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第38節

  她忽然很難過,仿佛真把他丟在了這裏。

  謝騖清步行送她到了胡同口,目送她上了車。何未回頭,透過後車窗玻璃能看到他始終立在胡同口,看著車離開。

  回了院子,何未借故說外頭風沙大,要沐浴。蓮房奇怪她怎麽一日要洗兩次,過去沒這習慣,在浴盆旁為她收著髒衣服,數了又數,查了又查,橫豎都少一件,還是裏頭穿著的小衣裳……

  何未一副不懂的模樣,蓮房卻抱著一摞衣裳愁壞了。

  這謝家公子真是風流慣了。次次見麵都脫衣裳,就不能規規矩矩吃個茶嗎?

  “蓮房,”何未在白陶瓷浴缸裏輕聲說,“我這回是真心想結婚了。”

  “過去講究一個初嫁從親,再嫁從身……你前兩次都從了親人的意思,第三回才自己選定了一個,二先生絕不會攔的,”蓮房雖如此,卻難免忐忑,“真是那位謝公子?”

  她臉上有著被熱水蒸出來的紅,輕輕“嗯”了聲。

  她翻身趴到浴缸邊沿,想到謝騖清背上、腿上的舊傷。

  這一晚她睡得不太踏實,到淩晨兩點,下床開了壁燈。睡在對麵臥榻上的扣青也醒來,輕聲問:“渴了嗎?”何未讓她接著睡,裹著白狐領的披風去了書房。

  扣青給她抱了錦被過來。她翻書翻到四點,想到他快來了,決定再熬熬,不睡了。

  黎明前的院子黑且靜,電話鈴聲在書房裏響起的一霎,她心跳如擂,這動靜像能吵醒整個院子的人似的。她挪了電話過來,接聽。

  “喂?”她低聲問,心仍跳得厲害。

  “是我,謝騖清。”

  像是應了猜想,就該是他。

  她輕“嗯”了聲。

  “怎麽接這麽快?”他在那邊問,“電話應該在書房。”

  “睡不著,過來看書,沒留意時間看到了現在,”她近乎悄然地說,“想著你快到了,就不想再回去睡了。”

  那邊意外沉默。

  “是不是有什麽事?”她輕聲問。

  過了許久,謝騖清終於說:“今天要失約了。”

  她失落了一霎,並不是因為今天是臘月初八,而是昨日的特別,她從回來就想著再見他。

  他在京城的全部通話都被監聽,這兩人早就清楚。

  此刻也無法多說。

  他帶著禮貌,柔聲說:“抱歉。”

  謝騖清那邊有不少人,他沒多說,便掛了電話。

  這一通電話,讓她沒了去雍和宮領粥的心情。她在書房裏,猶豫不定,是否該打聽一下有關南北和談和國民會議方麵的事。

  但想想作罷了,她的立場不該關心,還是小心些好。

  未料,第一個給她消息的人,竟是午後來拜訪二叔的召應恪。

  自從召應恪做了軍閥的幕僚,兩人極少打交道。不過召應恪一貫對二叔尊重,隻要他在京城,逢年過年總要來問候一聲。探望過二叔,召應恪竟提出想來西院兒見一麵何未。

  “讓他來吧。”何未想想,應了。

  直覺上,召應恪見自己會有事要說。

  她讓人準備了茶,剛吩咐下去,召應恪已進了西院。何二家東院住二叔和昔日的大公子,西院最大的一個三進小院給她獨住。她幼時,召應恪常來,對此處的格局、院落中的草木假山都熟到不能再熟,今日一踏入院門就像被往事埋住了,怔忪站立許久,直到扣青請他進正房,才尋回魂魄,徑自進去了。

  召應恪進了門,欲要脫西裝外衣,想到來時路上出了不少的汗,怕襯衫濕了不雅觀,於是放棄這一想法,在何未身旁的座椅上坐了。

  扣青端了一碗桂圓蓮子茶進來,召應恪接了:“一晃又要過年了,也快到你生辰了。”

  她笑了笑:“你特地找我,一定有事說?”

  召應恪輕點頭,先將粥碗放到一旁。

  “這番話我在路上想了許久,”召應恪說,“未未,你知我為人,我還是選擇直接說。”

  她點頭:“嗯,你說吧。”

  “你須勸謝騖清盡快離京,”召應恪說,“越快越好。”

  何未愣住。

  “昨夜,南下的一列火車被攔截,有一位叫孫維先的將軍失去了聯係。”召應恪說。

  何未記得這位將軍,在天津,他還拿謝騖清的名字開玩笑。

  她記得那人戴著一副眼鏡,說話總是笑吟吟的,謝騖清說他本是在旅歐求學,響應北伐號召,剛剛輾轉多國回到了祖國……

  “這次南北沒有和談成功,各界人士,從政商到文人,凡是不支持軍閥的都悄然離京了,包括和謝騖清一起北上的將軍們,”召應恪又道,“南北開戰已是必然,謝騖清手握重兵,早是刺殺名單上最靠前的幾位之一。他應該直接從奉天走,而不是回到北京。”

  她知道召應恪不會騙自己。但她不懂,為什麽召應恪會關心謝騖清的安危。

  她看召應恪:“為什麽冒風險為他說話?”

  召應恪看著何未,沉默許久才道:“我和謝騖清之間有些淵源,他幫過我的一位摯友。那天我在天津九先生的住處見他,就是為了確認這件事。這幾年為軍閥做幕僚,我有自己的打算,但在心裏,我絕不相信手握軍權的人。那些將軍司令們,每個都說自己為了家國大義,沒一個是真心的。可以說直到現在,我對這位謝少將軍也沒有完全信任。但至少為了這位摯友,我不想看他死在這裏。”

  何未輕點頭,一言不發。

  “未未,”召應恪輕聲說,“你不信任我?所以不願多說一個字?”

  她想了想,說了句實話:“我相信你說的。但我拿不準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召應恪知道她自幼跟著何知行和何汝先,被當成繼承人教導,行事做派都謹慎。他輕點頭,端起白瓷碗,慢慢喝到見了底。

  粥見底,人也告了辭。

  召應恪走後,她翻來覆去地想謝騖清的處境。雖說相信謝騖清的謹慎,她還是擔心他在北京的行程和安危,午飯沒吃兩口便放了筷。

  下午,二叔讓人把一張請帖送到西院,是上海商會請何二府上的人。下午在青雲閣的玉壺春茶樓,晚上在廣德樓,真是好大的手筆。

  “最近京中宴客的人真多,”均薑問她,“想去嗎?”

  她搖搖頭。她很少去青雲閣,那裏人多且雜,不如一般的戲樓酒樓和舞會純粹。

  “還是去吧,先生說,這場局上有謝家公子。”均薑笑著道。

  她一怔。

  “先生還說,你們見一麵不容易,能去就去吧,”均薑學著何知行的口氣,溫溫和和地說,“就算沒機會說上話,也能換換心情。”

  也對,能見麵總是好的。

  青雲閣是京中文人雅客們喜好去的地方。

  因為離琉璃廠不遠,許多人都是逛完琉璃廠再去青雲閣,品茗吃飯,時不時能遇上戲曲名角在茶樓獻藝。那裏有飯店、書社,老鋪子。啜茗去玉壺春,宴客到普珍園,這兩處最有名,今日包場的茶樓就是玉壺春。

  轎車到楊梅竹斜街,正是青雲閣後門。

  她把小廝留在外頭,帶均薑進茶樓。受邀的客人以男人為主,女孩子極少,她這樣單獨到的女孩子更是屈指可數。茶樓戲台上,又唱著樊梨花的戲。

  “二小姐要龍井,還是碧螺?”招待的人問。

  “桂花香片。”她在給自己留的桌旁落座。

  沒多會兒,上海商會的副會長親自過來:“二小姐,真是久仰了。”

  何未柔柔一笑,起身招呼說:“上海商會是我們的大主顧,我該說久仰才是。”

  “我方才和謝少將軍聊起二小姐,”那位副會長笑著道,“在從天津回來的火車上我就想認識二小姐了,可惜那天將軍身邊的軍官多,不好過去寒暄。”

  “謝公子也在嗎?”她故作驚訝。

  “在見客。”副會長一指雅間。

  何未遠遠望了一眼雅間,想等他見完客再說。

  副會長聊了兩句,便去迎接新客人了。

  林驍碰巧從雅間出來,何未叫均薑去叫了一聲。林驍一瞧見是何未,露出驚喜神色。

  “二小姐。”林驍來到桌旁。

  “他在見客是吧?我等他空了再過去。”

  林驍低聲道:“二小姐若有法子打斷是最好的,公子爺不想見這幾位客。”

  何未愣了愣,見林驍眼中的焦慮,猜到謝騖清那裏出了什麽事,需要獨處。

  “裏邊是誰?”

  “有兩個軍閥頭目,還有他們的幕僚和帶來的一位姑娘,還有一位剛從台上下來的……”林驍從不聽戲曲,不知應當如何形容名伶,“唱戲先生,正在喝酒。”

  何未想了想,怕是有人為謝騖清引薦名伶,他不想打交道,才叫林驍想辦法。

  她從耳上摘下了紅玉耳墜:“找個盤子。”

  雅間裏,謝騖清正心不在焉持著一隻酒杯,一手斜插在軍褲口袋裏。

  “這樊梨花可是眼下最紅的一個,”其中一位軍閥幕僚笑著道,“今夜本要去六國飯店的,將軍若想留下他,隻是一句話的事情。”

  穿戲裝的男人兩手持一玉觴,正要敬謝騖清,林驍進來,托著一個白瓷碟子,裏邊擺著一隻紅玉耳墜。

  大家都不解。

  謝騖清眼裏有笑,將那耳墜子拿了,裝入長褲口袋:“去請二小姐。”

  這話一說,眾人全懂了,竟是那位何二小姐來了。這耳環顯是二小姐在拈酸吃醋,讓人送來給謝少將軍咬的鉤子。

  林驍見眾人有了告辭的意思,心說,還是未來將軍夫人有本事。

  林副官退了出去。

  很快,何未獨自一個挑了珠簾,款步而入。

  她一見那唱樊梨花的祝先生,不覺笑了,這位名伶她認識,是七姑姑的好友。何未笑意未散,瞅見謝騖清斜後方立著的一位姑娘,端著白玉杯,生得白白淨淨的,十分清秀,衣著打扮也是一身白……

  她一抬眼,看謝騖清。

  謝騖清暗暗歎氣。

  他讓林驍想辦法請走這批客人,就是因為他們帶來了這麽個女孩子。謝騖清怕事傳到何未那裏,惹她不高興。林驍倒是“體貼入微”,直接叫何未來救場。

  一位幕僚忙解釋:“這是我的一位遠房妹妹,一直仰慕少將軍,想來見一麵。還請二小姐不要誤會了將軍。”他們想和謝騖清交朋友,可不想惹麻煩。

  “既二小姐來了,我們就先告辭了。”

  這屋裏的幾位不願告辭,也不得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