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第95節

  兩人換了位子,一個給兒子衝洗身子,一個為女兒洗長發。

  何未用白浴巾裹住繼清,抱他出浴缸。小男孩像後知後覺地醒了,突然兩隻手緊摟在她後背上,埋頭不肯動了。

  “陪他睡吧,”謝騖清道,“我要出去一個小時。”

  何未輕點頭,抱兒子去了隔壁客房,斯年不願打擾父親休息,隨何未一同換了房間。

  謝騖清取下毛巾,擦幹淨手上的水,重新換上軍裝。

  樓下的軍用吉普車上,坐著鄧元初。

  這次要釋放一批□□,名單保密,鄧元初眼見過,低聲複述給謝騖清:“前天釋放了一批,在武漢辦事處登記領了衣服,已經送去西安再轉延安。今晚的這一批有幾個要留在國統區工作,也有要回淪陷區的。其中一個,回北平。”

  吉普車在夜幕中,駛向前方。

  吉普車停靠在街口,他和鄧元初下車後,向內行去。

  牌匾上書“太平試館”。

  謝騖清於牌匾下,邁入石門門檻。屋子裏麵,坐著幾個身著灰布袍子的男人,年齡各異,其中一個戴著一副眼鏡,在灰布袍子內是一件洗舊的襯衫。他低垂著頭,似在閉目養神。

  等在後頭的幾個男人依次按照名冊,領了路資,離開屋子。謝騖清走到那個男人麵前,在兩扇木門閉合後,低聲道:“召先生。”

  召應恪被喚醒,抬頭,和謝騖清對視。

  召家大公子,而今也過了不惑之年。數年牢獄,使他華發倍增,清俊麵容不再,文人氣息倒是未減。

  謝騖清搬過來一個高背座椅,擺在召應恪麵前。昔日兩人初見,他為京城貴客,而他則是名譽四九城的才子,受軍閥迫害,走上了仕途。

  自此,兩人皆是身份數變。

  1933年是一個命運的分水嶺,對他是,對召應恪亦是。

  召應恪因在天津監獄釋放抗日同盟軍將領,而遭逮捕。其後剝奪一切職務,入獄數年。彼時,謝騖清返回南方,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遭遇了最艱難時期,萬裏長征去往延安。當他在國共再次合作後,接到去各地監獄營救□□的指示,於名單上看到召應恪的名字,確實意外,再看到被捕原因,心下了然。

  他落座,平視眼前人:“先生執意回淪陷區,可知北平如今是什麽境地?”

  “召某在獄中看過報,”召應恪答,“百業蕭條,民不聊生。日夜難安,朝不保夕。”

  謝騖清輕頷首。

  鄧元初來武漢前接到延安的指示,送召應恪等十數人深入已淪陷的華北。

  其後的人生,隻有召應恪自己清楚。

  “繼清出生,仰仗先生護佑,”他在召應恪臨行前的十分鍾,以清淡語氣敘舊,“今夜,未未也在武漢。”

  召應恪的眼睛裏,盛了太多東西。何未未必清楚,麵前這位謝少將軍卻是知音。

  少時婚約,如前生之念,模糊到隻餘南洋一個少女背影。

  召應恪不敢深想。他於摯友生前,在南洋碼頭上曾應允,無論如何守住何家航運。自此後,解除婚約為此,迎娶何家大小姐為此……每每午夜難眠,他仰躺於黃銅床上,安慰自己的都是,至少何未曾真心備過嫁妝,想嫁入召家。

  “這裏叫太平試館,四九城也有一個同樣名字的地方,”召應恪笑著、輕聲道,“是過去各省秀才們趕考的落腳地。”

  “是嗎。”謝騖清答。

  召應恪頷首。

  過往即是過往,留存心底,足矣。

  ***

  召應恪和謝騖清並肩而出。

  謝騖清把登記簿子遞給鄧元初,由他負責送去車站。鄧元初接了簿子,夾在手肘下,自口袋裏摸出一包土煙:“西北帶來的。”

  “我不抽煙。”召應恪笑答。

  鄧元初點頭一笑,收妥煙:“我妻子出生在鬆花江畔,小舅子殉國於關外,對能在早年支持抗戰的人,有感情。”

  召應恪亦是點頭:“在獄中,常聽人唱《鬆花江上》。”

  鄧元初道:“我妻子也常聽。”

  鄧元初親自駕車,送召應恪去火車站。二人於站台作別。

  過去,召應恪供職北洋政府時,和鄧元初在宴席上見過兩回,在何未的航運公司也碰到過。鄧元初初見誰,都給人一種推人出去十萬八千裏的距離感。而今,隔膜消失。

  召應恪知八路軍一直武器短缺,擔心問:“武器補給可好些了?”

  鄧元初搖頭:“我們有一個師,九千多戰士,隻有五千多的槍。槍彈嚴重短缺,發下去的子彈,都要數清楚用。一人二十幾顆。”

  鄧元初笑著補充道:“萬幸,戰士們的槍法都不錯。”

  他看召應恪憂心不語,反而寬慰說:“從31年,我們對日本人就沒放下過槍。六年抗戰,日子就是這麽過來的,沒有子彈還有大刀。當初奪回多倫,還不是主帥舉刀衝鋒?”

  火車北上的時辰已至。

  召應恪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忽然問:“將軍為何從軍?”

  “因為幼年喜歡讀群英傳,”鄧元初笑道,“喜歡一位名將,戚繼光。”

  召應恪恍然:“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掃清倭寇是那位明代英雄的心願,正巧,合了今日時境。

  鄧元初欣然:“我最喜歡的,便是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