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祈願九州同(5)
  第75章 祈願九州同(5)

  謝騖清到北平第二日,何家九爺派了帖子去平津兩地的老宅子。

  那些個隱居在天津和北平的大小軍閥和脫了軍裝的將軍們,多在平津兩地投資實業,有煤礦、銀行等產業,收了九爺的帖子,總要給幾分薄麵,著家中小廝回了口信,必會捧場。

  何未陪九叔先至,她推著木輪椅,沿走廊往內去。

  “從北京改名到北平,這泰豐樓倒是從未變過。”何知卿道。

  何未輕“嗯”了聲,在輪軸轉動的微微聲響裏,和身旁的客人們擦身而過。

  今日泰豐樓包了場,往來行走的人雖大多未著戎裝,從腳下長靴,到皮鞋踩踏地板的步伐,都能辨出是昔日各省軍閥的舊部。男人們三兩聚在一處,輕聲討論長城以北的戰況,何未聽得不甚分明,時不時有“察哈爾”、“多倫”和“保定”冒出來。

  “保定那邊投誠不少人了,”有人說,“隻有紅軍那一支堅持不退。”

  “日本人重兵逼近,南京下令圍剿,”另一個輕聲道,“不投誠,等著死嗎?”

  “九爺,”泰豐樓老板遙見何未和何知卿出現,迎上來,對著何未打了個禮,“二小姐。”

  “今日沒疏漏吧?”何知卿問。

  “九爺吩咐了,可不能有疏漏,”老板低聲道,“單隔出來的包間兒,在大廳東麵,今日大吉的方位,祝九爺促成好事。”

  因老板親自引路,交頭接耳的男人們略頓住,留意到這兩位沒帶小廝、丫鬟的人。其中有聽聞何家九爺腿腳不便的,猜到這是今日做東的主人家,率先點頭招呼:“九爺。”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九爺”,淹沒了方才對同盟軍的私下議論。

  照老慣例,宴客的地方被屏風連成牆,隔開了。

  這一回散客多,隔了四個方位,端著菜往來穿梭的人,進出四方包房。而隻有東麵那處,備了戲班子。而今年輕人追捧影院和舞廳,老輩兒的還是以戲曲為正統。

  宴客老人,沒個戲班子,就是主人家不懂規矩了。

  何未推著輪椅上的九叔繞過屏風,停步在白漆架子旁,上頭被老板提前擺滿了木槿、蛇目菊、龍膽和蘭花。離屏風最近的圓桌上,有位穿著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正翹著二郎腿,把玩著手裏的茶盞,他一抬頭見是何知卿,冷淡的眼睛裏有了一絲暖意:“九哥來遲了。”

  何知卿一擺手:“出門前喝藥,耽擱了。”

  他拉何未的手腕,把她引到輪椅跟前:“這些個,都是在天津租界久居的前輩,不常露麵的,”說完,為大家引薦,“這便是我的二侄女。”

  另一位穿著棕色長袍、兩鬢雪白的老者笑:“何二的女兒。”

  “就是了,就是她。”何知卿道。

  何未正式接掌航運,手握運輸大權,已在軍閥混戰後期。

  她和二叔、九叔並非一代人,與他們相熟的都是老派陣營的人,她身為晚輩,被引薦過,就該斟茶敬酒。何未在九叔的目光暗示下,持酒壺,為圓桌旁碗筷旁的一個個夜光杯裏,傾倒酒液。倒滿第三杯時,屏風後,有細微的人聲交談。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風後,獨自走進來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未著戎裝,穿著襯衫長褲,手挽著黑色西裝上衣。為避人耳目,戴著一副黑色鏡片的遮陽鏡,頭發微向後攏著,活脫脫一個逛罷琉璃廠或煙袋斜街,再來此處吃花酒、等著半夜叫局的公子爺。

  滿室寂靜。

  她佯作不覺,壓下抬眼看的欲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長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熱情地伸展雙臂,在層疊交錯的燈影裏擁住了姍姍來遲的男人,連聲叫著“世侄”。餘下數人熱淚盈眶,有的說,沒想到你小子還能活著回來,有的則感歎,謝家的男兒都不容易……

  何未倒滿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錯而過。

  謝騖清被軟禁那年,她從未接觸過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見了一次。

  這裏有謝老將軍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軟禁過謝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後主謀,如今都仿佛見到在抗日戰場上僥幸活下來的世侄,紅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圍攏著謝騖清這個後輩,噓寒問暖。

  謝騖清摘下圓鏡片的遮陽鏡,謙遜回應,微笑有禮。

  棕色長袍的老者拉謝騖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麽似地,瞧著他與何未,笑了:“二小姐該與我這位世侄是舊相識了。”

  何二小姐同謝家少將軍的過往,哪個沒聽過兩句。

  隻是關係撲朔迷離,真相難見。

  何未淺淡一笑:“是,舊相識。”

  謝騖清將西裝外衣遞給身後便裝的警衛員,平靜道:“我與二小姐早是知己。今日得見數位伯伯,還是仰仗了她和九先生。”

  “你想見我們,何須外人牽線?”有人道。

  “謝家和我們的交情,並不比九爺的淺。我們與你父親都曾是同袍,”另一人道,“清末時,我在湘江被圍,是你父親派兵過來解了困。”

  何未挨著九叔,坐在謝騖清的對麵,和他隔著兩米寬的圓台。

  她瞥見青綢薄絲的中年人輕巧揮了下手,戲班子的人默默抱起鑼鼓家什退了出去。

  青綢薄絲的中年人笑著,兩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傾身向前,望住謝騖清。

  “你我年紀相仿,我父親曾說,謝家於他有恩情在,”中年人遺憾道,“如今謝家剩得人不多了,有能伸手的地方,在座的無人能推辭。”

  他雖年紀輕,但顯然地位高,話音平緩,但擲地有聲。

  在座沒一個不是千年的狐狸,若不然,怎會從軍閥混戰走到今日。謝騖清借由何家九爺的宴席,悄然現身北平泰豐樓,絕非偶然。

  他想要什麽,兩個圓桌旁的人,都在暗自盤算,權衡利弊。

  但不約而同地,麵上盡是和氣的微笑。

  謝騖清亦是微笑:“謝某,剛從察哈爾的戰場下來。”

  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意外:“多倫那裏?”

  謝騖清頷首。

  “多倫一戰,打出了軍人的骨氣,”中年人立刻道,“謝將軍的品格令人欽佩。隻是……”那人似憂心謝騖清的處境,眼中有著憐惜,“今日的同盟軍,已至絕境。”

  何未心頭一窒。

  “你我今日初見,本不該如此直白,但以我們兩家的關係,隻怕日後九泉下無顏見我父親了,”中年人將青綢薄絲的長衫撩開,露出馬褲和布鞋,他神情肅穆地盯著謝騖清,輕聲道,“情勢遠比外界傳得更嚴重,你們的軍報也絕不會詳細到如此地步。南京讓何姓將軍親帶兵,十六個師的兵力調去對付你們。”

  他說完,低聲強調:“十六個師,隻多不少。”

  她遙遙看向謝騖清,這個共識藏在每個人心底,但一個陌生人直白道出真相,這種刺痛感……她並非局中人,卻如被刀剜進了心裏。

  “世侄,”棕色長袍的老者見謝騖清不說話,歎氣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雖老舊,卻不摻假。日本人啊,一兩日打不退的,須從長計議。”

  大鑼突然敲起來,且特別急,“嗆嗆嗆嗆”地敲在人心上。

  方才被屏退的戲班子,不知被哪個包間的人叫去了,開了鑼。

  那青綢長衫的中年人微蹙眉,似嫌吵鬧,可轉念想,如此才更益於私密談話、避人耳目,索性放任外頭的昔日下屬去胡鬧了。

  中年人見謝騖清不言語,親自拿了酒壺,為他倒滿了一隻空著的夜光杯。清透的酒液,注滿薄如蟬翼的碧色酒盞,美得令人驚歎:“多倫一戰,確實戰出了軍人的骨氣。可你們沒有補給,糧食到彈藥是打一天少一天,能撐到幾時?我也是帶過兵的人,深知你們的艱辛。騖清兄,我安排你隱居天津,擔保在華北無人敢動你。隨弟弟我快活幾年,不要為難自己了。”

  謝騖清慢條斯理地端起酒,喝了半杯。

  何未像感受到,北地特有的辛辣酒液,從他的咽喉滑下,直至肺腑。

  “謝某這次來,”他右手虛握著那隻夜光杯,透過杯壁,能見餘下的小半杯酒液,仿佛凝固在了杯子裏,沒有一絲絲的晃動,“想問諸位借兵。”

  從謝騖清邁入這間包房,就明白要麵對什麽、隱忍什麽。

  以他過去的脾氣,麵對這種背棄民族立場的言論,絕不會聽到此刻,便會起身而去。而今日,他是來求人、求兵的。

  “借兵,打日本人。”謝騖清道。

  “軍隊補給,可以想辦法,”謝騖清又道,“但投誠的將領和兵士一走,兵少,城守不住。好不容易拚死打下來的土地,又要被日本人奪走。”

  他最後道:“抗日,確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輕易就丟了多倫,我對不起死去的人。多倫一戰,鏖戰數日,最後都是拿著大刀衝鋒陷陣……死於城下的人,血都未幹,我怎麽敢……讓多倫,再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