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第40節

  祝先生走後,她思來想去,決定先去泰豐樓,看有沒有機會叫鄧元初過來。

  “青雲閣總是如此熱鬧。”均薑為她穿上大衣。

  是啊,這裏從她幼時到現在都如此熱鬧。這地方康有為、譚嗣同來過,反袁名將蔡鍔來過,如今前人已逝,青雲閣卻還在迎送更多的人。

  她平日不常來青雲閣,主要因為這裏地處以八大胡同為軸心、遍布上百妓院的京城風月場,人實在雜。她曾見過老同學和家裏幾個哥哥來狎妓,見到打情罵俏的場景,她比人家還尷尬,索性就少來了。

  但附近的酒樓戲樓,她卻是常客。

  北京皇城四個門,內城九個門,圈起來的四九城是內城,在前朝住著王公貴族,過去禁戲園茶樓這類娛樂場所。何二家買的是過去的官邸,和百花深處一樣都在內城。

  而出了正陽門的前門外這一塊過去住著百姓,街道繁雜,有樓有院有商鋪。過去許多赴京趕考的學子、各省入京的官員都匯聚此地,在會館落腳,因此商業繁榮,老字號林立,成了有名的銷金窟。

  隻說京城宴客首選的八大樓就有五家在此處,七大戲園也有半數在此。那些貴胄名流吃過飯去戲園子聽名角戲,戲罷去臨近的風月場,馬不停蹄的應酬直到東邊的天露白。流水的銀子往出掏,縱你有萬貫家財,也有蕭索囊乏的一日。

  何未在泰豐樓要了一個小房間,讓人遞了條子去會館請鄧元初。沒多會兒,小廝回來說,鄧家公子還在醒酒,醒差不過了過來。

  結果等謝騖清到了,鄧元初也沒到。

  這在她的預料內。

  人之際遇,瞬息萬變。直係和奉係的一場戰爭,讓鄧家失了勢。

  當初鄧家勢力大時樹敵多,其後倒台,怕惹禍,帶著家財和子女舉家避往天津和上海租界。鄧元初不肯走,留了下來。他最大的幸事就是當初選了外交部,這是一個不依附軍閥各派,隻秉承為國效力的部門。但因家裏政敵過多,就算有晉老維護,他還是被架空成了一個掛虛職的閑人。

  對此晉老也是唏噓,又是一個有才學有抱負的年輕人被困在軍閥內鬥裏,畢生所學無法施展,滿心抱負隻是空談。

  鄧元初不想一直留在外交部拖累晉老,告病休假後,那張辦公桌便空到了現在。何未聽人說他搬到湖廣會館,和一個名坤伶同居了。因那坤伶和祝先生相熟,她才有了方才的一問。

  謝騖清來得晚,喝了半碗熬到軟糯的臘八粥。

  “難得見你和我吃飯心不在焉。”他放了白瓷勺。

  “本想讓你見個人,”她說,“可惜他不肯來。”

  “鄧元初?”兩人一同認識的朋友隻有鄧元初。

  “我是要見他,同他談一談日後的打算,沒想到你比我更著急,”謝騖清叫了林驍進來,“給湖廣會館去個電話,讓鄧元初到廣德樓見我。”

  林驍應了。

  “你這麽凶,他更不敢來了。”她埋怨。

  謝騖清將白手巾拿起,擦了擦手:“他在保定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我教的,若我叫不動他,他就是抱著不再穿軍裝的打算,日後也不會再見了。”

  見何未擔心,謝騖清放下手巾,輕聲說:“他會來的。”

  廣德樓就在附近,車程短。

  何未和他坐在車後排,見到夜色下的正陽門,因為被車窗局限了視野,看不到正陽門的高處邊界,隻覺得那城門高到像頂上了蒼穹。

  這是過去入內城的必經之路,是多少學子想要博取功名的門。

  “胭脂帶了嗎?”他在她耳邊問。

  她一愣,偏頭見謝騖清,被他臉的影子籠著。

  怎麽受了傷還想這個。

  “帶是帶了,”她瞄司機和林副官,輕聲說,“車裏有人。”在他跟前總有著做學生時的青澀。

  在感情上,她初開竅,確實青澀害羞。

  謝騖清翹起二郎腿,也看向車窗外的正陽門,臉上的笑意未散。

  何未和謝騖清到時,樓下池座早滿了。

  她幼年時,戲樓還不準入女子。哥哥走後,新思潮打破了不入女客的傳統,在京城七大戲園裏,她頭一次來的就是這廣德樓,坐到哥哥常坐的包廂,想到了哥哥說的:世情本如戲,浮名草間露。

  哥哥陪二叔打下何家航運的根基,將這潑天的富貴留給了她。他縱是何家航運的大公子又如何,這京中早沒人記得了。正像他自己說的,聲名都是那草上晨露,轉瞬即逝。

  二樓的樓梯處。

  一張長方桌子旁坐滿了今夜維護樓內治安的兵,戲樓老板正掏出一疊紅包,挨個發過去,說著,今日是臘月初八,過了臘八就是年了,是個好日子。那老板一見何未便笑吟吟過來,禮了一禮,輕喚了聲二小姐。

  均薑遞給老板一個紅包,道了句生意興隆。老板道謝,以目詢問均薑這位貴客身份。

  “那位謝少將軍。”均薑輕聲道。

  他上回到京,逢出現就是焦點,是以早留了名聲在四九城。

  老板即刻領悟,麵上堆了笑,欲要開腔,樓梯上已下來幾位北來的將門公子,笑著招呼道:“騖清兄在奉天走得急,連聲招呼都沒有。這不,大家為你,都追到北京來了。”

  謝騖清微笑著,摘下手套,和其中一個象征性地握了下手。

  下來的幾人看到穿著披風的何未,見狐狸鑲邊遮擋下的女孩子的鼻尖和嘴唇,還有尖尖的小下巴,都被驚豔了一把,想撩起那礙眼的狐狸毛,見一見女孩子的眉眼。不過也就是想想,謝騖清的人還是沒人敢不打招呼就結交的。

  “這位是?”握手的人笑著問。

  謝騖清笑而不語,手扶在她肩頭,低聲道:“此處人多,先去包廂。”

  何未被人引薦習慣了,難得體味到這種被“藏”的滋味,抿著唇一笑,微微點頭,帶均薑上了樓。她走到半途,順著樓梯往下望了他一眼,正見謝騖清也瞧著自己,似不看到她進包廂就放不下心似的。

  她心軟乎乎地,進了第一官。

  因今日都是身份要緊怕刺殺的客人,包廂已在觀戲那一側的木欄杆前懸了湘簾,不給樓下見這裏全貌。

  “好像是鄧公子來了。”均薑為她脫下披風,自簾邊縫隙瞧樓下。

  何未輕推開簾子邊沿,看下去。

  真是久未露麵的鄧元初,他戴著副玳瑁邊框眼鏡,臉上胡茬被刮得幹淨,襯衫和西裝都是為見謝騖清新換上的。他麵上帶著一貫的微笑,少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京城公子隨波逐流的風流頹敗的氣息。這是在京中常見的,是前朝王公貴族和下台的軍閥公子失了權勢後,坐擁家財、不問前程,整日泡在翠暖珠香裏養出來的氣息。

  謝騖清被圍攏著,一時難抽身。

  鄧元初兩手插在西褲口袋裏,百無聊賴地瞧著池子裏,抬頭掃一排廂房上,意外對上了何未的視線。他一笑,索性不再等,先上了樓。

  進了包廂,鄧元初先道歉說:“昨夜宿醉,你叫我時,還沒醒過來。”

  他身上根本沒酒氣,何未沒揭穿他。

  他說完,又帶著歉意說:“當初清哥把你托付給我,這一件小事我都沒做到,卻讓你用外交部的關係照應了我,這一樁事還沒來得及道過謝,今日一並說了吧。”

  簾子外,一雙軍靴出現,謝騖清對著林驍和跟隨而來兩個軍官說:“無論誰來,都說我在見要客。”

  鄧元初聽到謝騖清的聲音,回身,望向珠簾後的謝騖清。

  他挑簾進來,看到鄧元初,微微歎了口氣。

  鄧元初眼微微紅著,雖著西裝,卻還是雙腿並攏,敬了個軍禮:“謝教員。”

  謝騖清頷首,將披著的大衣脫下,丟在看戲的高背椅上。他一言不發地將軍裝解開,裹在身上幾個小時,腰腹上的傷不透氣,使人不舒服。

  他下午喝了酒混茶,眼下是茅台燒的香和桂花香在一處,將包廂裏經年累月積攢的煙土香氣壓了下去。他眼裏像蘊著散不去的酒氣,麵格外白,唇角微抿著,有著往昔在保定做教員時的嚴肅和冷靜:“原想挑個日子單獨見你。未未太擔心,等不了。”

  謝騖清站到鄧元初麵前,注視著他:“是不是在北京遇到什麽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