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夢魘
  第140章 夢魘

    浴室裏霧氣朦朧, 水汽氤氳。

    用浴巾擦幹身體,再用毛巾反複擦拭濕發時,顧凝忽然感覺舉起的兩隻手臂有些酸痛。

    不是很強烈的痛感,帶著點兒酸脹, 隱隱的, 時有時無。

    她於是就沒怎麽在意,照常抹身體乳, 吹幹頭發, 做晚間護膚。

    一整套洗漱結束, 她重新回到書房,繼續加班工作。

    今天是顧凝居家隔離的第十天了。

    如果情況一切正常, 之後的第二次核酸檢測結果還是陰性, 那四天之後,她就可以徹底解除居家隔離。

    終於快要熬出頭了……

    計算著日期, 她默默地吐出一口氣。

    雖然解除隔離後還是得居家辦公、盡量減少外出, 但至少可以證明她沒有感染新冠,不需要再惴惴不安。

    宋延也不用那麽擔心她了。

    他今天是夜班, 剛剛臨接班前還給她打了一通電話。

    報備日程, 關心她的身體狀況,還不忘說幾句俏皮話哄她開心。

    自從知道她居家隔離,他每一天幾乎都是如此,把工作以外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顧凝感動卻也心疼地想著,等她解除隔離之後,宋延終於可以留些時間給他自己了。

    ……

    溫控開關閉合, 書房內的飲水機開始加熱, 發出些許聲響。

    但書桌旁顧凝的注意力絲毫沒有分散, 仍然停留在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之上。

    她目前主要忙的案子屬於投融資糾紛, 現在正在看當事雙方之前簽署的交易文件。

    幾個協議加起來有五百多頁。

    遠遠看去,一行行英文字母像小螞蟻似的,密密麻麻。

    顧凝靠著椅背,一邊閱讀,一邊標注出重要的信息。

    本來計劃今晚睡覺前把違約責任這部分看完的,可是,看著看著,她逐漸感覺自己好像有些不在狀態。

    大腦像裝了漿糊似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太陽穴還不時突突地一跳。

    之前手臂上的酸痛也愈演愈烈,就是很不舒服。

    顧凝一開始還打算堅持著按計劃看完,但隨著身體上的不適越來越強烈,她的思維不再清晰,無法繼續保持專注了。

    而最讓她感到不妙的是:她的眼皮開始隱隱發燙,呼吸也因為熱氣變得格外明顯。

    ——這都是她從小到大、發燒之後才會有的症狀。

    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在腦海中悄然浮現。

    顧凝起身走到主臥,在櫃子裏翻出醫藥箱,找到體溫計。

    測量體溫的五分鍾裏,她心慌意亂,如坐針氈。

    怎麽會,不應該啊……

    距離她去客戶公司開會已經有十幾天了,之前她的身體狀況明明一切正常,為什麽會突然開始不舒服?

    三級密接的感染率不是很低嗎?自己全程做了防護,難道還是被感染了?!

    感受著越來越燙的呼吸,她心亂如麻,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這五分鍾變得格外漫長、卻又好似很短暫。

    計時器的鈴聲響起,顧凝抿了抿嘴角,從腋下取出了體溫計。

    迎著燈光,她辨認著水銀柱對應的刻度。

    ——37,4℃。

    自己真的在發燒。

    有那麽一瞬間,顧凝感到頭皮發麻。

    緩了幾秒,忍著胳膊的酸痛,她甩了甩體溫計,重新量了一遍體溫。

    和上次並不完全一致。

    這一次,是37,5℃了。

    身體因為發燒逐漸泛起隱隱的冷意,但她此刻的心情卻比身上的冷意還要寒上幾分。

    她甚至感覺,如墮冰窟。

    發熱是感染新冠的典型症狀之一,她有可能的病毒接觸史,而且還不斷有新聞報道過:新冠病毒的潛伏期有時會非常長……

    拿著體溫計,顧凝痛苦地閉了閉眼。

    她無法抑製地害怕——她害怕自己真的感染了新冠;她害怕自己病情嚴重,成為重型或危重型,有生命危險;她更害怕自己的身邊人,尤其是父母和宋延為她擔心。

    而且,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躲過一劫了。

    又驚又懼,再加上希望落空的巨大反差,她的心情被這些負麵情緒拖著沉到了底,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腦更是混亂成一團。

    放□□溫計,她抱膝坐在床邊,默默地環住自己……

    現在太晚了,先睡覺吧。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顧凝漸漸回神,無力而頹然地決定道。

    如果能夠睡著,明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量體溫。

    一旦還在發燒,那就立刻聯係防疫部門。

    她一邊想著,一邊起身關上了房間的燈。

    然後,躺進床裏,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地裹住。

    ……

    夜色深幽,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間的縫隙,投射在主臥的大床上。

    顧凝皺著眉心,在厚厚的羽絨被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原本以為今晚很難睡著的,但輾轉反側很久後,她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睡夢。

    然而,今晚的夢裏並不是預想中的逃避之所。

    恰恰相反,在夢裏,她被可怕的夢魘纏住,被迫陷進了更深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顧凝夢見自己躺在陌生的病床上,身邊圍著各式各樣的檢測儀器。

    尖銳而急促的警報聲在耳邊此起彼伏,有看不清麵容的醫生衝過來大聲喊著:

    “快!她要不行了……”

    顧凝掙紮著想要說些什麽,但張了張嘴,竟發現自己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掙紮著,用盡所有力氣嚐試,喉嚨裏卻隻是響起“嘶嘶、嘶嘶”的氣音。

    而力氣很快耗盡,她的意識又漸漸模糊……

    周圍的場景飛一般地陡然變換。

    意識恢複之時,顧凝發現自己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個雷雨之夜。

    鼻間聞到令人作嘔的酒氣,她一扭頭,就發現王津銘正獰笑著向她撲來。

    她驚懼到了極點,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他如鋼筋般箍在腰間的手臂。

    王津銘嘴裏的酒氣噴灑在她的脖頸,顧凝緊咬著牙,感受到了無盡的屈辱。

    一切似乎都那麽真實。

    她在絕望之中摸到了那個救命稻草般的牛奶杯;她喘著粗氣在樓梯間裏逃命一般地奔跑;她沒有半分猶豫,一頭衝進了兜頭而至的大雨之中。

    傾盆雨幕裏,顧凝很快渾身濕透,冰冷的雨水透過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傳遞著寒意。

    而在臥室的大床上、蓬鬆的羽絨被下,她無意識地抓著被角,瑟瑟發抖……

    寒夜漫漫,這場可怖的、痛苦的夢魘好像根本沒有盡頭。

    恍惚間,顧凝又發覺自己突然身處在一條長長的走廊裏。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和醫院很像。

    這裏似乎就是醫院的走廊。

    可非常奇怪的是,這條走廊的四周、尤其是盡頭,全都是刺眼的、強烈到不正常的白光。

    她忍著強光,睜大眼向遠處看去。

    一個她熟悉至極的、挺拔如鬆的背影忽然出現在十幾米外的前方。

    顧凝心中一喜,激動地喊他,“——宋延!”

    但前麵的男人卻置若罔聞。

    不僅如此,他反而邁開長腿,快步向走廊盡頭的巨大白光中走去。

    顧凝慌亂起來,她想要快跑著去追上他。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整個人像被定在原地一樣,完全動彈不得。

    “宋延!等一下!宋延!”她著急地大聲呼喊著。

    但男人卻頭也不回,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邁著越來越快的腳步向走廊盡頭走去。

    然後,消失在那團巨大的、刺眼的白光之中。

    “————宋延!”

    顧凝從沒有聽到過自己發出如此淒厲而絕望的聲音,她甚至被自己嚇了一跳。

    可是,這一切都於事無補。

    男人的背影徹底在空曠的走廊上消失,再也看不見了。

    隻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人。

    而在主臥的大床上、冰冷的月光裏,

    顧凝在睡夢中淚流滿麵。

    ***

    W市金銀潭醫院北三樓。

    進入病區之前,一同值夜班的護士曾在穿防護服的時候小聲自言自語:

    “希望今晚是個太平的夜班吧,拜托拜托!”

    然而,現實卻事與願違。

    今晚的病區內一片混亂,根本沒有半點“太平”可言。

    “宋醫生,17床的心率突然不好,血壓也開始下降了!”

    眼前的病人做完吸痰後血氧飽和度終於回升,宋延稍微鬆了口氣,對講機裏就響起了護士焦急的呼叫聲。

    他立刻向17床快步跑去。

    床邊檢測儀器發出尖銳的報警聲,病人的心率飛速地下跌著。

    “得立刻做心肺複蘇。”

    宋延迅速判斷著,同時雙手交疊,五指相扣,在病人心胸處用力按壓。

    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規律的按壓都用盡全力。

    但是旁邊檢測儀器的警報聲始終滴滴嘟嘟地響著,即使在心肺複蘇的幫助之下,患者的心率依舊不行,血壓怎麽都上不去。

    “腎上腺素、一毫克靜推,去甲腎上腺素兩毫克,百分之五葡萄糖、四十八毫升、泵入。”

    保持著按壓的頻率和力度,他微喘著氣,清晰地向護士下達著指令。

    “收到。”護士立刻起身準備搶救藥物。

    “腎上腺素一毫克靜推完畢。”

    “去甲腎兩毫克,百分之五葡萄糖四十八毫升,微量泵泵入完畢。”

    護士將搶救藥輸入了患者體內,宋延一邊持續按壓,一邊注視著檢測儀器。

    不行、還是不行……

    他已經連續做了十幾分鍾的心肺複蘇了。

    病區裏本來很冷,可因為持續的劇烈運動,他的身上、額頭上逐漸開始冒汗。

    手臂漸漸地酸痛起來,宋延咬著牙,努力保證手上的動作不變形。

    “你休息一下,我來換你。”另一個值班的醫生出現在病床的對側。

    宋延點點頭,移開手,另一雙手迅速接上了按壓。

    經過長時間的彎腰發力,乍一起身,手臂和腰間的酸麻同時傳來。

    宋延稍緩了幾秒,才能徹底地直起腰身。

    就這樣,他和另一個醫生每人十分鍾,交替著做了一個小時的心肺複蘇。

    而在他們的不斷按壓下,檢測儀器上的第一行數字保持在了65左右。

    但是,患者的心率卻始終都沒有出來。

    這意味著,他的心髒一直沒能恢複自主跳動。

    他的生命仍然是在靠他們的按壓苦苦維持。

    盡管手臂已經開始隱隱發抖,盡管防護服裏早已汗流浹背,但宋延和另一個醫生默契地都沒有再說什麽,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堅持……

    又是十分鍾過去,宋延看著監測儀器,準備再次接班做心肺複蘇。

    然而,屏幕上的線條陡然出現變化。

    “室顫了!準備除顫,非同步兩百焦!”他迅速扭頭對護士說道。

    除顫儀很快就被推了過來。

    “非同步兩百焦,除顫準備完畢。”

    “來!”

    一下,在除顫儀的脈衝電流下,患者的上半身從病床上彈起,又重新跌落。

    宋延立刻接上胸外按壓。

    兩下、三下、四下……

    除顫、按壓、除顫、按壓……他們拚盡全力想要讓患者恢複心跳。

    然而,二十多分鍾後,在搶救了近一個半小時後,檢測儀器屏幕上的心率終究還是變成了一條徹底的直線。

    “17床走了……”

    護士靠在除顫儀旁,垂下眼眸,喃喃地說著。

    而宋延和另一個醫生站在病床的兩側,都陷入了沉默。

    *

    病區的走廊裏,兩個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正拖著移動病床,將17床的患者運走。

    三人錯身而過時,宋延扭頭看向了窗外。

    直到病床移動的滑輪聲消失,他才收回沒有焦點的視線,重新落在手中的記錄表上。

    他剛剛補完17床的搶救記錄。

    幾百個冰冷而蒼白的文字,記錄了一條生命的消逝……

    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宋延的心口驀地抽痛了一下。

    17床的患者是一位62歲的老先生。

    他的話很少,總是在歎氣。

    但每次查房,他都十分配合,還常常點著頭說“謝謝醫生”。

    明明此刻關於他的記憶還那麽鮮活,可他卻已經……

    宋延咬了咬牙,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

    他把記錄表翻到最後,找到了夾在其中的一張病區病人名單。

    拿起記號筆,拔掉筆帽,他緩緩塗掉名單中17床患者所在的那行。

    床號、姓名、性別、年齡、家庭住址、基本病情……

    原本的白紙黑字,被深色記號筆的筆跡逐漸覆蓋。

    塗到最後,他的手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

    護目鏡裏滿是霧氣,防護服下的額頭、脖頸也是一片潮濕。

    不斷有水滴滴落。

    宋延知道,那是剛剛搶救時、持續做心肺複蘇時累出的汗水。

    但是,微鹹的水珠從額邊滑落,劃過臉頰,最終消失在脖頸。

    像極了一滴滴眼淚。

    苦澀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