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三年前,揚州。

    戌時將近。

    金烏西墜,粼粼的七裏港河浮起破碎晚霞。

    還沒等暮色四合,臨水的回環樓閣,就早早掛起了絳紗燈。

    萬盞華燈熠熠燦燦,輝映著瀲灩水光,將岸邊的朱樓畫棟都籠罩在瑰麗的光澤中。

    這兒,便是男人們醉生夢死的銷金窟,魂牽夢縈的快活林。

    ——揚州城頗負盛名的倡樓,浮夢苑。

    初沅甫一推開窗牖,樓下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靡靡之音,就和著晚風,飄到了耳邊。

    若她是不諳世事的良家子,聽見這些汙言穢語,或許會覺得羞恥難堪。

    可她生於斯長於斯,是將此當做童謠,聽著長大的,如今,早已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初沅將手搭在窗沿,垂眸俯瞰樓下,略是淒涼地一笑。

    也許再過不了多久,她的聲音,也會隱沒在其中吧……

    夜色漸濃,撲麵襲來的晚風沁涼。

    她對著窗外出神,好似未覺。

    直到,屋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她才猛然驚醒,後知後覺地生出了幾分涼意來。

    身後,錦履踩過地氈,邁著跫然足音漸漸走近。

    不需多想,亦無需回頭,初沅便也知道這來人的身份。

    ——能這樣肆無忌憚出入她房間的,除了浮夢苑的假母柳三娘,便再別無旁人了。

    她愣了愣,側眸看向雕窗,終究沒來得及動作。

    因為身後的柳三娘,在繞過屏風,瞅見大敞的窗牖時,便被駭得大呼出聲:“我的心肝兒喲,你把窗開得這麽大,要是不小心被風吹得著涼了,豈不是就要耽擱了你的大日子!”

    說著,她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動手將窗扉給闔上。

    柳三娘這話這表現,屬實是有些誇張了。

    眼下正值季夏七月,縱使是晚間風涼,那也斷沒有因此就染上風寒的道理。

    說到底,柳三娘真正擔心的,根本就不是她會不會著涼。

    而是七日之後的出閣宴,是否會在她身上出現意外。

    初沅斂去眸底愁雲,頷首低眉地說道:“是初沅不懂事,讓三娘擔心了。那往後幾日,我就不站在這風口透氣了。”

    都說如聞其聲,如見其容。

    她的這把嗓音溫柔軟糯,還真像極了她這個人,江南水鄉的一場杏花春雨般,如酥浸潤心間。教人一聞一見,便恨不能為她寸斷了柔腸。

    若柳三娘是旁人,說不定還會在她這滿含歉意的解釋中,心生憐惜。

    可她是親眼看著初沅長大的,是斷不會再被她這清純無害的外表給騙過去了。

    這丫頭啊,看著乖順,實則腦後的反骨,比誰都硬,藏得啊,也比誰都深。

    柳三娘閱人無數,自詡能洞察人心,可這麽多年以來,卻唯獨對她看走了眼,險些栽了跟頭。

    原因無他,實在是初沅這張人畜無害的臉,太具有欺騙性,太能蠱惑人心。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幹淨清澈,盈盈秋水一般,微微上鉤的眼尾,又恰到好處地添了幾分嬌冶清媚,顧盼生輝之間,勾魂攝魄。

    每次,她用那雙清淩淩的琉璃眸,怯生生、又淚漣漣地覷上你一眼,別說色令智昏的男人了,就連女人,那也沒辦法對她豎起心牆,拒之門外。

    柳三娘向來都中意這種乖順又聽話的美人兒,所以就未曾對她設防,甚至還當做明珠一般捧著、寵著,悉心嬌養了好幾年。

    她對初沅挖空了心思,傾囊相授,指望著她能一鳴驚人,就沒想過有朝一日,這養不熟的丫頭,竟然還會趁著節慶時防守不嚴,從浮夢苑跑了!

    真不知道當時,那丫頭是在暗地裏籌劃了多久,柳三娘愣是讓人找了兩天一,夜,差點就到了報官的地步,這才得到消息,說,人在城南的一個破橋洞發現了……

    彼時正值上元,天冷得刺骨,那小丫頭就裹著件破爛衣衫,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良久,她才因為柳三娘的聲音,慢慢地從臂彎抬起頭來——一張漂亮的臉蛋早已髒成了花貓,就隻有那雙淚光瑩然的眼睛,在闌珊燈火中,美得動魄驚心。

    這哪還是柳三娘悉心嬌養的傾世名花,這分明……分明就是個流落街頭的乞兒!

    柳三娘又是心疼,又是惱怒,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

    柳三娘自問,自己可從來都沒有在吃穿用度上虧待過她,平日裏,甚至連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

    可這丫頭呢,寧願在外流浪,也要背叛她離去!

    柳三娘實在想不明白,這丫頭千方百計地想要逃走,究竟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自由,還是為了她那鬻兒賣女無情無義的至親?

    氣過之後,柳三娘冷靜下來,就隻剩無盡的心寒與失望。

    她對初沅寄托了太多希望,也在初沅的身上付出了太多,絕不能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時候,她為了斬斷初沅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可是廢了不少功夫、用了不少手段。

    打過,罵過,嚇過……甚至連更陰毒的法子都使上了,她也隻是佯作安分——表麵上做出一副纖弱可憐、悔過自新的模樣,怯懦地認著錯,說:“三娘,是初沅不懂事,無端寒了三娘的心……現在,初沅已經知道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就請三娘原諒我這一回吧。”可內心盤算的那些小九九,卻還是活絡著呢。

    ——若不是偶然間,柳三娘在她屋裏發現了揚州的地圖,指不定啊,又要被她給蒙騙過去。

    柳三娘左思右想,始終放心不下,最後狠狠心,下了劑猛藥,徹底斬斷了她的後路……

    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盡管這兩年來,初沅就像是認了命一樣,始終安分守己,不曾出格,但柳三娘對她的戒心,卻還是一日都不曾放下。

    尤其是,眼下出閣宴將近,她可不能再由初沅出什麽岔子,毀了她多年的心血。

    回想起進屋之時,獨立窗前的那道倩影,柳三娘下意識望了眼窗外,稍作思索後,麻利地將窗戶給落了鎖。

    如今這浮夢苑外,但凡是看得見的地方,都有她的人守著,所以便是有一隻蒼蠅飛過,她也能及時察覺。

    她倒要看看,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丫頭還敢不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故伎重演!

    柳三娘不動聲色地斂去眼底厲色,再回過頭時,又掛上了和顏悅色的笑容,親昵地去拉初沅的手,道:“好孩子,我這可不是要責怪你的意思!”

    說著,她拉著初沅,坐到了旁邊的花梨木幾榻上,繼續說:“你也知道,再過不了幾日,便是你的出閣宴了。為了你的出閣宴,我們這些年來,都付出了太多太多。三娘知道,你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有多不容易!可你也看到了,咱們浮夢苑的生意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若不是你提早登台,放出了‘廣陵洛神’的美名,恐怕我們這兒啊,就要被打壓得關門了!”

    一提到這茬兒,柳三娘就有些氣悶。

    前兩年,浮夢苑的上遊築起了一幢新的樓閣,軒敞宏麗,高,聳得矚目,剛掛上“醉花間”的匾額沒幾日,就把這弦歌坊的客人們給攬了大半。

    她們浮夢苑的新客老客也因此流失了不少,雖然說關門倒閉是誇張了些,但在多了這麽個勁敵以後,確實是大不如前了。

    眼看著浮夢苑一天天地落敗下去,柳三娘猶豫再三,終是沒忍住,亮出了她的底牌。

    彼時的初沅正值豆蔻年華,新蕊初成的玉蘭一般,皎皎韶媚。

    單是懷抱螺鈿紫檀琵琶的綽約身影,就能引得滿堂唏噓。

    但柳三娘在歡場混跡多年,深諳這風月裏的門道,所以她為初沅辟的路子,也絕非是尋常路。

    ——每當初沅登台時,她都會讓初沅蒙上麵紗,避在簾後。

    來客們能覷見她玲瓏浮凸的身段,能聽見她軟糯嬌柔的嗓音,最多,就還能看見一雙瀲灩多情的琉璃眸——帶著鉤子似的,勾的你見之不忘、魂牽夢縈。

    反正就是不讓你看清她的臉、摸到她的人,沒有吃的份兒。

    偏偏啊,這些假風雅真下流的男人,就吃這一套。

    試問,又有誰能不好奇,這藏匿在仙霧之中的絕代佳人呢?

    久而久之,浮夢苑有位“九天神女”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而初沅這丫頭也確實爭氣,登台的第一個月裏,就以一曲流風回雪的胡旋舞,名動揚州,博了個“廣陵洛神”的美稱。

    自此,浮夢苑終是能在弦歌坊中,和醉花間分庭抗禮。

    現如今,浮夢苑更是因初沅的出閣宴,處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成敗在此一舉,柳三娘這心啊,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

    她拍拍初沅的手,歎道:“好孩子,三娘可是把浮夢苑的所有未來,都賭在你的身上了。”

    柳三娘這話,無疑就是將浮夢苑這副重擔,盡數壓在了初沅肩頭,讓她被這所謂的責任綁縛,掙不開,亦逃不得。

    聽了這話,初沅的整顆心,就像是扔到水中的石子一般,不住地往下跌。

    浮夢苑的未來在她身上,那她呢,她的未來,又在哪裏?

    難道,就要永遠地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浮夢苑嗎?

    初沅顫了下睫羽,垂眸抿出一抹溫柔淺笑來,輕聲道:“初沅定不負三娘所托。”

    柳三娘意外地挑了下眉,眯起眼睛打量著她。

    也不知道,她這是真的改了性,還是偽裝的太好,在察覺到三娘的視線以後,她愣了愣,竟是慢慢地抬起頭來,和她對視——燈下的美人膚凝新雪,眉籠輕煙,一雙琉璃般的眸子迷蒙著水霧,實在是,迷茫又無辜。

    饒是已經見慣了她的美,在四目相對之時,柳三娘還是沒忍住為此驚豔屏息。

    她不自然地別開眼,清了清嗓子。

    也罷,看守的人布置好了,敲打的話也說了,她就不信這丫頭還能長出翅膀,飛出了天去。

    柳三娘吐息輕歎,道:“好,好。那這兩天,你便不用再上台了,就好好地學一下這服侍人的規矩。剛巧啊,你瓊羽姐姐因為客人的緣故,不慎碰了發物,導致身上起了疹子,接不了客……所以這段時間,我就讓她過來教你吧!你可得跟著她好好學,知道了嗎?”

    瓊羽是柳三娘親手調,教出來的舞妓,大初沅十歲,初沅的舞,便是跟著她學的。

    但那時的初沅實在沒什麽跳舞的天賦,總也學不會,為此啊,可挨了不少的罰。

    這時候,都是瓊羽第一個站出來,關心她、鼓勵她,撐著她走了下去,直至今日。

    所以在初沅心裏,瓊羽不啻於她的姊親。

    此時聽聞瓊羽發疹,初沅眼波微漾,有刹那的恍惚。

    她慢半拍地點點頭,應道:“好,都聽三娘的。”

    她這模樣分明再乖順不過,可柳三娘瞅著,總覺得有那麽幾分別扭。

    隻不過,還沒待她琢磨過來,屋外便響起了篤篤的叩門聲。

    婢女躬身進來遞話,道:“三娘,瓊羽姑娘到了。”

    柳三娘頗是驚詫。

    “怎麽來得這麽快?”她轉頭看向滴漏,豁然驚道,“哎呀,原來已經是戌時三刻了。”

    柳三娘搖著團扇起身,自嘲笑道:“瞧我這記性,差點就給忘了——我原先就和瓊羽丫頭說好,讓她在這個點兒過來的!也不知道,我這是不是上了年紀了,最近啊,老是記不住事兒……可回憶起往昔來,倒是一清二楚的!”

    她看似是隨口一提,可細聽下來,卻分明還藏著另外一層意思——

    當年那筆賬,她柳三娘雖然沒有再計較了,但卻不代表一筆勾銷。

    所以,要乖乖聽話,不要有什麽不該有的想法、不該有的心思,否則,就別怪她新賬舊賬一起算,心狠手辣不饒人了!

    聞言,初沅唇畔的弧度是愈發地乖順溫柔,她輕聲道:“三娘日理萬機,記不住的,定是些小事兒,不足掛齒。值得三娘放在心上的,那才是真正的要緊事,疏忽大意不得。這些……初沅也會幫三娘一起記著,決不敢忘。”

    就像那年的教訓,她時刻銘記於心。

    見她會到了意,柳三娘滿意地點點頭,終是搖曳著身姿離開,換了瓊羽進去。

    可還沒等她在屋外走遠,一陣古怪的感覺便忽然浮上心頭,絆住了她的腳步。

    柳三娘停在轉角處,慢慢地搖頭:“不對勁,不對勁。”

    初沅今天這表現,實在是,有些太乖了。

    就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似的。

    柳三娘在驚疑中驀然回首,望向身後那扇緊閉的房門。

    隨後,她冷笑一聲,招來兩名身強體壯的狎司,附在他們耳畔,低聲囑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