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第19節

  到時隊伍已排得老長,不比廟會人少。兩人的副官本想替他們去排粥,被何未製止了,她讓謝騖清和鄧元初親自去,祈福求平安,如此才顯誠意。謝騖清一問要兩個小時後才正式放粥,沒讓她去。“喝我們的,不過為討個吉利。”他如此說。

  幾個副官眼瞅著兩位將軍毫不嫌麻煩,照著何二小姐所說的披著各自的大衣徑自去人群裏耐心排隊,對這位何二小姐更添了幾分敬仰之情。何未同樣趕著副官們去了,難得來,不如一同去求個平安。

  唯有林副官紋絲不動,守著何未,說什麽都不肯挪動半步。

  東邊露了白紅的光。兩位公子爺在人群裏隻能遠遠見個側影,何未兩手兜著白狐裘護手,耐心立在人少的地方等著,順帶問林副官:“林副官。”

  “二小姐。”

  “林聞今是你的假名字?”她輕聲問,“跟著……謝卿淮的?”

  林副官沉思片刻,未料公子爺連這個都說了:“不,從山海起。”

  這麽早。她輕聲問:“那你真名是什麽?”

  “單名一個驍。”

  林驍。何未輕點頭。

  從山海起,那是經曆了反袁的,甚至更早。憑戰功他該有更高的職位,卻心甘情願跟著謝騖清做一個小小的副官,還陪他度過了人生兩次生死大難……

  “林驍副官,”她對林副官敬重點頭,“幸會。”

  林驍微微一怔,略低了頭,輕聲說:“能結識二小姐,也是卑職的榮幸。”

  她在風裏輕聲問:“為什麽你們公子爺瘦成這樣?”

  “前年……”林驍目光黯了黯,“中了兩槍,有一槍的傷險些要了命,養到如今還沒好。”

  “那他還喝酒喝咖啡?”

  “咖啡喝得少,酒是多。我們都清楚,是他身邊死了太多親人朋友,須心理上有個支撐的東西。醉時人能放鬆些,他自己這麽說過,”他接著說,“公子爺入京前剛能下床,就匆匆過來了,怕被人知道先前受了重傷,沒帶醫生在身邊,我們這些人又沒能耐給他調理,自然恢複得慢。”

  何未輕輕頷首。

  謝騖清和鄧元初各端著一碗粥回來,何未和林驍默契地都不說了。

  “我們回去吃吧?”她在謝騖清遞來粥碗時,說,“不想在外邊兒吃。”

  謝騖清沒在意,直接打道回何府。

  進了院子,粥先給均薑去用小火煨上了。

  她讓茂叔請來東院兒客房常住的老中醫。這位老人家是何知行多年老友兼醫生,孤家寡人一個。因二叔的身體緣由,何未一早就接人到家裏,除了為何知行調理身體,老先生每月有十天在外義診,藥錢全是何家出。

  因多年交情在,何未信任他如同家人。

  “我有兩位朋友剛入京不久,我怕氣候差異大,勞您給他們看看,開些養身子的方子,”她在小書房對老醫生說,“隻是兩人有些特殊,不能外傳診病的事。”

  這老中醫也不多說客氣話,將眼一閉,氣定神閑靠到椅子裏:“請人來吧。”

  何未這才請了謝騖清和鄧元初進書房。

  他們兩個同時看出何未的意圖,鄧元初樂得配合,往椅子上一坐,將手腕交給了人家。謝騖清則沉默坐陪,到老中醫開始點評鄧元初的大小毛病,他似想到什麽,突然離開了座椅。何未一愣,隨即快步跟上。

  謝騖清本想往外走,但何未搶先一步,擋在了抱廈前。

  他好笑,沒說話。

  何未親自關了外頭的門,又將裏邊的推拉門合上。

  推拉門進去,往東走是小書房,有老中醫和鄧元初。餘下人早被她支了出去。眼下在抱廈這裏,除了左右兩個臥榻,還有一對兒天藍釉刻花鵝頸瓶及裏頭斜插著的紅梅,再無其它。

  “這個人是我家親信,”她輕聲說,“讓他看,完全沒問題。”

  見他不答,她聲音更輕了:“我隻想讓他出個調理方子,人都來了,至少診個脈。”

  謝騖清低頭看著她,低聲問:“我有說過不診嗎?”

  “……你不是急著往出跑嗎?”

  他倒是笑了,反問她:“何時跑了?”

  何未抿抿唇,眼往下瞧,盯著他的皮鞋看:“那你出去做什麽?”

  “想到一樁事,須交待下去。”

  她憋了許久,喃喃道:“你去吧。”

  謝騖清到她跟前低頭看著她。她也不知該給他開門呢,還是等他自己走。她平日裏主意拿得快,今日卻沒了想法。紅裙的裙擺挨著他的皮鞋邊沿,可想而知兩人站得有多近……梅枝是新剪的,來去經過不覺香,佇立在插瓶旁,漸被香氣醉了人心。

  “不是急著去嗎?”她輕聲問。

  “倒不急。”他說。

  方才分明很急的樣子。

  謝騖清近前小半步,她的裙擺被帶的晃得散開,直接灑在他的皮鞋麵上,全蓋住了。

  站得不能再近了。

  “外邊……有人。”

  他沒回音。

  “裏邊也有人,”她像說給自己聽,可不要色令智昏,想幹什麽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偏要在兩扇沒掛鎖的門內,冒著隨時要被撞破的危險,“我沒鎖門。”

  “看到了。”他簡略回答。

  她讀女校前,曾因哥哥外派的緣故,跟著去南洋讀了兩年書。當時國內沒有男女同校,就算女校的先生教書也須找年老的,授課還要垂下個簾子,隔開老先生和女學生。她在南洋頭次體味到男女同校,也頭次見校舍外的男男女女們談感情時的熱情。

  常能見一對男女站得無比近,有千萬次的機會能摟到一起,卻不動。

  同舍的人講,真抱上就沒大意思了,要的就是這要抱未抱時,彼此猜著對方的心思,等著,磨著耐心。

  ……

  他低頭,看到她耳朵慢慢變紅,或是嚴格來說,是一離近就開始紅了。

  門外女孩子們的笑聲,讓他們回了現實。謝騖清先挪開步子,拉開門。

  何未立刻轉身,背對著他回了書房。

  她到書房坐定,總覺被波斯貓撓著腳背似的,坐立不安,低頭瞥自己的腳背,不過是灑開來的裙擺輕蕩在腳麵上……明明什麽都沒做,比做了還讓人心裏亂。

  等鄧元初診脈完,謝騖清才慢悠悠地進了書房,似什麽都沒發生,在鄧元初問他去何處了,回了句:“出去吹了會兒風。”

  我這吹了一早上風排隊領粥剛暖和過來,你這就熱上了?鄧元初忍著沒說。

  老中醫留下兩張方子,以問診順序在左上角標了甲、乙二字區分。何未送人出院子,老人家低聲叮囑她,第二位受過不少的內外傷,須細心調理,最好每月來診脈,隨時調整藥方。

  “也不必每月,他很快就要走了。”何未輕聲答。

  等謝騖清他們走了,她才記起早上領的臘八粥還在廂房裏用小火煨著。

  真是顧頭不顧尾,隻想著診脈了。

  她不知謝騖清今夜是否要回六國飯店,對均薑吩咐說:“等我晚上回來,打個電話問他在何處,再送過去。”

  臨出門,她去了二叔的東院兒等著。

  今日何知行難得要蓮房準備了深灰色的西裝,蓮房給他裏裏外外整理著,兩指捏著袖口的折痕檢查是否燙得到位。最後,蓮房特意折疊好了一方深藍色帕子,在西裝口袋裏塞好。

  “蓮房臉紅了。”候在一旁的均薑輕聲對何未說。

  “二叔已算美人遲暮了,他讀書時可是大學堂的一景,”何未不無驕傲,輕聲回說,“哥哥夠得上君子如玉這四字了吧?剛過繼那陣子,二叔領他出去,人家問這是誰,說是何二的兒子,那人就搖頭說,不及當年何二之六七。”

  何知行目不明,耳卻聰,搖頭苦笑,望了她們這處一眼。

  宴席開在前門外的泰豐樓。

  自同治年間,這裏就是官員和商賈名流的宴客之地,梨園界的宴席也多擺在此處。樓雖隻有二層,內裏卻自有乾坤,大小房間有上百間,可設多宴。

  何未想著何家的女眷喜穿襖裙,不想讓人誤解自己遷就他們,特意換了日常穿的深領軟緞長裙赴宴。她一進泰豐樓,解下大衣,被均薑在肩上係了個貂絨披肩保暖,慢了半步跟著何知行往裏頭走。

  沒走半程,她覺奇怪,問身邊的均薑:“你有沒有發現,今日各省軍官額外多?”

  那些大小軍閥們為突顯權勢,軍裝沒有重樣的。謝騖清是沿襲了昔日反袁主力的護國軍軍裝式樣,而別省的軍官各有不同。

  “你進門時,沒看到嗎?”何知行在前麵,笑著問身後的她。

  “看到什麽?”

  “宴客的牌子。”何知行答。

  一般承辦酒席,樓裏都要在進門的玄關立麵紅底金字的宴客牌,寫明今日有幾家幾席,主人家姓甚名誰。她平日還留心看幾眼,今日不想看到何家名字,便沒去看。

  難道今日還有別家酒宴?

  “有個軍官學校的同學會,鄧元初的名字在頭一個,想必是牽頭的。”何知行又說。

  何至於這樣巧?

  “何至於這樣巧?”二叔似摸到她的脈,說出她心中所想。

  何未努力找著合理的解釋:“鄧元初在外多年,回來想見老同學是人之常情。泰豐樓又是有名的宴客之地,選這裏也算正常。隻是……日子巧了些。”

  說完,她控不住地往另一處瞧。

  那邊宴客的地方被屏風連成牆,隔開了,除了往來端菜的人,不見裏邊主人。

  何知行微微頓足。

  她收回心思,見何召兩家宴席屏風外等著的是召應恪。

  “何叔叔。”召應恪溫聲道。

  何知行微笑著略一頷首,留下兩人,先進去了。

  何未在這一點上始終感激召家大公子,從始至終他對何家二房的態度都端得極穩,無論對內對外,待何知行都是晚輩的恭敬態度。所以她對召應恪也始終客客氣氣。

  “稍後恐有一場不歡而散的鬧劇,”召應恪低聲說,“我怕鬧到散了見不到你,便等在此處,想說……”

  “想說當日錯怪了我,如今知道犯了錯,要道歉,”何未輕聲接話,“是這些嗎?”

  她抬頭,讓召應恪看到自己完完整整的一張不帶怨懟的麵和含笑的眼:“我們從小認識,你該知道,我是最不記仇的人。”

  召應恪凝著她,慢慢地說:“是,我知道。”

  她和召應恪的關係複雜得很。他不止是哥哥托付的良人,還承載了何未對過去的許多回憶。何未不想在今夜這種兩家都在的時候,和他在此處沉默相對,被人瞧見不知要說什麽。

  她正想找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帶過去。

  說話的欲望,止步於……看到謝騖清的那一眼。

  他高瘦的身影距兩人至少有二三十步,遠到她根本看不到他麵上的細微神情變化,卻有種和舊情人偶遇在荒郊野廟外,聊了兩句中華大地皎皎明月,竟被當頭一道破空閃電夾帶的瓢潑大雨澆了個透心涼後回到家,渾身濕透地一點燈,意中人正靠在床邊瞅著自己的……那種明明什麽都沒做,卻心虛得要命的……複雜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