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起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起事

    宋迷迭淺笑,“我也覺得她傻,所以便決定把這件事告訴老頭兒。可我到了屋裏,卻發現老頭兒不在,拴在前院的牛也不在,他一夜未睡,竟然還有精力到地裏放牛,實在是讓人佩服。”

    劉長秧發出一聲沉沉的笑,“我也佩服。”

    宋迷迭也跟著他笑,一邊笑一邊揉被風吹得進了沙的眼睛,指節沾上一層濕意, “我在田中找到老頭兒,告訴他無常、兔子、磨盤都是他的老妻,她放不下他,所以回來看他。怎知老頭兒聽了這話,並沒有表現出訝異來,他牽牛朝前走,連頭都沒有回:‘我當然知道是她,我和她過了幾十年,難道還認不出來?’”

    劉長秧打了個嗬欠,“那他為何還要鎖了無常,燉了兔子,罵了磨盤?”

    說話間,他的眼睛已經閉上,頭耷拉在宋迷迭的肩膀上,一動不動。

    宋迷迭伸出一隻手去撫摸他烏黑的頭發,手指插入發間,取走他常束頭發的一隻發簪,輕聲道,“老頭兒說,我假裝沒認出來她,她便不會死心,會一次次地回來,這般,便像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說著,她輕輕在劉長秧眼睛上輕啄一下,見他無知無覺,便解開大氅在他頸間係好,輕托他的身體靠在身後的樹上。她靜靜地看他,把他的模樣印在心裏,柔聲道,“元尹,你也會認得我吧。”

    我會回來,化成風化成雨化成陽光和露水,若你感覺得到,不要猶疑,伸出手,便能將我擁進懷裏。

    月亮落下去的地方,毒五步在那裏等待著,她朝他走過去,一次都沒有回頭。

    ***

    看著宋迷迭的身影消失,張常青才從乾化寺中走出來,身上的鎧甲被月亮鍍上一層銀光,看起來,就像寺中的天王像落入了凡塵。

    他朝劉長秧走過去,還未近身,便見景王殿下已經撐地半坐,目光灼熱,去望那個再也看不到的身影。

    張常青疾步走到他身邊,攙扶他起來,手觸在劉長秧腕間,心中已然一震,皺眉道,“殿下脈象虛弱,遍體冰涼,先回寺中歇一歇吧。”

    劉長秧依言在張常青的攙扶下隨他往回走,靴子在雪地踩出一個個深坑,竟像是踩在自己心上一般,疼痛難遏。張常青發覺他體力難支,顫聲道,“殿下莫要憂心過甚,常青定會為殿下尋遍天下醫士,療此惡疾。”

    劉長秧苦笑,“世上最好的郎中剛剛殞命於此,我若非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方才又怎會放她走?”

    張常青自然知道此病的凶險,悟真精於此法,可這麽多年,竟然還差點因為幾次小小的風寒斷送了性命,左道邪法,無論怎麽文飾,說白了,終究是害人又害己的東西,若非為了自保,為了險中求勝,誰又會學這樣一門邪術?

    更何況劉長秧是被人下毒,長達兩年的慢性毒劑,已經損毀了他的根基,再加上他近日頻繁使用祝由術,紅婆婆,肖闖,還有那幾個長期被他控製的景王府的歌妓,所以當邪毒的威力驟然表現出來時,已是回天乏術。

    張常青在心裏嗟歎:都說皇室血脈有真龍庇佑,怎麽這根正苗紅的劉長秧卻像是走在天梯一般,曆經磨難,眼看便要登上頂峰,卻還是在登頂前失足落下,功虧一簣。

    念及此處,自是惆悵萬分,麵上卻不敢表現,隻攙扶住他走進乾化寺,扶他在剛鋪好的一張軟榻上坐好。

    劉長秧坐穩,便向張常青討酒吃,見他麵露難色,笑道,“常青放心,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的身體,區區一壺酒,不會讓閻王提前帶走我的,再說了,咱們的事情未成之前,我又怎會離開?”

    張常青聽他這樣講,心中絞痛難當,想勸慰兩句,又覺這些虛無縹緲的話在他麵前實在是不必講的,於是隻命手下熱了一壺輪台特產的石榴酒,呈到他麵前案上。

    劉長秧見了酒忽然來了興致,卻仍顧及著身體沒有暢飲,隻盛出一杯,和張常青對月小酌。可即便克製著,他卻很快就醉了,張常青不是沒和他吃過酒,知他酒量深淺,今天醉得這麽快,無非是因為一個人。

    可他從頭到尾都沒提到這個人,天快亮的時候,隻喝了半杯酒的劉長秧第一次很失禮節地趴在案上睡著了,被張常青架到軟塌上時,都無知無覺,連眼睫都未曾翕動一下。可就在張常青為他蓋上被衾,掖好被角,他卻翻了個身,背對他,眼睛去望窗外愈來愈白的熹光。

    “我知道她一定會走。”劉長秧的聲音很小,後背微微蜷縮,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躲起來,偷偷舔舐傷口。他終於是忍不住,在張常青麵前流露出誰都未見過的,自己最脆弱的一麵。

    陰司地府不是地獄,這豺狼當道長夜難明的人間才是地獄,莫寒煙和祁三郎的血讓宋迷迭認清了一個現實:若是陷足地獄中,隻會麵對更多的失去,甚至這些失去,與她自己又何嚐不是息息相關?

    當年虛山便因失去了自己愛人而後悔終生,所以才教導她要斷情忘愛,可情是什麽,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既已生,再難滅。

    可偏偏讓她情之所鍾的,是與黑暗糾纏最深的一個人,她不怕陪他一起墜落,怕的是,他的對手以她作要挾鉗製,怕的是,要再一次麵對與所愛之人陰陽分隔的厄運。

    “常青。”許久後,劉長秧手撐床榻坐起,脊梁挺得筆直,就像遠處那株根深入地,不怕鹽堿和黃沙的挺拔胡楊。而此時朝陽已冉冉升起,彩霞像縷縷金絲浮遊中天,在他身周鍍上一層炫目的光暈。

    “萬事俱備,東風已至,該起事了。”

    ***

    永安十一年四月初一,景王劉長秧在禹陽起兵,揮師南下途中,遭到都護府駐軍和河西營的合力反擊,被逼退至薪犁境內。

    劉長秧早年便與呼揭有約:若一日他起兵造反,呼揭必鼎力相助,條件便是事成之後,將西詔疆土劃歸薪犁。

    所以當劉長秧來到薪犁時,呼揭親自率部前來迎接,還隨身帶來了契書,上書兩件事,他派軍幫劉長秧擊退都護府與河西營,而大燕與薪犁的邊界線,則要朝南推進八十裏。

    劉長秧看到契書輕輕一笑,衝誌在必得的呼揭說了兩句話:第一,他無需呼揭派軍相助;第二,西詔的領土半寸也不會讓,除此,他還要拿走輪台和整個沙洲。

    呼揭聞言先是震驚,隨後便哈哈大笑,“劉長秧,你原來一直在騙本大王,你怕不是嫌自己活得長了。”

    劉長秧看著他冷笑,說出的話讓呼揭泛起一股惡寒,“大王酒後不是常對近臣說,自己辛苦打下的疆土,卻無後嗣可以托付,據元尹所知,大王膝下王子有三十餘位,隻是獨少了最像大王的那位小世子。”

    說罷,看呼揭臉上血色全無,便又道,“老君溝中的一大一小兩具焦屍當然不是閼氏和小世子,他們娘兩個早已被我藏起來,等的就是我與大王談判的這一天。”

    呼揭聽了這話,早已是從頭涼到腳,他怒睃劉長秧,拳頭握得咯吱作響,可過了片刻,卻幽幽一笑道,“一個女人一個孩子,便想讓本大王割讓出這麽一大片疆土,劉長秧,換做是你,你會做這麽傻的選擇嗎?”

    劉長秧看著他一笑,“世人皆知本王貪戀女色,所以放在我這裏,還真不好說。”說完垂下眼睛,手指玩弄著身下馬兒的長鬃,接著道,“我料到大王會比我這小輩沉著理智,所以,不得不多做一步打算。”他頓了一下,直視呼揭的眼睛,“張常青已經率部進攻羌城,這會子,怕是琅軒宮的宮門都已經被打開了。”

    呼揭聞言差點從馬上摔下,“怎麽會這麽快?本王才走了不到兩日,,”

    劉長秧寒聲道,“自然是早有人將義軍放進城中,大王,你猜,那個人是誰?”

    呼揭怔忪半晌,圓睜雙目道,“是她,是那個賤人。”

    劉長秧左頰抽動一下,“她已經自挖雙目,你還是覺得她有損皇室顏麵,為了懲罰她,你派人將已經逐漸轉好的多亮殺了,”說著目光一凜,寒光四溢,“呼揭,皇室尊嚴到底是什麽,比起一顆熾熱真心,它到底算什麽?”

    呼揭怒極而笑,“你莫要在本王麵前裝清風高節,劉長秧,你含垢忍辱枕戈飲膽,不也是為了廣明殿中的那把龍椅?”

    劉長秧目露淒惻,聲音低得仿若風吟,“如果能有別的選擇,,”說完昂首望向呼揭,“大王有這麽多把柄握在我手中,怎麽也要應我一件事吧。”

    呼揭惡狠狠哂笑,“張常青都進到我後院來了,輪台和沙洲又被義軍控製,景王殿下說什麽我還能不照做嗎?”

    劉長秧挑眉,“識時務者,在乎俊傑。不過,我今日所求,並非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