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第37節

  他瞧著她。

  “你為什麽……對我好。”何未問。

  “你喜歡我,我有感覺,”她輕聲又道,“隻是沒想到喜歡得這麽認真。”

  謝騖清笑著,持酒杯,隔桌望著她。

  “之前說過,”他說,“我比不得你們年輕一輩,在情感上不夠活絡變通。既決定開始,就是定下了。至於感情深淺……眼下還不敢說對你就像叔叔嬸嬸那種,一人離世、另一人絕不再獨活的情感。他們是十年的夫妻患難與共,等日子久了,我們也可以走到那一步。”

  她用鞋尖輕輕劃著桌子腿,低著頭不說話。

  謝騖清見她害羞下的無意舉動,不舍打擾,看著她,再倒了一杯酒。

  何未見他倒酒的身影,見他解開一半襯衫的紐扣,露出的鎖骨,還有他兩腿微微分開,軍靴分開的姿態,甚至是他軍靴上的白銅馬刺被壁燈照出來的反光……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更真實了,不是那個滿身功名的謝少將軍,不是她八歲時就屢屢聽人稱頌的名字。

  謝騖清,是要和她結婚的人。

  而且她相信,不管這婚到何時才能禮成,他都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就此定了,不變了。

  謝騖清難得吃她的手藝,本想多吃兩口,可惜何未是個體貼的女孩子,每一份都裝得少,唯恐他多吃似的。他又喝了兩小杯酒,見她搭在膝蓋上的手,將那隻手拉過來握住了。

  何未的手指在他掌心裏,微微動著,如同她的不安。

  他笑著,問她:“想幾時回去?”

  何未心跳了一跳,見他眼波流轉,直瞅著自己。

  她輕輕回說:“不急。”

  謝騖清:“先讓人拿被褥進來?”

  “……現在?”

  他不置可否。

  何未臉微微偏向窗外,小聲說:“這不好吧?人家都在吃飯,我們忽然要被褥……”不是立刻就曉得要做什麽了。

  謝騖清拆開疊成三角的白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出去了,她想攔都沒攔住。

  沒多會兒回來的男人抱著被褥,穿過前廳進臥房,簡單地將床鋪了。何未全程坐在八仙桌旁,隻當瞧不懂。謝騖清掀珠簾出來,連槍都提前解了。

  謝騖清站定到她麵前,想說什麽,但想想,還是算了。

  他雖做過教員,桃李遍各軍,卻不想對著自己的未來太太還要長篇大論,談古論今。他一彎腰,摟住她的後背:“來,抱你進去。”

  他毫不費力地抱起椅子上的女孩子,進了珠簾。

  白珍珠撞到她臉上,她將臉埋在他肩上,直到坐到床上。外頭的燈沒關,裏邊的燈沒開,全部的光都來自珠簾外,還有窗外。

  謝騖清一顆顆解他襯衫的紐扣,何未咬著下唇,瞧著。

  窗外人把爐灶架在了院子裏,現炒現吃,那些軍官們平日在外行軍習慣了,多冷的天都不怕,就喜歡見著火光吃飯。熱鬧得很。

  他把床帳放下一半,擋住了外頭的光。

  謝騖清彎腰,給她脫掉小跟的皮鞋,剛想摸一摸她的長襪,何未已縮進了那懸著的一半床帳子裏。沉香色的床帳,掛著暗紅色的長穗子,在床邊沿搭著。

  謝騖清坐到帳子裏,見她靠在角落裏,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自己,不禁笑了。

  “笑什麽?”她輕聲問。

  “想到奉天。”他俯身過去。

  他從在天津那晚初次見她的身子,就想看個全貌,隻是礙於她沒點頭應下親事,沒行動。

  後來在奉天,他在雪地裏和幾個將領抽著煙,結束參觀軍工廠的行程,踏過及膝的厚雪,回到下榻的飯店,直接麵對應酬局上的衣香鬢影。他坐在沙發裏,聞到身邊的一陣陣香,想到的全是何未貼身小衣裳的香氣。

  那晚,有人說,謝少將軍心不在焉,是念著哪個佳人小姐了。

  大家又拿出誤卿的說法出來,他難得好心情回了,說,要看遇上的是哪家小姐,遇到值得追求的,就不是“誤卿”,而是“騖卿”了。大家笑,猜哪家小姐能讓謝騖清追求不舍,有京津的舊相識立刻回憶說,謝騖清兩年前的諸多香豔傳聞裏,有一位鼎鼎有名的何二小姐。

  於是在奉天的酒宴上,何未的名字成了一個話題。

  眾人皆知,她就是謝少將軍的求而不得,是他閱盡百花後,唯一惦記卻得不到的人。

  “想到,二小姐,”謝騖清在暗得讓人發昏的床帳裏,在她臉前說,“是謝某的求而不得。”做著最親熱的事,卻還用著敬稱。

  她看著他藏在陰影裏的臉。

  “那晚……你不就想看嗎?”她低頭,慢慢地從膝蓋上卷下長襪。

  女孩子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被疊在角落裏,白色的,粉紅的,藕粉的,她不敢抬頭和他對視,隻是認真疊著衣裳。最後,拉過來銀絲被麵的錦被,擋住寒氣。

  謝騖清全程沒動,看著她的舉動。

  她將錦被掀開一角,蓋住他的腿,對他柔柔地笑了笑。

  “未未,”他的聲音像被水汽熏染過,“我沒想過今晚要如何。”

  她看他手臂上的舊日傷痕,這還是在天津利順德受得傷:“你沒說心裏話。”

  說完,她輕聲又說:“那晚你就想了。”

  謝騖清被她惹得笑了,笑著,輕歎了口氣。

  他的右手撫著她的臉,滑到下巴上,輕輕用手指捏住,讓她麵朝向自己。

  外頭有人倒了水進油鍋,炸開了一道光。軍官們笑開了,用家鄉話笑罵往油裏倒水的人。

  謝騖清親到她的唇,如山影壓身。

  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影子都是有重量的。

  因為剛喝了酒,他的嘴唇沒有初次親吻的幹燥感,是濕潤的,還帶著柔軟的熱度。何未被他親了一會兒,像被他的影子壓得透不過氣。

  何未一想到在這張床上他睡過無數個日夜,就覺得血都被體溫燒熱了。

  他親的不厭其煩,好似隻是要親她。

  何未最後也不確定了,微微睜眼,對上他的眼眸。

  隆冬時分,雖有炭火,這屋子也是冷的,畢竟不想她的臥房是暖閣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冷的臥房裏,她望著謝騖清的黑眼睛,卻像走到盛夏的什刹海旁,在白日未散的高溫悶熱裏,和暑熱下那片沒有一絲絲水波紋的湖麵對望著……

  她輕輕動了動嘴唇,想問,問你什麽時候……要開始?

  謝騖清親她的臉,在她耳邊伴著濕熱的嗬氣,低聲說:“慢慢來。”

  “我沒著急……”

  他笑,隔著錦被抱著她:“一開始總要慢些。”

  “在天津……”不也試過。

  “那不一樣,”他在她耳邊說,“差很多。”

  他的唇回到她的嘴唇上,這次吻得更像在調情,若即若離地在她的唇上親著。何未在這漫長等待裏,想,他真是有耐心……她要說什麽時,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咬著牙關,不知咬住了多久。自己在緊張,謝騖清一直親著自己,一定早感知到了。

  ……

  那隻握過十數年槍,可禦馬,可握軍刀的手,在她頭發裏纏繞著,滑到她的耳後,反複摩挲著。

  他反手拉下另一邊高掛的床帳。布落下,光全被擋在了外。

  何未不由自主斂住呼吸,想著錦被上看不懂脈絡的花紋,卻仿佛能聽到布料摩擦,被扔到床角的聲音。等到一雙手臂隔著錦被再次抱著她,在沉香色的床帳布料裏,落在她臉上、眉眼上和唇上的熱息開始濃烈。她和他互相吮著對方的唇,糊裏糊塗想,一個在刀山血海中過來的將軍,上馬飲血的男人,怎麽能如此溫柔……

  何未想到他在自己書房裏坐著,軍靴下全是雪水,一手撐在座椅扶手上,疲倦而又沉默地抬眼,直視自己的樣子。想到他頭發被微微向後攏過,露出來清晰的眉眼,帶著禮貌對和生疏自己說“多謝,何二小姐”……那時,兩人是彼此陌生的。

  她從未想過會在一起,像這樣在一起。

  ***

  謝騖清在靜得隻有炭火燃燒聲響的臥室裏,找到自己襯衫。

  他用襯衫草草給她擦了一遍,最後用帶著汗的鼻尖輕輕摩擦她的嘴唇,低啞著聲音說:“今晚不能留夜,須送你回去。”

  她輕輕“嗯”了聲,靠到他肩上,閉上眼:“困。”

  “睡一會兒。”他柔聲說。

  她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謝騖清穿上衣褲,從軍褲口袋裏找到一塊幹淨的手帕,給她擦臉和頭發上的汗,覺得差不多了。將床角疊好的小衣服一件件拿起來,平鋪在床上,等著她睡醒了穿。

  他走到多寶格隔斷牆那裏,想找煙,發現因為擺著花架子,外間的格局早變了。他立在花架前,望著夜色裏的海棠,撥了撥裏邊的枝葉。

  最後還是離開了正房。

  何未再醒,是被臉上的溫熱擾了夢,睜眼見謝騖清坐在黑暗裏,拿著一塊白巾給自己擦臉。她懶懶地伸右手,謝騖清微微笑著,接過她柔軟的手,給她擦著手指。

  “明天一早,還是四點半到?”她聲音沙沙地,輕聲問。

  “你若起得來,早一些也無妨。”他低聲說。

  “三點,”她趴到他腿上,“或是兩點。”

  謝騖清在暗裏低頭看她。

  “一點好像太早了,”她在他腿上小聲說,“要不然你別穿軍裝,今晚跟我回去。我藏你在院子裏。”

  他柔聲道:“下次,今晚還有事。”

  她輕輕“噢”了聲,翻身過來,對上謝騖清的目光,她伸出手:“低頭。”

  謝騖清微微彎腰,何未如願以償摸到他的短發,黑而柔軟的發梢在她掌心劃過。她學他過去的習慣,把他額前的發向後攏,見他完整露出的眉眼。

  如果現在是十年後就好了,二十年後都好。他們已經曆經各種分離、戰亂,還活著,在這個百花深處話前生。她眯起眼,想象他老時的樣子。

  她對他伸出兩隻手。謝騖清笑了,俯下腰身,抱住了她。

  這是她第四次踏入百花深處的院子,似乎每一回都值得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