選。

    後等人選確定,則要留畫像以及相關身份證明信息交與翰林院留檔,等大會開始,經比對確定來人無誤,後方可入會表決,若是有人冒充,則按律法判罪。

    至於這些人來了要幹嘛,一是選出丞相人選,二是對如今國中各項國策、律法等提出意見。

    這是本次大會召開的議題,今後還會進行增加和修改,比如軍事統帥的人選,法部長官的人選,甚至大會主要監督和組織者的人選,這些都可以在以後依次提出。

    此法新穎聞所未聞,國中百姓們半信半疑之下便試著參與其中,然後他們就發現此事竟是真的,由此也愈發關注起來。

    因他們緊盯時事,有那些以錢財或是以權勢威逼別人推選自己的事,很快便為人所揭露,由此拉了不少人下馬。

    最終,去上邶參會的人大約有三千人左右,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個地方,有人本就在朝為官,有人卻為布衣,有人是隱士學著,也有人是作坊商人。

    這些人齊聚一堂,開始了第一次大會選舉。

    謝良臣因為身上仍掛著丞相之職,所以便要先在會上做工作總結,即自己以前帶領內閣做了哪些工作,未來又有什麽計劃,凡此總總皆一一說明。

    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見到謝良臣,往日隻聽他大名而已,本以為他該是鐵腕凶惡之徒,卻沒想到他能如此耐心的在會上與他們這些布衣之人細說家國大事,倒是不少人對他改觀了。

    做完工作報告,接下來就是表決是否同意謝良臣再任丞相之職的事了。

    他之所以要在之前擬旨讓自己仍任職丞相,而後又開大會讓人重選,便是給國中百姓們打開這扇新世界的大門,即原本由皇帝認命的國家大臣,其實可以由民眾選出,並逐漸接受新法的施行,畢竟沒有什麽比自己親自參與進去更印象深刻的了。

    或許是不信謝良臣真能交出權利,若是投反對票則會為人打擊報複,又或者是真的認可他的工作,謝良臣最終以九成的票數當選了。

    結果出來那日,京中格外的平靜。因為此事向朝野上下傳達出了一個明確的信息,那就是即便有再多的人在暗地裏詆毀、謾罵於他,可謝良臣卻是百姓選出來的,代天子行權的人,無可爭辯之餘地。

    後宮裏,兩歲的幼帝在太後宮中由宮人們帶著玩耍,江婉和張太妃原本正熱切的等著前方的消息,希望謝良臣這亂臣賊子能為人所唾棄,沒想到聽到的消息卻是丞相已經再次上任,且任期為五年,兩人一時大受打擊。

    “母後不用擔心,等五年之後,此賊必定離任,到時原本懼其威勢的大臣們必定群起而攻之,則皇上便可再複帝位之尊,母後亦能雪恥。”江婉在旁勸著張太妃。

    張氏原本偶有白發的青絲已然全白,此刻整個人的精神十分恍惚,聞言也無多大反應,隻口中一直喃喃道:“我的皇兒,我的皇兒。”

    江婉見狀隻好歎口氣,抱著兒子先離開了。

    謝良臣既已上任,便按當初在會上所提報告書,按計劃處理國中事務。

    首先便是道路建設,因著國土遼闊,雖然謝明章的生意已是做了十多年,但是全國各地的主要道路亦未全部聯通,因此他特地撥下款項,令先打通要塞之地,務必令各處來往通達。

    後他又命農部廣選人才,培育改良穀種以及各種作物的種子,並試著生產肥料,務必使主糧豐產,瓜果愈發甘甜。

    然後就是教育和軍隊建設方麵的問題。

    這些計劃裏頭,有些是能在數年間就見到效果的,有些卻不是,因此要想他的政策能延續下去,必得有後人接手並堅持下去才行。

    所以謝良臣這幾年除了把重心放在工作上,也在暗中遴選接替他的人員。

    要說穩定以及安全,肯定是他的幾個朋友最合適,如祝明源、唐於成和武徇。

    但是若要論能力,他們雖是不差,但要擔起重任卻還差一點,為一部之尚書尚可,但要統領全局卻差了點意思。

    好在他們也有自知之明,對於丞相之位亦無太大野心,但是其他人卻不一樣了。

    朝中有那有心人察覺到他的想法,便總想著找關係攀上他這條線,畢竟謝良臣雖在一些老學究的口中名聲很差,但是在民間的口碑卻極好。

    若等他卸任時能支持自己,說不定下一任的丞相便會落到自己頭上了,因此總有人趁著各種飯局或是公事應酬的時候來與他攀談,試圖拉近關係。

    可惜謝良臣對誰都是一副樣子,即客氣卻疏離,並不輕易與誰深交。

    沒辦法,他們便又把主意打到了謝存墨的頭上,覺得要是兩家結成親家,則大事必成。

    謝存墨如今仍在國子監女學讀書,且十分有乃父之風,學習成績出眾,且自她升學後,便對少有人感興趣的化學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時常一個人在屋子裏做實驗。

    國子監裏有人想要趁著同校之便獲其芳心,讓她非自己不嫁,如此便能完成家中長輩之囑咐,可惜初時有幾人試過之後,便再無人敢嚐試。

    “嘭!”又一聲爆炸響起,屋裏立刻冒起滾滾白煙。

    謝存墨一邊揮手驅散白煙,一邊看向嚇得在地上抱作一團的人道:“咳咳,你,,你沒事吧?”

    “啊!有鬼啊!”跌坐地上的人本就被突如起來的爆炸嚇得如驚弓之鳥,此刻受驚回神,立刻便爬起來跑掉了。

    能讓一小塊普普通通的金屬放進水中後爆炸,這的確是有鬼了吧?

    見人離開,謝存墨得意了拍了拍手,同時取下自己的護目鏡,哼著小曲回家了。

    才剛回家,卻見自家母親正在命人收拾行裝,一時驚訝非常,開口道:“娘,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盛瑗見女兒頭發上又帶著塵霧,便拿帕子給她擦了擦,慈愛道:“去瓊州。”

    “長姐,爹說以前帶你去海邊抓過螃蟹,是真的嗎?”這邊雙胞胎見她回來,一左一右牽著她的衣角,連聲發問。

    他們自生下來便在上邶城中,最多也就是見見江河湖泊,卻沒見過大海,此刻聽說要去瓊州,已經興奮了一整天了。

    “是啊,不僅可以抓螃蟹,還能從沙子裏挖出八爪魚哦。”謝存墨回憶起童年時光,也十分向往,看向她娘,問道,“咱們這次去多久?”

    盛瑗見女兒已是長成了大姑娘,也不瞞她,直接道:“你忘了?你爹爹已是又任了五年丞相,如今也該卸職了。”

    謝良臣今年四十三歲,這個年紀在古人看來,正是壯年,再加上他被選任為丞相不過才五年時光,所以京中人多以為他至少還會再任一屆。

    可是盛瑗卻知道,自家夫君並不想再當官了。

    他自考中狀元起,到如今為官已經有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來有多辛苦,盛瑗皆看在眼中,而她亦不貪戀什麽丞相夫人的虛名,隻願意一家人和樂融融,歲月平淡。

    再說她祖父如今已是八十高齡,她也想一家人搬到海島,陪祖父度過最後的一段時光。

    “不是還要再選嗎?”謝存墨拉著弟弟妹妹坐下,問道。

    “不了,你爹爹道如今時機已然成熟,該他做的事他都做得差不多了,至於其他,順其自然吧。”盛瑗最後朝女兒如是道,隨後便繼續命人收拾行裝去了。

    等到謝良臣回來,謝存墨也問他這件事可是真的,謝良臣便道是真的,還說她也要去瓊州,暫時恐怕得從國子監離開。

    “那,,那讀書怎麽辦?”謝存墨倒是不嫌瓊州路遠,隻是擔心去了地方,沒有合適的老師,她好些課才學到一辦呢。

    謝良臣聞言,隨後即笑道:“去了瓊州,當地也是有女學的,而且你要是不怕,爹爹還可以送你去其他國家遊曆學習,怎麽樣?”總之剛開始幾年肯定不能留她一人在京城。

    聽說能出海,謝存墨雙眼立刻大亮,點頭道:“好!”

    五年之期將到,上邶亦再次召開大會。

    因為已經有了經驗,因此大會已經選出了專門的主持人員,即唐於成和如今已升任財部副長官的湯一業,以及早年被他從瓊州調回京城的王直。

    此次會議除了選出新的丞相,同時也要總結過去數年間發生的事情,好的,壞的,需要修正的,需要杜絕的,都得一一拿出來說。

    這份報告自然是謝良臣來做,他細數了過去五年間國家道路建設的情況,國庫收入增加了多少,百姓收入提高多少,人文、工業製造水平又有哪些成果。

    報告書有十數頁,謝良臣光是讀都讀了快一個時辰,遇到有些重要的地方,他還得停下來說上兩句。

    等他讀完報告,唐於成便宣讀本次丞相位的提名人選,共有五人,其人背景信息,任職履曆,皆一一道明,而後再由大會全體人員進行表決投票。

    謝良臣也有提名人選,即原徐州知州,現內閣成員之一的李廣深。

    至於他自己,已經在大會之前表示不會參選,因為他任丞相一職已有十多年了,合該讓位與賢者。

    大會進行表決,最後的結果也無意外,李廣深成了新一任的丞相,稍後便要發表述職報告與工作計劃書,同時於第二日進宮讓幼帝簽署任命文件。

    李廣深上任那日,謝良臣與家人乘船離開上邶,這個他呆了二十多年的官場,總算是能撂下手了。

    他離京那日,上邶城中並無多少官員來送他,一是那日是新任丞相就任擺宴的時間,二是謝良臣也未通知太多的人,因此知道他離開的隻有一些關係親近的親友。

    謝良臣揮手與他們作別,心中有些失落還有些悵然。

    他自認自己不是什麽偉人,既無崇高的理想,也無經天緯地之才,三十多年前穿越至此,隻是覺得這個社會太過壓抑殘酷,所以想掙出頭來,讓自己以後能過得好一點,子孫後代也能過得好一點。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一步步往上走,最後得罪了許多人,為了家人平安,他隻能做得更加徹底,成了一些人眼中顛覆皇權的佞臣,更是下過不少決絕的命令,手上亦有無辜之人的鮮血。

    但是要說他是否後悔,他亦不悔,因為他非是某一姓的臣子,亦不用為了了卻君事來贏得身前身後名,他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官船行駛在運河之上,船頭的燈籠紙上寫著靖王府三個字,謝良臣正看著這滔滔的江水出神,突然岸邊傳來一陣呼喊,他定睛看去,卻見岸邊跪了一地的百姓。

    “恭送丞相!”

    “願丞相一路順風!”

    “丞相!丞相!”

    ,,

    更多的話被江風吹散,謝良臣隻能隱隱聽到一些片段的詞句,但是岸邊人朝他叩首的動作以及眾人臉上的神情他卻是瞧得真真切切,一時覺得喉頭有些哽住。

    “夫君?怎麽了?”

    盛瑗聽到聲音出來,卻見自家夫君偏過了頭,似乎還抬袖擦了擦臉,又見岸邊百姓們一邊沿岸追著他們送行,一邊山呼祝福的話語,就知是怎麽回事了。

    她了然一笑,卻沒上前,仍是落後他半步站定,看著外頭道:“我知夫君之所以未大張旗鼓的離開,乃是怕人未走,茶先涼,可夫君卻著實低估了自己,若是你離開的消息真個傳開,隻怕咱們這船要離不了碼頭呢。”

    “夫人總是這般偏私與我。”謝良臣聲音還有點悶悶的,可是心情確實好了許多。

    “我可沒騙你。”盛瑗輕笑道,“我就怕你再被人留住,不去瓊州了,我擔心之下便也就沒提前與你說過。”

    謝良臣心境已然平複下來,此刻聞言便轉身回頭看她:“夫人果真聰慧伶俐,既能不動聲色謀算大事,又能寬慰我之心情,就不知到了瓊州之後,夫人還有何打算?”

    靖王雖是封了,但是謝良臣卻不必參與朝中政事,這名頭算是個榮譽稱呼,至於瓊州,雖名為他的封地,島上百姓卻非他屬民,仍是自由之身,而他更像是本地的吉祥物。

    當然,這是明麵上的,私下裏,謝良臣肯定會好好經營這個地方,否則那些炮台不是白建了?

    盛瑗見他公職一卸,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心中也高興,於是道:“這倒是簡單,聽說瓊州島上有奇珍異果無數,又多山脈,咱們不妨在島上墾一塊地,種些蔬菜,閑了便去摘瓜果,遇到天氣好時,還可乘船出海,去看看別國的風土人情,夫君以為如何?”

    “夫人所言甚是。”謝良臣攬過她的肩,兩人站在船頭,看底下河水滾滾東流。

    自他出京後,李廣深便正式開始履行丞相職務。

    因為以前謝良臣要處理的公務極多,手下人員也極多,所以他上任之後,首先便是熟悉公務,再就是換上自己的心腹手下。

    當然他也沒有將原本內閣中人全部替換,畢竟謝良臣所提拔上來的人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是能吏,若是他全部替換,還真不一定找得到合適的人選。

    此為其一,其二還是他想做得比謝良臣還好,留下賢名傳與後世。

    所以自接管權利之後,他甚至比謝良臣還要忙碌,一副要為國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模樣。

    偏偏就在此時,有人向他提議,說謝良臣以前在鄉紳中豎敵頗多,此刻對方既然已經放權,何不羅織罪名,將其斬草除根?

    給他建議的是他手下的一個幕僚,之前謝良臣祖父祖母去世,在他還沒有確定要不要辭官守喪之時,這人就向他建議過,要是謝良臣真的辭官了,最好立刻便想辦法與他劃清界限,站到皇帝那頭去。

    至於所謂的辦法,當然就是以他暗中命令郭整將鄭氏皇族盡數除去的罪證交給皇帝,以立大功。

    李廣深當時對他的建議也是認可的,覺得做大事者不拘小節,若是謝良臣自尋死路,那他同樣不會手軟。

    可是對方不僅沒有,而且後麵所做的事更是超乎他的想象,既將皇權緊緊握在了手中,卻又未將皇室徹底推翻,算是留了餘地。

    從他種種手段來看,此人絕非民間所說那樣一心為公,大義凜然,若是他當時真擅動了,說不定人頭先落地的反而是自己。

    因此在如今情況已然大變時,這人再提這種建議,實在就顯得愚蠢了。

    “你真當謝丞相遠去瓊州,就真成拔牙的老虎了?”李廣深輕哼道。

    先不說國中軍隊的長官仍是謝良臣的妹夫,就說那瓊州島,可是這樣好進的?難不成此人以為他們下一道命令讓謝良臣奉旨進京,他就真會自己自投羅網?

    就算他真把人抓住了,可整個朝廷上下,與謝良臣有千絲萬縷關係的人又何止成百上千?更別說民間輿論該如何鼎沸。

    倒是真要行事,恐怕不到五年之期,自己就要先被彈劾了。

    同時李廣深還有另一層考慮,那就是他若清算前任,那他的接任者是不是也要清算他呢?

    所以這個頭萬萬不能開。

    “大人,,”

    “退下!”李廣深不願再聽他多言,朝他揮了揮手。

    那幕僚無奈,隻好離開內堂,但卻未回自己住處,而是趁著夜色披了鬥篷出門,一路東拐西繞,後見無人跟蹤,竄進一個胡同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