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千秋古城月(2)
  第36章 千秋古城月(2)

  鄧元初進來,輕聲道:“清哥怕你太難過,過來讓我陪一會兒。”

  何未拿起蜜餞單子,將婚書夾在當中,怕一會兒拿出去被人認出來。這物事常見……至少這裏的老爺們每個都有過、見過。

  她曉得謝騖清還在樓內,不可能出了包廂就走,須過幾道場子。也不曉得前後左右的喧鬧笑聲裏,哪處有他。

  “清哥給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課,”鄧元初坐到湘簾前,陪她閑聊,幫她緩解心情,“講的就是在戰場上,不止要有為國捐軀的勇氣,也當知,為大局,為同袍,為平民,隨時要有被舍掉的覺悟。有時為保大局,恰好身處在不會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後隻剩下你一個,而後戰死,”他停了會兒,說,“這些,都須想透了才會死而無憾。”

  她想到他說的“家國與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來。

  “那時,我就想,這位教員有東西。不止是憑戰功留校的。”

  “第二堂課是什麽?”她想知道更多的過去。

  “第二堂……”鄧元初回憶,“講的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鄧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帶出來的,都曉得這一課。那年我問他,我是否有進外交部的能力,他對我說,“領過兵的人,都懂得先謀後交,其後才是用兵,這本就是必修課,有何不可?”

  他又道:“謀和交,是一個高級將領須有的能力。用不好這個,都不配說是謝騖清的學生。清哥在戰場上自來是老狐狸,比昔日軟禁他的那些人勝上不知幾籌,真是狠辣算計。”

  何未笑了,心裏的難過被這話衝散了一些。

  “還是他懂你,”她問鄧元初,“準備回外交部嗎?”

  鄧元初默認了。

  “晉伯伯沒有子女,但關係多,也喜歡你。我九叔回來了,讓他為你們做見證人,認一個幹爹吧。這也是晉老說的,他想把關係留給你。你若想做外交——”

  簾子掀動,她停下。

  有軍官進來,將謝騖清的軍裝裝箱,這是他一出城就要換回去的。

  “替我和將軍說,”她輕聲道,“蘇聯自成立後一直被各國孤立,那邊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沒法走。何家是最早開航的,在三月。”

  “卑職明白。”

  軍官挺直背脊,對她敬一軍禮,拎著皮箱子走了。

  樓下一陣熱鬧,是今夜將要唱壓軸戲的坤伶提前出來,帶著妝,被人引薦給了貴人。

  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鄧元初在會館同居的人。

  何未從湘簾下看到廣德樓老板,還有幾位在高處辨不出麵容的男人,眾人陪著謝騖清往後台去了……她的少將軍,真走了。

  ***

  這個年,二房和九房一起過的。

  那兩個親兄弟聊好喝好,便一同睡倒了。大小嬸嬸同她回房,三人擠在八步床裏,打開木牆壁裏的暗格。小嬸嬸翻出一個壽星公,笑了:“這倒是樸素。”

  大嬸嬸奇怪:“這蠟燭燒過嗎?”棉芯頂端還是黑的。

  大嬸嬸習慣性找小剪子,想剪斷那棉芯尖尖。

  何未一見,搶過來:“這不能剪的。”

  兩個嬸嬸過去是看人臉色吃飯活命的,料算到壽星公必然和那位謝少將軍有關。

  何未用帕子把壽星公裹好,放回去。

  大小嬸嬸喝了小酒,睡得早,她睡不著,下床出去。

  西次間裏,扣青抱著本書在學英文,抬頭一見何未就想問,但努力皺著眉頭沒問,憋了半晌,憋出來半句話:“小姐你怎麽還沒睡?”

  難得沒結巴。扣青這毛病倒也不是先天的,老中醫說她沒毛病,是心病,要自己想改才能改。所以有時,還是能冒出一句完整的。

  但顯然,扣青這大半個月始終在努力改,學著改。

  每每憋到急紅了臉……

  “你到底著了什麽魔?”她掀開扣青的錦被,挨著扣青,靠到床邊,“忽然要改了?”

  扣青又憋住氣了。

  好吧,她耐心等著。

  “我、我先結巴著說吧……這不是一兩日、日能改掉的。”

  均薑翻身,在對麵臥榻上說:“我幫她說吧。”

  除夕夜,大家不習慣早睡,全醒著。

  “扣青和林驍聊得投機,聽林驍說,謝少將軍是謀略過人,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扣青便去求助,求著謝少將軍給他個主意,想個法子讓她改掉這毛病。”

  何未沒想到謝騖清還管過這件事。

  “謝少將軍就對扣青說,若是日後你們家小姐想隱匿行蹤逃命,帶著你是個危險。你的特點過於鮮明,易容也沒用,”均薑也坐起來,指扣青,“這丫頭立刻就下了決心。”

  扣青連連點頭。

  均薑回憶說:“少將軍當時說,因為扣青是真心實意待你,所以這是最大動力。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她品味這句話,仿佛見到謝騖清說這話的樣子。

  均薑也擠過來:“總是反軍閥、反軍閥,其實我不太懂的。少將軍到底為什麽如此拚命?”

  何未苦笑。

  謝騖清是將軍,對他來說,這是人人能拿槍、隨時會喪命的亂世。

  她輕聲說:“軍閥在各省,打贏了就收稅,打輸了就挨家挨戶去抓壯丁。許多人家沒錢,更沒有能勞作的人,全去打仗了……”

  而何家是從商的,對稅收最了解,更清楚在這方麵大家受了什麽苦。

  她又道:“哥哥過去也在財務部做過,真正交稅的隻有幾個省,其餘軍閥全在各省為王,不肯交稅給國家。國家做什麽都沒錢,而他們一個個富可敵國,在各省,什麽都能征稅,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收的。交糧食稅不夠,那就交鋤頭稅,從山路走撿了塊牲畜糞想帶回去當肥料,都要交糞稅。還有各種捐,新婚捐,喝茶捐,看戲捐,做和尚也捐。那些司令們還嫌不夠,還要提前收稅,收幾十年後的稅,有軍閥就直接收到了2050年,一百多年後的稅都收完了。交不出怎麽辦?賣兒賣女,餓死街頭。”

  還有更可怕的,就是鴉片。這也是謝騖清和她都最痛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