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第52節

  “我南下接你,是謝騖清的學生發來的電報,”召應恪替他撿起毛巾,“剛剛你也看到了,他能知道我們被關卡卡住了,讓人來解圍,那就說明他自己沒大事情。”

  她沒做聲。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謝騖清以束手就擒換回來的。

  而在車站從被攔開始到被解圍,都隻是謝騖清讓過去學生幫忙安排的一場戲。那些人既找到了謝騖清,就沒有困住何未的必要。

  而隻有經曆這一出,才能給她錯覺:他還能掌握她的動向,他還能運籌帷幄為她解圍,隻是這些日子不方便露麵罷了……

  謝騖清一生多謀,但對她,從未算計過。

  唯獨今日,算了一回,演了一回,隻想讓她安心北上。

  他們直接從南京到了天津。

  召應恪在南下前,將何二府上的老老小小接到了天津九先生的公寓。

  何未剛才進了洋樓,見前廳坐滿了人,有姐姐何至臻、母親,還有召應恪的父母叔伯。

  姐姐何至臻一見何未和召應恪,便站起身。

  “今日我將你父親和我母親都帶來了,”何至臻盯著召應恪,“召應恪,你該知道她和誰攪合在一起,謝家徹底完了,她都要被牽連的。你不想活了,我還想要命!”

  何未因謝騖清和謝家的事,已經丟了魂魄,堅持著返回這裏,不過是因為被二叔和斯年牽絆著……她已無力再應對何家的人,包括母親。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啞聲道。

  何至臻想攔住何未,被走出來的嬸嬸喝止。

  “你九叔說了,家裏有病人,吵鬧不得。你們都請先走吧,召應恪帶你父母去利順德住,我們已定了房間,”嬸嬸摟住何未,“來,我們上樓。”

  她在火車上以熱水擦過臉和身體,到天津才真洗了澡。

  嬸嬸幫她拿了衣裙來,小聲說:“前兩天有客人來,說了張作霖害死李大釗先生的事,你二叔氣得病更重了,燒了許多天。我們都不敢對他說南方的情形,一會兒過去,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

  “嗯,”她帶著鼻音說,“我曉得。”

  她用熱水捂著眼睛,要了胭脂,將唇色和臉色弄得好看些。

  二叔住的房間,中藥味極重。

  她不知怎地,記起謝騖清身上時常有的中藥味,眼酸漲著疼。她到床邊,挨著邊沿坐下,二叔最近眼已完全見不到東西了,但手指碰到她的裙擺,還是笑了。

  “回來太快了,”二叔柔聲道,“該多住兩日的。”

  她輕聲道:“眼下戰事正要緊,多留不好。”

  “是啊,”二叔說,“還是北伐要緊。打過來了,就可以禁煙了。”

  何知行上一次被氣病,還是為了奉係軍閥為籌軍餉,下令在關外種鴉片的事。

  他當年走上革命這條路,就是因為痛恨鴉片,年輕時在宣南的茶館裏和人爭論鴉片危害。最早很多人想要禁煙是為了防止白銀外流,許多人都靠一杆煙槍活著,並不覺煙土有什麽不好的……一晃兩鬢霜白,已走到人生盡頭。

  “談了婚事沒有?”二叔柔聲問。

  “嗯。”她眼前盡是水霧,不敢說太多話,怕被二叔察覺。

  九叔在一旁,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過來。

  她無聲擺手。

  “細想想,他都三十有二了,”何知行道,“我怕見不到你們成婚了。知卿,你要替我主持這一樁婚事。”

  何知卿笑著說:“你且安心養病,北伐不日就將成功了。你的女婿帶著功名來娶未未,我可不敢代你嫁女。”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九叔憂心北京動蕩,留何二一家住到了夏天。

  這天,斯年在洋樓地下室翻看她收集的報紙,看兩年前的“國民會議促成會在北京召開的新聞”。何未再見到上邊那三個名字,王盡美先生病逝於會議那年,而餘下的李大釗先生和趙世炎先生都是在今年這場浩劫裏離開的。

  小嬸嬸在地下室門口叫她。

  何未留斯年繼續看報,上了樓梯,她穿過珠簾,一見到屋內坐著的女人,怔在那兒,心跳得突然急了。是謝家二小姐,謝騁如。

  她看上去十分憔悴,眼睛仍如上一回般亮著,本是麵容嚴肅,但一見她還是露出了溫柔笑容。何未一見她衣裳上的孝帕,腳步停住。

  “我父親過世了。”謝騁如輕聲說。

  她眼一熱,輕聲回:“二小姐請節哀。”

  謝騁如微頷首,放下了茶杯:“我留不了幾分鍾,就不說客套話了。清哥兒……”

  何未窒住,定定望著謝騁如。

  謝騁如似不知該如何說,想了想才道:“我來見你,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父親臨終前的遺願,父親讓我替他對何家表達歉意,他說,何二小姐年紀輕,婚約又無外人知曉,這一次謝家經曆如此大變故,已不如從前,日後不能拖累你們了……”

  “清哥怎麽了?”她打斷謝騁如,“他如今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謝騁如搖頭。

  不知人在何處,甚至不知生死。

  何未心一沉。

  “清哥兒的副官在四月來租界見我,那位副官對我說,清哥想我們做一件事。等風頭過去,親眼看看你好不好,如果你無恙,就告訴你,”謝騁如靜了許久,輕聲說,“‘騖清無能,無法踐行婚約。還請二小姐……當舍則舍。’”

  她眼淚突然就掉出來。

  不是為了“當舍則舍”,而是那句“騖清無能”……

  謝騁如抬腕看表,以此來掩飾說出此話的難過心情,她輕輕離開座椅,到何未跟前:“這句話我不是以謝騖清二姐的身份說的,是以一個比你年長許多的、結過婚的女人身份來說,未未,人生的路還很長,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最要緊。”

  謝騁如又道:“你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算正當好的年紀,已經用來等他了。之後,當為自己著想了。謝家,不想耽誤你。”

  謝騁如說著話時,也是傷感。

  如今的謝家……已經沒幾個人了。

  忠門忠門,是累累白骨搭起來的安|邦衛國門,而骨上皮肉所帶的家族姓氏都遲早會消失,直到無影無蹤。

  謝騁如想到曾和三妹聊,你說,人一輩子活一回,我們這樣的人會不會被人笑傻?

  三妹說,誒,就是一輩子才活一次,管人家說什麽。

  謝騁如又問,你說,下輩子投胎,你我在不同的國家,怎麽辦?

  三妹說,你保你的國,我護我的民。我們為自己的土地民族而戰,你若降我,我必然瞧不起你,可你若死在我刀下,我敬你是個英雄,厚葬你。

  謝騁如紅了眼睛,摸摸何未的頭發。

  已經許久不敢想起三妹了,今日見到何未,被勾起了內心深處的痛。

  “珍重。”謝騁如柔聲說。

  謝騁如走後,她在茶室內坐著。

  想他的話,眼淚掉在裙子上。

  他的前半生,似乎總在朋友、盟友的背叛裏度過。

  ……

  龍涎香的香氣越發濃。

  她像回到南洋,潮濕悶熱的海風,是少女時對那片海域最深的印象。

  她想象著,在那個海島上,她曾騎著自行車經過一片不起眼的民宅,其中一棟門前有大片濃綠的芭蕉葉,擋著的院子裏,往內走,有個屋子裏擺著把磨舊了的藤編躺椅……有個養傷的少將軍曾躺在那裏仰頭看異鄉的夜空。

  而現在,她的少將軍又被逼去了何處……

  斯年抱著一摞報紙進來,小小聲說:“九叔公讓我給你講,南昌那裏起義了。”

  那年,經曆數個月的屠殺後,他們終於拿起了武器,在南昌打響了武裝起義的第一槍。

  她不想讓小孩子看淚眼,低頭,摸著蹲在一旁的貓。

  “叔公說,”斯年用自己的話給她繪聲繪色地講,“起義,要偷偷的,因為身邊有敵人,要定好個時間,突然就打起來。”

  斯年其實想問,爸爸在不在那裏。

  但好似能感受到何未的難過,把想問的壓在心裏。女娃娃走過來,學著她,一起摸著貓兒的背脊,滑滑的、蓬鬆的毛在她指間穿過,再穿過小娃娃的指縫。

  小小的稚嫩的聲音說:“他講,起義前,有人唱國際歌。”

  斯年又說:“叔公還講,南昌起義的人認自己人,是用口令的。你猜口令是什麽?”

  她輕搖頭。

  斯年甜甜一笑,輕聲說:“河山統一。”

  河山統一。

  在血流成河後,仍有人百死不屈,從血裏走出來,帶著這句話。

  他們互不相識,認出彼此、認定彼此是生死兄弟,就是憑著這句心裏的:河山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