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第66節

  謝騖清的手臂環住她。

  震耳的雷聲隔著一麵牆壁傳入。

  “要下雨了?”她問。

  男人又應了聲。他手臂肌肉的力度,梏住她的靈魂,她眯起眼,看這個徹夜未歸的人。深色西裝搭在床畔半人高的衣架上。親吻不在脖子上,她不癢便不計較,不想徹底醒。

  “倒是說句話。”

  他笑了:“這時候說什麽?”

  雪青緞的小衣裳裹著她的身子,她扭轉身子,瞥他,見他清俊的麵孔。

  熱息在她的耳邊:“等你睡醒,等了兩個小時。”

  “一直在屋裏?”

  “寫了兩頁教材。”

  這個男人怎麽做到的。從東交民巷見過幫他營救同仁的領事,點上雪茄,和人交換一條條生命的條件後。回到樸素院子的臥室裏,臨窗,握著吸滿藍墨水的鋼筆,在一疊疊手稿教材上寫,馬術、槍劍術、軍刀術、架橋術、築城術……

  她擔心他如此操勞,腿恢複不好。

  “能推掉的,沒用的應酬,都推掉,”她說,“大家知道你和我同居,說我不高興就好了。”

  “二小姐拴謝騖清在北平,逼我脫了軍裝的事,早就無人不知了。”

  “我倒是本事大?”她故作驚訝。

  “二小姐確實本事大。”他笑。

  自東北軍入關,北平回到南京政府的管轄下。

  南京過來不少高官,想見謝騖清,都被拒之門外。他像那些五六十歲,亦或是七老八十的老狐狸們一樣,說要養老,不問戰場事了。

  “有個朋友藏在協和醫院住院部,一個醫生辦公室,”他說,“須送去天津登船。”

  “你先把人送到東交民巷的法國醫院,”她閉著眼,“這兩日有法國病人要去天津……”

  登船二字,遲遲在喉嚨裏,吐不出。

  四合院裏的雨,和別處不同。

  砸落在葡萄架上,在碧色的葡萄葉上飛濺四處,還有竹葉,灰白石磚的地縫,一條條水流沿著屋簷上的黑瓦片往下掉。院子東北角的醬色大水缸裏,每日被林驍打滿了水,再容不下天降的雨水,不斷往出溢著。

  何未想看清他的臉,難,每回都像在半夢半醒裏。

  他喜歡睡後起來點上一根煙,做點兒別的,再回來她這裏,通常就還要再睡一會兒,一兩小時的樣子。也就隻有此事上,能見他衣衫不整的時候,但他哪怕下床取個東西,或給她拿茶水潤喉,都至少會套上長褲。皮帶倒是不係。

  “謝教員就沒有匆忙的時候,”她笑,撒嬌道,“都不讓我看。”

  謝騖清笑,接過她的茶杯,擱在一旁椅子上。

  “老男人,有什麽好看的?”他笑問。

  她摸枕頭下的槍套,手指繞著槍套上的皮帶。自從他回來,總枕著這個睡,連她都習慣了。他低頭,看她:“我一開始是奇怪的,你為什麽要看上我。”

  她訝然,卻還是嘴硬:“那時候小,不大懂。你親我,也沒想到躲。”

  “是嗎,”他笑著同她逗趣,“倒是我仗著年紀大,勉強你了。”

  她趴在謝騖清那條沒傷的腿上。蘭麝香融在空氣裏。

  謝騖清兩手將她抱起來:“勉強就勉強了,二小姐如今沒回頭路了。”

  兩人對視笑,她摟著謝騖清的脖子,臉貼著他沒穿衣裳的上半身,聽了會兒,稀罕地說:“你心跳很重。原來書上說,趴在胸膛上能聽到心跳,是真的。”

  謝騖清笑,下床,恢複到現在,不用文明杖也能獨自走了。

  他到書桌旁,整理方才手寫的教案。

  何未也光著腳,到他身邊。她喜歡看他寫的東西,盡是她沒涉獵的領域。藍色鋼筆水在白紙上一列列寫下來,字是鐵畫銀鉤,容與風流。

  透明玻璃鎮紙上刻著字,紅漆描過,他用的久了,紅漆被磨掉了,隻留了刻字的痕跡。

  起手是“贈謝教員”,下書“平生最薄功名事,不屑金冠玉蹀躞”。

  這該是保定教書後的留念。這話,一讀便是說他的。

  謝騖清今日回來心情不錯,她猜,他救到協和醫院裏藏著的人是關係極好的朋友。當初他落難,營救的人不少,他雖不詳細說北上行程,但其中一樣是救人,她知道,也已幫他安排送出去好幾個了。

  兩人都沒再出去。

  窗台上水淋淋的,水缸裏的小雨坑沒間斷。

  臥房內的床單像帶著水汽,她幾次草草拉平,再被弄亂,便懶得管了。索性這臥室隻有兩人進,天一黑,總是要再睡上來的。

  謝騖清頭發短,易被汗打濕,她摟著他的脖子,攏攏他的濃黑短發,遮住若有若現的幾根白:“早知道要這樣的,不如第一天見你就在一起。”

  他笑:“是這個道理。”

  她想吃西單天福號的醬肘子,謝騖清便親自出去買回來,芝麻燒餅賣完了,均薑恰好來,給她和麵烙燒餅。均薑嘲笑謝騖清隻買醬肘子,要把眾人吃膩的,洗了手在廚房剁肉餡,烙燒餅間隙,為他們做肉餅。

  均薑帶來一個木盒子,進廚房前放到院子當中的石桌上,說:“胡經理讓帶來的。”

  彼時,謝騖清正在正房的沙發上,坐著抽煙。

  何未敲著玻璃,叫他出來,見他要拿手杖,又擺擺手,抱著木箱子進了正房:“想大家一起欣賞的,先給你看吧。”

  她打開銅色鎖扣,掀開木箱子,是個最新式的無線電收音機。沒外掛的喇叭。

  “胡盛秋說要做出來這個,再來看你,好讓你知道他這些年做了什麽,”她笑著給他打開無線電,在沙沙的聲響裏找電台。沒多會兒,蒼啞澀滯的戲聲跳出來,就是這個了。

  “知道這個有什麽不一樣嗎?和過去的?”她獻寶似地問。

  “精巧得多。”

  “喇叭收進去了,過去的喇叭都在外邊的。這樣就方便搬走,方便帶了。”

  她喜好這些創新,勝過於做生意。

  在天津時,那些人奇怪她為什麽不上心鹽號生意,明明是賺錢的大買賣。可對她來說,那就隻是生意。而把粗鹽變成精鹽的過程,才是她想做的實業。

  當初沒有精鹽生產技術,粗鹽的氯化鈉含量低,西洋人嘲笑國人吃粗鹽就是在吃土。後來有了第一袋精鹽,那個鹽袋上印著海王星。那是屬於實業家的浪漫。

  她也有這種浪漫情懷,想做出新東西。

  這個時間,電台裏播放著戲曲,由電台裏的專人放黑膠唱片。

  “等你再走,帶上這個,我給你在電台裏放鋼琴曲。”她說,仿佛習慣了他為戰事來去。

  窗外,均薑問扣青,蔥買來沒,沒有蔥如何能烙肉餅,扣青回說,林連長去買了。林驍這次入京沒幾日和扣青糾正,如今他不叫副官,是警衛連的連長,扣青就此改了口。

  均薑笑嘲說扣青支使一個不會挑大蔥的人去買,萬一買回來小香蔥,肉餅就糟蹋了。扣青回說,人家都連長了,不可能笨到不認蔥的地步吧……

  兩人笑著,討論著蔥和林驍。

  謝騖清將煙蒂撳滅了。

  何未調試收音機,長發及腰,因蹲下的姿勢,發梢掃在她腳踝上。

  “未未。”

  她輕聲答:“謝教員,你說。”

  他摸她的頭發:“我可能是做了許多的好事,才能讓你看上我。”

  “果然人老了,就不容易自信了,”她揶揄他,“少將軍初入京城,在胭脂堆裏打滾,可是說過——‘在我這裏動真心,都是有來無回’。”

  謝騖清笑,手指勾了下她的鼻尖:“偷聽人講電話,還理直氣壯?”

  她皺著鼻尖,把收音機放回木匣子,真是他們製造廠組裝好的第一台,意義非常,不能隨便亂放:“從不正經說話。”老男人就是言不由衷。

  他剛準備將滿是煙蒂的煙缸處理一下,這裏不止他的,屯著昨日來開會的幾位軍官的。

  但一聽她這話,將手轉向了香煙盒,輕敲出了一根煙:“什麽是正經話?”他劃亮火柴、點煙吸,倒是風流的神氣。

  “我愛你,”他又笑問,“這算不算?”

  她兩隻手臂摟著木匣子,立在那兒,像忘了語言為何物。

  她……和他開玩笑,未料他說這個。

  “1922年,京津兩地都知道的事情,騖清以為二小姐比誰都清楚,”他直視於她,像看著百求不得的女孩子,道,“我自南方來,摸不透北麵的人如何追求女孩子。當年真是頗費了一番心神,卻不得要領,怕一旦南下,你就另嫁他人。”

  她被逗笑:“說著說著,又不正經了。”

  他看著她,笑著說:“都是十分正經的話。”

  謝騖清把搭在沙發扶手上的襯衫拿起,穿了,一粒粒係上紐扣。立領板正,扶著沙發立身而起,慢著步子走出去。他去西單買醬肘子時,讓車繞路去晉寶齋買了盒子菜。

  沒告訴她,預備給個驚喜。

  何未以為他去廂房有公務,那裏有兩個文職軍官在。

  扣青幾步蹦到她麵前,趴在她耳邊說:“方才林驍在廚房說,少將軍心裏可疼你了,那年,你寫信要他用白話寫家書,他便把軍中有家室的家書全都借到了軍帳,觀摩學習。”

  秋風拂麵,細雨一蓬蓬地灑在她臉上。

  她立在門框旁,見謝騖清冒著毛毛細雨,慢慢往東廂房走。他有他的驕傲,從能走,便舍掉了文明杖。

  一個對自己嚴苛的將軍,卻是仁義治軍。

  林驍講,南方邊境線上自前朝設有對汛,因地處深山老林,清朝覆滅了,消息來不及傳過去。那裏的辮子兵仍在對汛,守著邊境。謝騖清帶人過去,讓人為他們更換衣服,剪掉辮子。他來到這些老少對汛兵跟前,說,願走的,他感激戍邊守邊的辛苦,補給前朝欠下軍餉,一徑派人送回家鄉,願留下的,就在新軍隊受訓。

  “我從軍,為國守土,和列位一樣,沒什麽區別,”少年謝騖清站在他們麵前說,“若有一日謝騖清為己謀私,軍中任何一人,包括你們留下來的任何一個,皆可拔|槍射殺我。此一諾,至死不易。”

  林驍就是其中之一,從那日起誓死追隨了謝騖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