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赤天綾穿透蘭禹胸膛的一瞬間, 他卻笑了。

    蘭禹嘴角掛著刺目的一抹鮮紅,胸前的血水很快就染紅了他單薄的衣料,他抬起鮮血淋淋的手, 嘴角仍掛著蒼白無力的笑。

    一襲素白衣裳的她與鮮血淋漓的他, 對比何其明顯,又何其慘烈。

    她像書上高冷疏離的仙子,而他卻隻是在凡塵裏艱難求生的□□凡胎。

    她本就不是他能夠奢望的人。

    紅昭紅著眼睛, 眼底恨意愈發濃烈:“我不允許任何人騙我。”

    她可以接受蘭禹不愛她, 但絕不能接受他偏她。

    她的愛也好,恨也好,從來都是如此強烈又分明,從不存在中間地帶一說。

    蘭禹到底還是沒能用他那雙沾滿自己鮮血的手碰到紅昭。

    閉上眼前一刻, 蘭禹還是沒有為自己辯解一二,隻是眼底笑意越來越深, 直達心底。

    那是一種近乎解脫的開心。

    就讓她這麽恨著他也好, 總好過讓她別別扭扭地自責。

    一開始投奔東海, 接近紅昭確實都是他尋找幽穀劍下落計劃的一部分,隻是他千算萬算卻忘了人心善變難控。

    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他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徒弟所吸引,她的一顰一笑, 她的每一個眼神都能輕而易舉牽動他, 讓他心旌搖曳。

    但情之一字好比頑疾, 初時難以察覺,待到表征出現時, 其人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治。

    所以他選擇忘記他的責任, 忘記幽穀劍, 一輩子隻守著她, 讓她開心快樂。

    哪怕是被紅昭父親囚禁折磨,奪走一身修為之際,他也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可這一刻,當他看見心愛之人在他和生父之間痛苦抉擇之際,他又一次動搖了,何況如今的他等同廢物,若他就這麽和紅昭亡命天涯,他勢必會成為紅昭的累贅,遑論保護紅昭。

    而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他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不能接受有朝一日當他們遇險時,他卻做不到為她擋下所有風雨,護她安全。

    因此,眼下這個結果於他而言未必不是最好的結局。

    蘭禹閉眼的那一刻,紅昭心中卻陡然生出鋪天蓋地的悔意,徹徹底底淹沒她,也吞噬她。

    當她終於從滔天恨意中找回一絲理智,當她終於清醒地認識到她是真的已經失去蘭禹,當她終於看見那段穿透蘭禹的赤天綾上布滿了他的血,她抱住即將倒地的蘭禹,半跪著仰天長嘯。

    她眼中全是淚,這淚是恨,是悔,也是鑽心的疼。

    紅昭仰天長嘯一聲:“蘭禹!”

    蘭禹死後很長一段時間紅昭都不會再笑了,她的快樂似乎隨著蘭禹的死一起走入寂靜之地,不見天日。

    她與父親之間也因為蘭禹的死而生了隔閡,她不會因蘭禹的死而恨她父親,畢竟此事是她識人不清造成的,她父親所做所為都是為了保護她。

    但是她卻也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和父親相處,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過,裝作蘭禹從來沒出現她的生活中,沒出現在東海。

    蘭禹死後那漫長的幾十年她飛速成長,成了父親強而有力的左膀右臂,而她對蘭禹的恨也漸漸在歲月的長河中被衝淡。

    一切的變數都要從她父親暴斃而亡說起,從她認識程月知的那天說起。

    她父親死後沒多久,她在東海海岸邊撿到被海上洶湧浪潮拍暈的程月知。出於好心,她救了程月知,並且留程月知在東海小住了一段時日。

    便是在那時候程月知偶然發現東海海底的某處藏著一副水晶棺,而棺中則躺著一位已過世幾十年的俊美少年。

    偏巧這個人程月知認識,那是出走四海尋找幽穀劍下落的蘭禹,她的同族。

    蘭禹消失了百來年,她心裏雖已經有了預感,但真看見他成為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躺在水晶棺槨之中,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傷心起來。

    為安全起見,她並沒有和紅昭如實交代她和蘭禹的關係,倒是紅昭卻把自己和蘭禹的故事大致都與她說了。

    大概是紅昭覺得她程月知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所以她可以放心把他們的故事告訴程月知,而不必有所顧忌。

    畢竟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最終也都會散落天涯,不複相見。

    按照紅昭的說法,蘭禹是因幽穀劍而接近她,他所做的一切也都隻是為了幽穀劍,他從沒有愛過她。可按程月知對蘭禹的了解,蘭禹若非真心心悅紅昭,有心停留,斷不會被那個老東西囚禁了那麽長時間,落得個修為盡散的結果。

    但她無心插手他們之間的事,她既不好奇為何紅昭如今想起救蘭禹,也不好奇紅昭是否還在誤會蘭禹,她隻想完成她想做的事。

    旁的,她一概不管,也不關心。

    出於私心,她將族中秘法養靈印和聚魂術都告訴紅昭,卻獨獨瞞下這兩種術法無法同時使用之事。

    其一,時間本無令人還陽的術法,其二,蘭禹雖已死,但他於她而言還有利用價值。

    哪怕隻是一星半點的價值,她也要物盡其用。

    養靈印之所以可以維持肉身不腐不滅,那是要以無數靈魄為養料才能喂養一人軀體。所以隻要紅昭有心救蘭禹,她就不得不以東海的萬萬生靈為祭。而聚魂術若與養靈印同時驅動,那麽,無論施術者還是被施術者都會因違反天道而被反噬。

    輕則修為盡散,重則灰飛煙滅。

    而這兩種結果,無論哪一種對她程月知而言都是不錯的結果。

    事情發展的比她預期中還要順利,東海海靈大片消亡,而紅昭卻一心隻想救蘭禹。

    紅昭舞開赤天綾疾速攻向程月知,她一招一式都已拚盡全力,勢要取紅昭性命,即便和程月知同歸於盡她也心甘情願。

    反正蘭禹複生無望,這漫長的寂寞人生於她而言無異於另一種囚禁,一種看不看盡頭,也看不到希望的囚禁。

    這些年她長大了許多,漸漸地也想明白了許多事。

    當年蘭禹的修為那樣高深,怎會逃不出東海,甚至還被父親囚禁奪走一身的修為。

    其實她早該想明白的,可當日在那樣混亂危急的時刻,父親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來不及分辨,也沒有心思分辨。

    正因為她平生最恨被背叛,被欺騙,於是父親在最恰當的時機抓住了她最敏感的弱點,促使她殺了蘭禹,殺了眼前這個將她所有的驕傲和自尊都踩在腳底下的人。

    那時候蘭禹不逃離東海,不是因為他打不過父親,而隻是因為他不肯逃,也不想逃。

    因為她還在這兒,她還在東海,所以他不能丟下她不管。

    紅昭覷準程月知咬牙切齒道:“我最恨別人騙我!”

    其實她比誰都明白,蘭禹的死有她一份,有她父親一份,也有那些曾在父親囚禁他之時以折磨他為生的那些海靈一份。

    程月知扯著嘴角露出一個嘲諷意味十足的笑:“我騙你?真正騙你的另有其人罷?我告訴你的法子都是確實可以救人的,隻是方法嘛還有待講究。”

    紅昭的赤天綾步步緊逼程月知,可回回程月知都能遊刃有餘地避開赤天綾的攻擊。

    程月知的修為之深,遠超出裴九真的預想。

    眼看紅昭快要敗下陣,裴九真疾行兩步,意欲前去相助,怎料雲若穀卻在此時拉住她,不讓她上前。

    雲若穀:“且看看。”

    他不認為不惜以犧牲東海萬萬生靈性命為代價也要救蘭禹的紅昭值得裴九真為她費心。

    程月知:“你以為即使你真的成功讓蘭禹複活就能彌補你內心的愧疚了嗎?這麽多年,其實你早看明白了,不是嗎?你比誰都清楚當初騙了你的人到底是誰!那個騙你的人正是你父親!蘭禹接近你雖是動機不純,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背叛你,利用你。”

    程月知故意拿紅昭最不願意麵對的事刺痛她。

    紅昭被刺痛之後,更是發了瘋一般,不惜代價,不顧後果地衝向程月知。

    “我好心救你,你卻恩將仇報欺騙我,你無恥!”

    程月知用一種變了調的笑聲說:“恩將仇報?我和你,和東海隻有仇,何來恩!”

    那日在東海,她不過是裝暈讓紅昭救她罷了!

    區區海浪而已,還傷不到她。

    “哪怕是蘭禹,他和你們東海也隻有仇!”

    怎知他如此無用,竟被情愛迷了眼。

    聽到“蘭禹”二字,紅昭急急收住攻勢問她:“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不如你問問你爹。哦,不對,他已經死了,死人不會說話。”

    說完,程月知仰天大笑起來,似乎是想起了多麽痛快的事情一般。

    程月知低頭看見紅昭一副聽不懂她說些什麽的樣子,她冷著臉提醒紅昭:“幾百年前,你爹從四海之外擄了一個姑娘回來。”

    經程月知提醒,紅昭隱隱約約想起來那位曾經豔殺東海海底的瑜夫人。

    幾百年前她父親曾遠走四海尋找幽穀劍的下落,那幾百年她父親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無消無息,等他回到東海之時,身邊卻跟著一位美豔動人的小婦人。

    那之後她父親日日都與那位夫人待在一起,東海之內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父親的人,是父親的新寵,可她父親卻從沒提過娶那位夫人的事情。

    平日裏她若撞見父親和瑜夫人待在一起,父親也總是隻讓她喊那位夫人。

    她依稀記得那是一位非常溫柔的女子。

    瑜夫人笑起來時,眉眼彎彎,如新月般明亮好看。

    她並不討厭那位瑜夫人,甚至是還有些喜歡那位瑜夫人,因為瑜夫人待她很好。瑜夫人在父親麵前從不肯笑,可在她麵前卻總是在笑,笑得極溫柔,極美,以至於她常常都深陷瑜夫人的一顰一笑,不可自拔。

    可某一天,那位夫人卻消失了,徹徹底底從東海消失,就仿佛她從沒出現過一般。

    紅昭擰眉問程月知:“你提她做什麽?”

    程月知難得的拋下她咄咄逼人的氣勢,眼底流露出片刻的柔軟和傷情。

    瑜夫人,幽都皇族後裔,她的生身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