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第44節

  她從天明坐到黃昏,再到天黑。

  沒人來打擾她。

  她臉上的眼淚幹了又流下來,如此反複幾次,最後眼淚都沒了,隻是覺得累。這屋子其實挺冷的……坐在地上更冷。

  身後,門被叩響。

  她沒動,想問,沒力氣。

  叩門的聲音在她耳邊,像敲門的人辨出她的影子,曉得她靠門坐著。

  “未未。”謝騖清的聲音隔著一塊門板,在叫她。

  她手腳忽然麻了,應該早就發麻沒知覺了,隻是謝騖清把她的意識拉回到身體裏。她低頭,眼淚再次掉出來。

  “是不是坐太久,累了?”他聲音更輕柔了。

  她輕輕地“嗯”了聲,像委屈的孩子。

  “不要動,我進來。”

  門上,伸進來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一下子就削斷了門栓。謝騖清推開半扇門,軍靴上的雪落在地板上。他蹲下來,沉默地兩手想要抱她。

  “我哥……”她怕他碰到地板上的牌位。

  謝騖清從懷裏掏出手帕,蓋住牌位和小碎片。這才小心摟住她的腰和腿,把她從地板上抱走,走到書房的臥榻上,輕放下。

  他找到蓮花罩台燈的開關,解開軍裝遮擋住一半能照到她的燈光。留下一半,去仔細撿起牌位和碎片,放到書桌上。

  何未看著他做完所有,回到自己身邊,手被謝騖清握住。

  謝騖清在雪天匆匆趕來,手十分冷,沒有摘手套,而是隔著手套的布料,輕握著她冰涼涼的手。

  “我讓他們……把我哥……”她眼淚往下掉,再說不出。

  後背被他的手按住,她終於臉靠到他的肩上,咬著嘴唇哭出了聲。

  謝騖清從認識她,就曉得她是忍淚的性子,聽著她的哭聲,隻覺得血都漸漸冷了下來。

  何未沒吃沒喝,受此衝擊,哭完就睡在了他懷裏。

  謝騖清讓均薑抱來錦被,加炭火在書房,看她睡得熟了,走到東院兒的院子裏,在假山旁的紫藤架和一小塊紫竹旁站著,問林驍要了煙,他含著煙在唇間,掏出火柴點燃了。一點紅光在指間。一根抽完,跟著又接了一根。

  林驍想問他,有沒有和何未說,但想想,此刻不是問的時候。

  下午有人監聽到西北軍閥和謝騖清死敵林東的電話內容。他們得知革命軍要東征,算到謝騖清不日就將南歸,已設下殺局。

  對謝騖清的仇家說,像他這樣的將帥,肯離開軍隊和將士到完全無法掌控的地方,這種事千載難逢。如今兵力最強的奉係將軍們都不敢南下冒險,謝騖清卻連著北上兩次,如果第二次還不能要了他的命,簡直是浪費老天給的機會。

  林東之前失手數次,這次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讓謝騖清活著南歸。

  謝騖清知道無法再留,和心腹們定了金蟬脫殼之計,就在今夜,以北上奉天為由,先輾轉到蘇聯,再想辦法回廣州。

  “林驍。”謝騖清輕聲叫他。

  林驍剛要答。

  他已輕聲說了下一句:“將行程推遲兩日。”

  竹林沙沙,北風卷著雪,打在謝騖清的麵上,還有手上、赤紅的煙頭上。

  林驍不答。事關謝騖清的生死,他不能答,但也無法勸。

  謝騖清從腰後掏出了槍,退膛了一顆子彈。

  他遞給林驍:“找兩個信封,一個裝上子彈送給臨時政府的代表秘書,一個空信封送給六國飯店的鄭渡。今夜你帶人往天津去,包一節車廂,請九先生回京。”

  林驍追隨謝騖清多年,見他點名這兩位剛結識的軍閥要員和公子,就領悟到謝騖清要動手了。謝騖清最擅長借軍閥的刀,除想除的人。在這方麵,他不喜損耗自己的兵力人脈,更不會找真正的朋友來做,怕髒了親友的手。

  而每每借刀時,謝騖清還有個喜好,喜歡挑認識時間最短的軍閥中人。新刀子最鋒利,剛認識的人急於示好,辦事最快。

  林驍接了子彈,匆匆而去。

  謝騖清又叫來另一位武官,耳語數句,吩咐了第三件事,讓武官也走了。

  最後,他讓人把轎車上帶來的資料整理好,等著客人來。

  不到一個小時,代表秘書先到了。

  代表秘書看到子彈首先想到的是天津火車攔截的那樁事,從那日謝騖清當麵擊斃要犯後,他就日夜難安,懊悔幫那位司令勸說謝騖清,隻覺得這一顆人頭早不是自己的了。一見子彈,他自知命不保,豁出去來見這位索命閻王,隻求一條生路。

  他帶著心腹到何二家的東院兒,留人在書房外,獨自一個邁進門,一見謝騖清在喝茶,膝蓋發軟就要跪,被謝騖清身邊的軍官扶住。

  “坐。”謝騖清指座椅。

  謝騖清命人將兩捆文件放到他麵前,秘書翻了兩頁臉臉更白了,全是他數年來和南方幾大軍閥往來的證據,若讓人知道他身處奉係,卻結交南方軍閥……後果比死還可怕。

  秘書手壓在那兩捆文件上:“若為那日火車站的事,少將軍隻管讓人帶句話,卑職直接把自己崩了讓少將軍解氣,何須拿來這些……”

  謝騖清但笑不語,輕揮了一下手。

  拿資料的軍官立刻把那兩捆證物放到了火盆旁,蹲下身子,開始解捆紙的繩子。

  謝騖清說:“南北形勢變幻莫測,你為自己多謀幾條退路,情有可原。”

  軍官開始一張張地燒了起來。

  秘書如蒙大赦,盯著被燒的旺的火盆,低聲道:“將軍大義!將軍若不嫌,日後我就是您的一個朋友,永不會傷害您的朋友。隻要將軍有吩咐,刀山可平,火海可填。”

  讀書的端了茶進來,秘書受寵若驚。

  秘書繼續表著忠心:“當然,做少將軍的朋友是我高攀了。隻是有許多的小事情,根本不值得將軍去費心的,交給我就好。”

  謝騖清端了茶杯,狀似不經意地問:“何家若有變動,以你的了解,會有什麽人插手?”

  秘書當即明白,是二小姐和她親爹的舊怨。

  秘書道:“何家過去做錢莊生意,如今已不行了。他們最有名的就是二房和九房,也隻有這兩房有真正的朋友。若是尋常變動,還有人伸個手,若性命攸關的——”秘書輕搖頭。亂世之中,自顧不暇,不是生死之交誰會管。

  謝騖清微微頷首:“你說的,我都知道。”

  秘書醒悟,謝騖清問這句話,不是為了解情況,而是讓他去做。

  秘書立刻放下茶杯,保證道:“哪怕天大的變動,我都保管大家隻看熱鬧,絕無人關心!”

  這位秘書來時隻覺命懸一線,走時像撿回了一條命,心中歡喜全顯露在麵上。

  讀書的換了一道茶。

  一位穿著奉係軍裝的參謀被引入書房,那人一見謝騖清就連連道歉說,鄭家公子醉得不省人事,參謀自作主張先來賠罪。

  這是一個借口,謝騖清空信封送上門,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鄭渡哪裏敢離開六國飯店。

  謝騖清讓副官抱著另一遝資料,放到參謀麵前。這是何知儼和昔日得勢、如今落魄的軍閥之間的錢財往來存證,行賄數額巨大。他對何家大房早有除掉的打算,不管是為了未未,還是為了航運,何未親爹都留不得。

  但礙於未未對母親的眷顧,所以留著這些,始終沒動過,想等到非動不可再說。今夜,他把何家這一塊大肥肉送到了鄭家公子的嘴邊,咬下去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一咬一個準。不管下牢抄家,還是查封錢莊,想怎麽吃怎麽吃。

  “卑職不大明白,還請少將軍明示,”參謀試探道,“否則公子爺問起來……”

  “這是給鄭家三小姐的一份薄禮,”謝騖清輕描淡寫地說,“日後再北上,一餐便飯即可。”

  參謀連連應是,算有了能回稟的話。

  這是一個最輕便、最不麻煩的理由,而背後的事就不是他一個參謀該問的了。

  參謀離開沒多久,六國飯店直接來了電話。

  那個在參謀口中醉得不省人事的鄭家公子在電話裏,笑道:“一樁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怎麽值得騖清兄特地送信過來。不過,我曉得能給騖清兄辦事的人數不勝數,你這是給我一個交心的機會。”

  謝騖清沒回答,等著鄭渡往下說。

  如今北京是奉係的,自然讓他們做最方便。他在一群人裏挑了鄭家小公子,是知道鄭渡貪財,必會速戰速決,唯恐這塊天上掉下來的肥肉落到外人嘴裏。

  謝騖清需要的就是快,他須眼見何家大房傾覆才能放心走。

  鄭渡又輕聲道:“我剛才問過,這家人也就是開了幾個錢莊,死命攀附著何二小姐這個富貴親戚。騖清兄放心,今夜這件事就會辦妥。”

  鄭渡最後在電話裏說:“聽聞二小姐今日生辰,稍後便有厚禮送到府上,還請騖清兄替在下轉交。”

  謝騖清將書房的聽筒放回原位。

  讀書的滿身雪地跑進來,對他小聲道,二小姐睡醒了。

  內書房裏。

  何未看著桌上的清粥,漸漸聽到軍靴走在地板上的聲響,她紅腫著眼睛,望向來人。

  方才臥房那裏說二叔情況穩定,她放了不少心,心情稍許好了一些。隻是心裏愧疚難消,沒護住哥哥的牌位。

  謝騖清挨著她坐下,端起白瓷碗,用勺子舀起邊沿的,遞過去。何未抿了一小口。

  “為什麽不找我?”謝騖清問,“至少先給我去個電話?”

  她輕搖頭。早習慣麵對這些,想不到求助。

  謝騖清慢慢給她攪著清粥,讓熱氣散得快些:“燙不燙?”

  她輕點頭。

  謝騖清又舀起一勺,自己吹涼了,再喂到她唇邊。

  粥喝了半碗,她身上漸暖和了。

  何未靠在他胸口,感覺到謝騖清像在學人哄孩子的動作,輕拍她的背。不過這法子是有效果的,她很快就靠著他犯了迷糊。隱約裏,似乎謝騖清在對自己說話,聲很輕,像真的又像已經睡著後的夢。他說:“若不是你二叔在這裏,真想帶你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