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4節

  何未被問住。

  其實……去德國不難,尤其對她來說更容易。何家船運做得大,早已遍布四海。

  況且留學終有歸期,不會太久。

  可她不曉得是被什麽拽住了似的,點不下頭,開不了口,將一杯茶喝到底了,還沒主意。

  白謹行微笑看她,並不著急,反而帶著歉意說:“剛見麵就問出這種問題,太荒唐是不是?”他說,“來前,我還怕你直接起身走掉。眼下你坐著不動,早超出我的設想。”

  何未猶豫再三,決定對他坦白:“將軍高誌,我願成全。可要真心問我願不願意跟你遠走異邦……實話說,我答不出。見你前,我以為結婚是個簡單事,好像今日一見……並沒想象的簡單。但二叔的意願,我不想違背。”

  她想了想,問他:“你準備何時動身?”

  他答:“正月,父親叮囑我,務必在離京前,見何叔叔一麵。”

  何未輕點頭,不用等正月,二叔下個月就回來了。

  時間如此短。她心神難定,沒了主意。

  白謹行溫聲說:“我有個建議,你且聽聽?”

  何未對他的人品有十足的信任,於是點頭,等他說。

  “這是舊時的婚約,權當我們相識的緣分。這一個月,我留在此地,一個月為期,我們以朋友之禮相待,等何叔叔回來,你再做決定。”

  如此,算給了她緩衝的時間。若投緣,便可攜手;若無緣,總算相處過,二叔和白家老爹都可應對。

  何未再點頭,同意了。

  兩人靜下來,各自喝茶。

  “說說你路上來的情景吧,”何未打破安靜,主動說,“我還沒去過西北。”

  提及西北,白謹行笑了。他講起西北形勢,還有路上的趣事,很快將沉默帶來的一絲絲尷尬化解掉了。推心置腹的聊過,兩人比先前更熟悉了,說話都輕鬆隨意了不少。

  何未想到西次間等著的貴人,將一個困惑說出來:“從昨夜到今天,你都讓謝公子見我,是不是有特別的原因?”

  白謹行如此守禮的人,沒道理初見未婚妻,就帶著一個老同學,一次算偶遇,兩次必有特定的緣由了。

  他沒否認:“這件事,需他來說。我去叫他。”

  白謹行出書房,叫了謝騖清過來。

  謝騖清喝完可可牛奶,在院子站過一會兒,此刻回來,往有火道取暖的書房一走,一步一個清晰的雪水印子。

  何未以為他要坐回原位,眼看著他以目光丈量、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椅子,最終挑了離自己最遠的地方,落座。

  下次來,為你在門外置把椅子算了。何未想。

  他憑著敏銳的第六感,在何未目光投過來的一刹那,看向她。

  何未想笑,移開視線。

  謝騖清似乎沒明白她的笑意從何處來,靜了一靜。

  不得不承認,一個真實名字,為他披上了戎馬歲月的浮光,人也顯得更挺拔了。

  他的軍裝承襲護國軍的式樣,是筆挺的立領。估計他在進門前以兩手攏過短發,被雪打濕的黑色短發被攏得不再板正,比剛剛隨意了不少,疲憊感也少了。說實在的,他當真沒有一絲一毫在戰場上曆練過的風霜感,眉目間的清秀,讓他的克己和冷淡都變得親切了不少。

  因要談話,難免對視。

  “剛剛知道你是誰,我要如何稱呼你?”何未輕聲問。

  院子裏人多,因他身份特殊,她的聲音有意壓低了。

  “可以跟著白謹行,叫我……”他想了想,直接道,“直呼名字就可以。”

  她以為他用表字“山海”,是為了避開真實姓名,難道不是?不過也對,若不是謝騖清出現,昨夜在六國飯店,怎會有眾星捧月的場麵。

  “剛剛我們聊過,”白謹行看好友,笑道,“你現在可以開門見山,說明來意。”

  何未帶著好奇心,等他說。

  謝騖清沉吟片刻,道:“百花深處和今日的拜訪,都為同一件事。謝某想問何二小姐買兩張船票,”他說,“這周出海的,你們何家客輪的船票。”

  她以為是要事,未料卻是一件極容易辦的小事。

  這周客輪的船票雖早賣空了,但她是主人家,總有辦法。

  她默算著手裏留得幾張特等票,邊想著邊說:“這個好辦,今晚我讓人開出船票,送去六國飯店。可惜你問的太晚了,隻剩單獨的兩個小房間,沒有套房。”

  謝騖清緩緩點頭。

  如果僅僅為了兩張船票,不用他親自登門,讓白謹行問一句即可。何未仍有不解,剛要再問,他先抬眸,低聲道:“送票前,我想先講清楚,我如今在京中的處境。”

  何未見他目光嚴肅,輕點頭,說:“好,你講。”

  “名義上我是入京的貴客,其實,是來做人質的。”謝騖清比她想象得更直白。

  近年來,謝將軍作為南方的主力軍之一,數次發表救國言論,責問戰禍源頭,早就引得四方不滿。大家牢騷滿腹,卻對這位將軍無可奈何。謝家雖男丁凋零,兒子們不是戰死就是失蹤,四個女兒卻嫁得好,且足夠齊心,成了娘家背後的支柱。沒人願意先下手,得罪他們。

  直到上個月,謝將軍小女兒攜幼子出遊,忽然被“盛邀”入京。昔日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督軍們,想憑借這一女一孫,牽製住謝老將軍和他的親家們。五家震怒,發電報,責令盡快放行,這邊則回電謙卑禮貌,極力安撫,更是視一女一孫如上賓,錦衣玉食地款待,萬般皆好,唯獨不讓離京。

  如此僵局,在數日前被打破。

  消失九載的謝騖清以“觀遜清皇帝大婚”為由,在六國飯店露了麵,宴請數位父親的昔日“老友”,於觥籌交錯間,表示要在京城住上一段日子。言下之意,自己留下,放姐姐和外甥離京。

  對那些老狐狸來說,謝家竟讓深藏多年的獨子來換人,算低頭認錯了。

  酒宴上,大家相談甚歡,答應放人。

  謝騖清想讓四姐帶外甥走陸路,走得越快越好,怕再生事端。臨行前,他改了主意,認為水路更妥當。走水路的話,毫無疑問,何家客輪最安全。這便是他昨夜去百花深處的原因。

  何未擔心地問:“他們當真答應放行了?”

  謝騖清微微點頭。

  他們隻想讓謝家閉嘴,不要胡亂摻和,沒道理把人逼到絕境。

  “何止答應,”白謹行笑嘲他說,“還籌謀拉攏他,佳人貴胄輪番來,夜夜笙歌,隻想他醉在胭脂堆、榮華洞裏。”

  他住得地方是出了名的桃花源、逍遙境。光想,便能想出這幾日的旖旎風光來。

  謝騖清不禁一笑。

  從昨夜到今日,他頭一回笑,笑裏有輕蔑的神態。

  謝騖清終是撥開迷霧,講明了來意和處境。

  他不再板正坐著,靠到椅背上,一隻手臂不自覺地搭在扶手上,隱隱顯露出為將的架勢。其實他講述的過程裏,十分平靜,並沒有任何壓抑情緒,好像不大在意眼前的處境。

  差能差到哪裏去,這個男人早在生死場上走過太多回了。

  “既然他們答應了,你為何說得像要連累我一樣?”何未問。

  “你們家根基在這裏,”他提醒這個太過年輕的女孩子,“和我有聯係,麻煩不會少。”

  這是事實。不過——

  “我願意幫謝家的人。”這是真心。

  每日場麵話說得多,唯獨今日這句,毫無修飾,帶著欽佩之意。

  何未說了,反倒後悔。她怕過於直白,讓他誤會她想借此拉攏謝家,更不想瞧見他剛才的輕蔑神情。

  謝騖清輕聲說:“多謝,”頓了一頓,跟上稱呼,“何二小姐。”

  何未輕搖搖頭,對他友善地笑了笑。

  人走前,雪已停。

  她喜穿白色和奶白色的衣裳,昨晚是,今日仍是,不過今日在周身白裏,綁了條碧青色寬綢緞當腰帶,額外醒目。發梢過肩頭一點,額前有劉海,在家的她,十足十少女模樣。

  何未立在抱廈的屋簷下,目送他們。

  謝騖清和白謹行並肩而出,副官們早等在院門處。其中一個年輕副官遞了信給謝騖清,他撕開封口,抽出紙,粗略看了兩眼,確認不是急事後,遞還回去。他一來一去收遞信,餘光自然看到她還留在原地,遠遠朝這邊點了下頭,再次告辭的意思。

  她抿著嘴唇,輕點頭。

  看他手裏的信紙,她後知後覺猜想:他的俄公使一麵,原來是因為想求船票,怕開罪了客輪主人,不好談。

  如此一想,謝騖清的所有行為都有了合理解釋。

  再合理不過。她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