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第22節

  她瞧他身後牆上的燈影子。

  電燈是個奢侈的東西,何二家前幾年剛投資了石景山增設的電廠,她由此了解到全國上下裝電燈的沒幾萬戶。就算裝得起,國內電費也貴,每戶按燈泡數量算錢。這種小隔間的包房當然不可能裝燈泡,配的都是瓷油燈。不過如此更好,有情調。

  “你過去和女……孩子一起都這樣話少?隻是坐著?”她本想問他過去和女朋友一起做什麽,但說到“女朋友”心裏不舒服,臨時改口成了“女孩子”。

  “要看,”謝騖清似在回憶,“看這個女孩子需要我做什麽。”

  “人家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她更不舒服了。

  謝騖清沒否認。

  何未撐著下巴,不吭聲了。

  他瞧著她的眼睫毛微眨了下,又眨了下,倒是有耐心,瞧了好一會兒。直等到她有下榻的念頭了,才出聲問:“不高興了?”

  “沒有,”她輕聲道,“你年紀大我這麽多,尋常人早結婚了。有過女朋友是正常的,沒有的話……倒讓人覺得有問題了。”

  他若有所思:“看來我隻能承認有過,且有很多,才顯得正常些。”

  “多了……也不大好。”她往回圓。

  外邊戲班子果真沒閑下,鏘鏘鏘鏘,一次更比一次急。

  謝騖清在鑼鼓的催促裏,把肩上軍裝搭在榻旁,隨手將矮桌往一旁推了把。

  要睡嗎?她奇怪看那被推到邊沿的矮桌,外邊那麽吵還能睡得著:“先把粥喝了吧?”怎麽都要喝上一口,畢竟是四點多去誠心領回來的祈福粥。

  謝騖清走向燈座,將瓷油燈滅了。

  屋子一下子黑了不少,幸有小窗外的油燈光隔著五色碎玻璃照進來,彩色光影落在她的麵上、身上。何未起先不解他想做什麽,漸漸地,在暗裏見他回到榻旁。在嘩嘩洗牌聲裏,謝騖清高瘦的影子靠近自己……

  “外邊……有人。”她像在循環往複的夢裏,仿佛回到了抱廈的日光裏。

  “知道。”他說,更像在重複抱廈裏的對話。

  外間全是自己人,沒人曉得裏這個角落裏的情景。

  推開一扇推拉門,能見熱鬧的雀牌桌,往外走是雙層的珠簾子,再往外,隔著十幾個包房才是外人。他和她今夜難得一回,在重重的人影掩蓋下,待在最不起眼的這個滅了燈的無人見的羅漢榻上做點想做的,說點想說的。

  何未見他站在自己眼前,一動不動。她似在夢裏,還是那種被什麽魘住死活動不了夢裏。謝騖清的長褲塞在靴子內,槍斜斜在後腰,能見個槍套的黑影子。他從不摘槍,她記得每次都是,除了在天津的租界為了接她,餘下時候沒見槍離過他的身。

  謝騖清忽然動了,卻順著她的肘彎,滑到她手上,拉著何未摸他身後的槍套。“在外邊習慣了,很少讓它離開。”他低聲說,好像能看破她的全部心思。

  這是最常見的毛瑟軍用槍,跟了他許多年。

  謝騖清扣著她的手指,教她怎麽解開,取下。他連著棕色硬皮的袋子和槍,丟在她腿邊。

  遠處名角兒開了嗓,外間有人笑著喊了句:“十三幺!”

  謝騖清膝蓋抵到臥榻邊沿,把她壓到了鋪著軟綿絲綢的羅漢榻上。

  嘩嘩洗牌聲裏,有人抱怨,有人叫茶,有人問臘八粥還剩沒剩……

  這羅漢榻推開矮桌,本來就能兩人共臥,她陪貴客吃飯時,曾有人簽下局票,叫姑娘們來出局陪酒打牌,有人醉了就擁了一個進這種內閣間兒,想必就是躺在此處的……幾年前二叔不讓她到這種場合,但哥哥走後她認真同二叔談過,這便是當今社會上的風氣,她若有一日當家,難道還要避開全部應酬?自那後二叔便將她是一個女孩子的顧慮放下了,萬事以大局為重,她既是何家航運的小主人,就該麵對名利場後的男歡女愛……

  她感覺到謝騖清呼出來的熱息在臉旁。

  她猜到他想做什麽,也知大概稍後兩人勢必要做點什麽不一樣的事。但見過和實踐終歸不同……“滅掉燈,他們會注意嗎?”她小聲問。

  他沒回答。

  浴在燈光和熱鬧裏的人,根本不會注意一扇門後的黑與靜。

  她不知道謝騖清在想什麽,抬眼,見到的是濃密睫毛下的那雙注視自己的黑眼睛。她忽然想到,如果一會兒要親的話,是要像那些人相擁耳語時親親臉親親脖子,還是更親熱的。她要怎麽做,沒人告訴過她,早知道先問問均薑和扣青……

  “老謝,”門外有人說,“他們讓你點一折戲。”這是那個扔掉表的男人,他四十來歲的年紀,總不能跟著大家叫清哥。於是常叫他老謝。

  謝騖清完全沒作答的意願。

  提出問題的中年人自顧自對外說:“隨便吧,挑喜慶的。”

  ……

  她見他動了,竟額外緊張。

  上唇上有溫度落下……她感覺到胸腔裏的震動,無法動彈,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唇移下去。柔軟的,陌生的幹燥的唇,壓著她的。

  她微微屏息,一絲絲氣都不敢呼出來。

  他竟然笑了,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下。

  何未覺得自己神經一下子被拉直了,全部神經都被拉扯到了極限。

  好長一會兒時間都沒有動靜,她屏氣屏到頭昏,謝騖清好像隨時隨地能知道她的感受,摸得到她的脈。為讓她放鬆,移到她耳邊,親親她的耳廓:“怕什麽?”

  “沒怕……”

  男人呼吸的氣息暖著她的耳,還有臉。他靜靜抱著她:“沒有過?和人這樣?”

  “我不知道……”要怎麽親。連問都不知如何問。

  “什麽都不用做,”謝騖清在她耳邊說,“讓我親你。”

  他的唇緩慢地移回來,極其溫柔地在她唇上停留了許久,知她是初吻後,想讓她記得這種感覺更久一些。何未其實腦子已經空了,什麽都想不明白,直到感覺謝騖清微微張開唇,慢慢咬住自己的唇,已經無法抗拒接下來的所有令人臉熱的親吻。

  唇上的潮濕,讓她本能地緊閉上眼。

  謝騖清不再若即若離地親她的唇,手指滑到她的頭發裏,將她的頭抬高了。他偏過頭,將一切愈加深入。何未輕重難控地呼吸著,任由他的舌尖進來。

  ……

  他的手指仿佛帶著火,越來越燙,被她的長發裏纏繞上指甲。謝騖清能感知到她的幾根頭發從他的指甲縫一側勒了進去。他完全張開唇,教她如何吮吻自己。

  羅漢榻常年在煙霧繚繞熏燒下,每寸木頭都透著那股香甜頹敗的令人厭棄的煙土味。黑暗的房間更像是一個蜘蛛絲纏繞出的盤絲洞……

  謝騖清的唇再次回到她耳邊,為這初次的親吻做最後的溫存:“起來了。”

  他說給自己聽的。

  說完,先撐著手肘,讓自己離開她。

  他見何未睜開眼,朦朦朧朧地的瞧著自己出神,笑著,摸了摸她額前的劉海,啞聲問:“還覺得虧嗎?”

  她一怔,臉更紅了,往旁邊一躺,憋了半天才嘴硬著說:“還行吧,又沒比較。”

  謝騖清這回被惹得笑了聲,輕歎口氣,離開羅漢榻。

  他將燈重新點燃,擺到古董架上。

  何未仍覺得嘴唇是麻的。她咬著下唇出神,一見謝騖清轉身,立刻鬆開咬住的唇,但齒痕印還在那兒……

  謝騖清見她唇上的齒痕,仔細瞧了瞧,推斷是她自己咬出來的。

  他方才是意外的,畢竟有召應恪在前……謝騖清並不大在意何未和召應恪之前的事,但沒想到兩人能如此單純。自謝騖清和何未有了一段情的事傳出來,總有人要提醒他一兩句。

  其中還有一位長輩隱晦地講說,何二小姐和召家大公子的事之所以鬧得如此難看,是因召應恪決定要娶何家另一位小姐後,自覺愧對何未,去何二府請罪。結果何未提出的原諒條件就是,讓召應恪在何二府的院子住三日。召應恪竟就答應了,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個院子住了三日。這位妹妹好算計,以召應恪的一個愧疚心,換了親姐姐在家連哭許多天。

  “這是一個極為‘不同’……的女孩子。”那位長輩如此評價。

  是不同。他想。

  以他對何未的了解,何未約莫不是真要做什麽,不過想在放手前留下一個心結,不讓何家人舒服。這確實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至於到底兩人曾經到哪種程度,他確實沒把握。

  他將矮桌挪回來,讓她能有倚靠的地方。

  何未指湯盅,讓他喝。謝騖清笑笑,他當初中兩槍,其中一槍過腹打穿了胃,近兩年都不大能吃硬的東西。過來北京後,因不想被人瞧出異樣,應酬就喝酒,讓人忽略他飲食當中的不正常。有一回回去小院兒喝粥,林驍副官無奈問他,是喝酒傷,還是吃硬物傷,他又不是醫生,自然答不了什麽正經話,隻笑著說:半斤八兩,且湊合且過。

  臨近一回吃硬食是那塊桃花糕。後來去餑餑鋪點的,都是嚐了一點滋味就算了解了她的口味。眼下這碗臘八粥裏的穀物不少,勝在是粥,應該問題不大。

  “下午你見過的那位老先生和我說,你胃受過傷?”她忽然問。

  謝騖清意外那老醫生的醫術。他沒否認,打開湯盅。

  “老中醫厲害吧?”她笑,“什麽都能診出來。”

  何未雖在玩笑,但不是不緊張的。

  去年有位遇刺的高級將領就因為子彈穿了胃,因經年累月的胃病底子差,沒養好就此死了。那位將領就是辛亥革命出來的,後來被葬到黃花崗烈士陵園裏。

  這是一個“人命賤如狗,司令遍地走”的年代。從地圖上沒標記的某一個小縣城小村落到各省省會,再到北上廣津,管你是老弱婦孺,女妓煙客,還是收回過國土、功勳卓絕的將領,亦或是大學教授,死在隨時隨地伸出的一杆槍下,太容易了……

  “這粥煨了一整日,早成粥糊糊了。”她拿起兩把勺子裏的一把,小心舀起嚐了口。

  其實是想試溫度,可吃到嘴裏,才醒悟兩人在共食一碗粥。她臉紅紅地又說:“我嚐過了,算討過福氣了,你都吃完吧。”

  何未從沒見他正經吃東西。

  她盯著謝騖清看,看握著白瓷勺的手,又看他的眼睫毛,竟然男人也能有這麽長的睫毛……耳垂的話太薄了,這個不好,福薄。

  她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耳垂,還好,自己的福氣可以勻給他。

  謝騖清被看得想笑,沒抬眼打擾她。任由她看。

  何未撐著下巴,忽發奇想,想摸摸他頭發的軟硬,沒敢伸手,在心裏想想就算了。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而這個佳人,至少在今夜是她的。

  門外有人說了句,下雪了。

  謝騖清見她眼裏有歡喜,猜她喜歡雪。佛家有歡喜一詞,說的是人在順情之境感受到的那種最真實的喜悅。順情之境,多難得。

  他想讓她一輩子在順情之境裏,一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