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第32節

  他說完,又道:“二小姐關係網確實大,知道我不少的事。”

  “謝將軍戰功多,議論的人自然多,”她輕聲道,“尤其和卿卿佳人有關的。”

  謝騖清笑了:“為何我聽說謝卿淮是不戀女色的?”

  他將掌心的黑子盡數丟回去,一個個丟,清脆的撞擊聲不斷:“紅塵男女與累累白骨隻差一層皮囊,貪戀這個,實在無趣。”

  他丟完棋子,把她掌心也攤開,將棋子一顆顆拿走:“我生在戰場上,長在烽火裏,比不得你們年輕一輩,在情感上不夠活絡變通。”

  借著月光,他拉她過來,摟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但勝在克己自持,唯恐辜負二小姐。”他低聲說。

  嬸嬸燒得這檀香太濃了,熏得她頭昏沉沉,背上出了汗。她還是在小時候被人抱過,偏他又開始解布紐扣,她撥他的手,小聲說好不容易都係上了……攔不住,又說,你把窗簾拉上……他都像沒聽到似的。

  棋盒險些掉下去,被他一隻手接住,怕再被碰掉,直接擱到地毯上。

  她穿著的銀白色綢緞鞋,在他兩腿間輕挪動。布鞋頭上還有兩朵海棠花,今日便是這鞋尖尖踢到謝騖清的軍靴。他瞧得清楚,借月光,見裏邊的小衣裳也是海棠色的。他沒來由地記起有個花的品種叫“一捧雪”,過去總覺那花配不上這名字,此人此境倒合了這三個字。

  “你剛剛還說……”

  “說什麽?”他在耳旁問,嗬出的氣裹著她。

  何未被燙到似的,被他抱住,一動不動地將下巴壓在他的肩上,克製著閉上眼。想,你還說紅塵男女和累累白骨隻差一層皮囊……說歸說,貪戀還是要貪戀 。

  他輕捏她的下巴,讓她麵朝自己,濕熱的氣息灑在她的唇上、人中上。

  “清哥。”

  謝騖清和她吮吻著,在間歇中低聲問:“怎麽?”

  她搖搖頭,滾燙的臉貼在他臉旁,親親他的下巴。

  他覺出她在害羞,低聲問:“想去床上?”

  他什麽都猜得到。

  謝騖清遠離床,是怕她不習慣,要害羞窘迫。本打算這樣抱她坐一夜,此處光線也好,瞧得清楚。她小聲喃喃:“太亮了。”最讓人窘迫的不止是被他瞧,而是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得到……

  謝騖清一手抱她,一手拉上窗簾,將全部掩蓋在黑暗裏。

  那晚,她躺在謝騖清手臂上睡了兩個多小時。

  他前半夜酒喝得多,後半夜想去喝口水,剛離開,她就抱過來,枕上他的大腿。謝騖清嫌自己身上的軍褲是外穿的、不幹淨,隻好把她抱起來,將手臂放回原處,由她枕著。

  等淩晨林驍叩門,送急電來,她被驚醒。滿床的亂。謝騖清把襯衫穿上,係著紐扣向外走。“我還沒穿好。”她輕聲叫他。

  他停步,等著她。見何未穿好上襖,他開了門,她從他撐在門邊的胳膊下鑽出去,對林驍倉促一點頭便走了。

  謝騖清一邊肩膀泛酸,也沒避諱,在屋裏看著林驍送來的電報,微微活動著肩膀。林驍盯著他瞧了老半天。謝騖清把電報對折,還給林驍:“怎麽了?”

  林驍接過電報想,以後有了小公子,為了安全起見,這孩子須自己帶。

  何未心潮難平,跑去一樓小嬸嬸房裏,她帶著周身寒氣往錦被裏鑽。小嬸嬸被她凍醒,叫了句小祖宗,翻身摟住她,往下摸了把:“你這一撚細腰,真是讓人喜歡。”

  她想,他的腰才真是細。

  何未再醒時,已是日上三竿。

  她臉埋在棉被裏,閉上眼就是謝騖清。他浴在月光裏的側麵像畫出來的,很深的雙眼皮折痕……挺直的鼻梁往下……

  有人隔著錦被拍她,她一翻身見是嬸嬸,嬸嬸湊過來,耳語:“召應恪來了。”

  茶室內,謝騖清已挑簾走入。

  “謝少將軍。”召應恪立在客廳裏,對他微頷首。

  謝騖清輕點頭:“此處我不是主人,無須多禮。”

  他讓副官守在外頭,和召應恪麵對麵落座,如同一旁屏風上的猛虎與山石。

  謝騖清看著對麵的人:“不知召公子見我,是為何事?”

  “私事,”召應恪說,“為了未未。”

  謝騖清沉默著,望著他。

  “本來不想打擾少將軍,但在這幾天剛得知謝卿淮便是謝騖清,想來私下見一麵,”召應恪慎重問他,“不知少將軍可認識何汝先?”

  “未未的哥哥。”謝騖清直接答。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當年在那一場災難來時,我曾聽他提到過謝卿淮這個名字,”召應恪說,“當年為了救南洋的華僑,汝先曾求助一位在雲貴的愛國將領,就是少將軍。”

  他並不是問句,謝騖清也沒有回答,算默認了。

  “我把未未從南洋帶回北京,汝先卻死在了南洋……”召應恪長久地停住,回憶過去, “而那些僑民和工人因為有少將軍護著,平安回到故土。這一切是不是今日我不挑明,少將軍就不會再提起?”

  召應恪說完,又道:“我曾試探過未未,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麽你不告訴她?”

  有這一層關係,追求何未再容易不過,謝騖清卻半個字沒說。

  謝騖清在長久的靜默後,回答他:“我與何汝先並無深交,隻往來過兩封電報,除了溝通船期和應允配合,再無其它。我因何家航運相信他,他因反袁而相信我,僅此而已。”

  他接著道:“召公子在做軍閥幕僚前,對各省戰事的了解恐怕隻浮於報紙文章。而我每一天都麵對這些,殺敵、救人,護送民眾平安抵達故鄉,這是我一個軍人應當做的,不值一提。更何況在此事上,未未的哥哥失去了生命,這是她的痛處,我想不到有什麽理由要重提她的傷心事。”

  那年有電報來找,求助說南洋出了事,在那邊的僑民和工人有危險。謝山海的名字在反袁戰場上太出名,他怕出海麻煩,便以謝卿淮回電,應下此事……他喬裝成平民,帶親信去了南洋。那時謝卿淮沒上過戰場,是他初次用這個名字,在南洋自然無人知曉他是誰,做過什麽,這本該是一樁埋在過去的陳年往事。

  室內陷入良久的安靜。

  “將軍到南洋……可曾見到了汝先?”

  謝騖清輕搖頭:“我到時,何汝先先生已為國捐軀了。”

  今日燒的是龍涎香。恰是結於海上的香料,讓人想到南洋潮濕的海風。

  何未急匆匆一進茶室,靜得出奇。

  貓兒蹲在謝騖清身旁的空椅子上,他手指在貓的背上撫過,貓兒愜意地發出呼嚕呼嚕的喉音。另一邊是久未見麵的召應恪。

  “睡得還好?”謝騖清問,伸手給她。

  “嗯。”何未輕輕走過去,被他拉著,坐到貓兒的那把空椅子上,將貓抱到懷裏。被他問得倒像他是主,自己是客。

  “你幾點醒的?”她輕聲耳語。

  他笑,在她耳邊說:“比二小姐早。”

  兩人這氛圍像極了新婚燕爾。

  召應恪坐在對麵,像和他們隔著一整條天津海河。

  何未和九叔、嬸嬸打了招呼,和謝騖清離開九叔家。

  “如果你還有時間,我想帶你見個長輩,”她坐到他的車裏,低聲說,“他一直想認識你,隻是沒機會。”

  謝騖清看時間來得及,跟著她去了法租界。

  哥哥的老師住在租界裏一個不起眼的街道上,樓門裏有鐵柵欄,還有個看守。她說要見姓晉的人家。看守上去問,沒多會兒下來給他們打開鐵門,硬邦邦提醒她晚七點鎖門,務必下來。

  晉老見她來十分高興,打量跟在何未身後的青年將領:“這位是謝家的小將軍吧?”

  也就是這種年紀的人,會叫“小將軍”。她聽得暗笑。

  晉老的一個侄女在此處照顧他,為幾人泡了茶,便將客房門關上,讓他們談正事。

  晉老深歎口氣,瞧著謝騖清說:“你們也該收到消息了,臨時政府已做了《外崇國信宣言》,表示尊重各國在華的既得利益。你們提出的主張是沒有結果的。”

  謝騖清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

  晉老接著道:“我就是為了避開和談,才來天津養病的。你們這些年在南方,堅持得十分辛苦,我不想再成為壓到你們身上的一棵稻草。”

  謝騖清笑了笑,反過來安撫這位老人:“對這一切我早有準備,老先生不必過於傷感。”

  晉老悵然地笑笑,想到什麽,立身而起,出去拿了一個布袋子回來。

  “這是我的一點兒捐助。”

  謝騖清和何未同時意外。

  “老師,您這些是用來養老的……我來就好。”她想阻止。

  晉老擺手:“這是我給小將軍的,”他把那個布袋子打開,竟是厚厚的四捆金葉子。這一看便是專程找人融化了打造的。金葉子這種東西最方便攜帶,薄可折疊,塞在書裏或是縫在衣服裏都容易。老師攢下這些不容易,竟全拿出來了。

  謝騖清不肯收,晉老說什麽都要給:“這一回軍閥們打仗啊,你是沒見到,他們的空軍有多少飛機,他們有錢,還從白俄請了百來個飛行員過來。我看著著急,怕你們吃虧。拿著,小將軍,這是我個人的,個人捐助給你們的。”

  晉老說完,拍著謝騖清的手背:“我做了半輩子的外交,除了忍和讓,什麽都沒做到,我這輩子怕是看不到頭了。等你們贏了軍閥,就能再談廢除條約,收回國土。小將軍,靠你們了。”

  眼前的謝騖清雙靴並攏,挺直背脊,對這位老人敬了一個有力的軍禮。

  他肅容道:“光複大義,重振河山,吾輩萬死莫辭。”

  這是她初次見他和人談國事。

  謝騖清的臉在黃昏日光裏,被渡上了一層紅。他側臉旁就是那個光源,一個並不刺人目的落日。她想象得出,殘陽如血下的戰場,他於馬上遠眺萬裏青山的樣子。

  其實他更像夜裏那一輪皎潔,如霜似雪,是個喜好靜的人,這樣的人偏偏做了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