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頭疾

    雲棠從未感受過這麽炙熱強烈的擁抱, 他緊緊抱著她,像是要融入骨血一般,她甚至能聽見他壓抑的低吼聲,無關曖昧, 而是與痛苦聯係在一起。

    他很難受, 甚至可以說非常痛苦。

    她不知道他的痛苦來源與何處, 慌亂從心底蔓延而生, 她聲音低顫地問他:“殿下,你怎麽了?”

    李琰神智還算清楚,他能聽見雲棠的聲音, 盡量平穩語調回答:“沒事。”

    說話間, 他忍不住撫上額頭, 重重按壓著疼痛的額頭, 企圖得到緩解,手中握住的少女手腕源源不斷給於他冰涼的觸感,像是冰塊壓住撕裂掀扯出血的傷口,鎮壓緩解著疼痛, 但不夠, 遠遠不夠。

    他頭上的疼痛, 像是一層層海浪翻湧而來,一次比一次劇烈, 他感覺到神智在不斷消散,情緒在崩塌,他像是又能聽見多年前稚嫩的呼喚聲,一次次拷問著他, 斥責著他。

    為什麽?為什麽他要答應那個要求?

    為什麽他保護不了弟弟?

    為什麽……為什麽他連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為什麽……他還活著?

    理智潰散, 疼痛伴隨著深入骨髓的愧疚, 那聲音一步步勾引著他,帶著他走到懸崖邊,指著那萬丈深淵告訴他:“哥哥,和我一起走吧,你不會再痛苦,不會再自責,隻有離開,一切才能真正結束。”

    離開……嗎?

    手中的冰涼觸感不知何時消失,他像是失去所有感知,眼前景象混亂扭曲,隱約間像是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歡快地朝他跑過來,小男孩伸出手,笑容熟悉又陌生。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心底唯一剩下的聲音在極其微弱地呐喊,他雙目怔怔地看著那個男孩,卻始終沒有伸出手。

    似乎得不到回應,小男孩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歪著腦袋,聲音還是那麽軟糯,眼睛卻流出血淚:“哥哥,為什麽不跟阿玹走?阿玹很想哥哥,阿玹也想活著啊,為什麽死的是阿玹呢?”男孩的聲音越來越尖細,表情越來越扭曲,他凶惡衝過來,手中執著刀柄,似要狠狠戳進他的心髒。

    李琰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他忍受著疼痛,忍受著喧囂的聲音,像是沒有安全感的小獸將自己團縮起來,他捂住疼得發瘋的頭,一次次低吼出聲,偶爾間雜著幾句“阿玹”,死死守著心底最後一道防線。

    雲棠看著狼狽的青年,她看著他彎下挺直的脊背,像是一座轟然倒塌的高塔,廢土漫天,掩蓋住在痛苦之下折磨他的感情。

    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模樣,他總是淡然沉穩的,仿佛隻要他出現什麽事情都能解決。

    可原來,他也有不能解決的疼痛和折磨,他也有這麽無助彷徨的時候。

    雲棠俯下身,她抱著脆弱的青年,微涼的指腹按壓住他的額頭,聲音輕柔地問他:“殿下,是這裏疼嗎?我要如何才能幫您緩解?”

    “殿下,我在,你告訴我要怎麽做,我幫您好不好?您不要一個人扛著……”

    她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酸澀湧上鼻腔,衣袖掩映下是指痕清晰的手腕,她顧不得疼。

    少女輕柔的呼喚聲一次次響起,她一遍遍地喚著他殿下,指腹按揉著他的太陽穴,想要幫他緩解些微的疼痛。

    遙遠又空曠的聲音在幹枯的心底響起,冰涼的觸感再次蔓延上來,他未及睜眼,循著本能將人拉進懷中,他想要那能鎮壓痛感的冰涼,他像是發瘋一樣去追尋那觸感,他抵著少女的脖頸,鼻尖薄唇碰觸著她的頸項,手指挑開腰帶,越過繁複的上衣衣擺。

    他聞到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似清冷雪山巔的風,吹散吞噬他的幻境,一點點清明他的神智。

    他拚命汲取著那股香味,少女被他掌控在懷中,不曾亂動。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有短短一瞬。

    當神智再次回歸,他聽見少女很輕地喚他:“殿下。”

    她不確信他的狀態如何,時時會喚他一句,得不到回應就繼續安靜待在他懷中等著。

    這一次她感覺到脖頸上的呼吸一頓,那人似乎有片刻的遲疑,後背上溫熱的觸感也在此刻變得更加清晰不可忽視,沒有衣衫的阻隔,一切顯得過於荒唐。

    他清醒了。

    雲棠的身體有些僵直,她不知該作何反應,甚至連動都不敢動。

    此刻他們兩人躺在冰涼的地上,她完全陷在他的懷抱中,遮掩的大氅之下,她的上衣衣擺鬆亂,她被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

    “殿、殿下……”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卻不知該怎麽繼續說下去。

    她聽見耳邊響起一聲很輕的歎息,而後緊握著她的懷抱一鬆,她倉皇一退,攏緊鬥篷,正要起身,她感覺到腰間的拉扯,動作突然一頓,目之所及,妃紅色的腰帶一端散落在地上,隱沒在玄色的大氅下。

    她抿緊雙唇,匆忙去拉扯,第一次沒有扯動。

    李琰也終於意識到什麽,他移動位置,那條妃紅色的腰帶如同流水迅速滑走。

    少女慌亂起身,避過他的目光躲進內殿。

    李琰沒有急著起身,他坐在原地,伸手揉了揉額頭,這次發作來得快,但也消退得快,現在隻剩下一些殘存的針紮感,這種疼痛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但是,今日他在小姑娘麵前失態了。

    他本來不想這麽快讓她看到這一幕。

    他患有頭疾,多年來無法治愈,每月都會發作一次,起初是隱隱的疼痛,爆發時就會像今夜一般,疼痛和幻境一起襲來,意誌若不夠堅定,有時甚至會……自殘。

    他不能以這樣的狀態待在宮中,所以每月才借著為母後祈福的名義出宮。

    原本他以為,這次的發作會在兩日後。

    如今看來,是提前了,有可能是發作的時間間隔在縮短。

    不過現下最重要的不是這個,他該如何向她解釋剛剛的情況?要如何解釋他的舉動?

    雲棠躲在內殿裏將衣衫整理好,又收拾一番情緒,她按壓著胸口,努力將慌亂的感覺壓下去,一次次暗示自己不要緊,她是他未來的側妃,哪怕還沒有舉行儀式,但也不算是……很出格吧?

    不管了,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雲棠下定決心,她對著外麵沉沉的夜色深呼一口氣,然後大義凜然地走了出去。

    她走出內殿,看見那人側對著她負手站著,身上衣袍整潔,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側身看向她,麵容溫和。

    她看著眼前這位衿貴的太子殿下,先前的一切似乎隻是她的幻覺,他不會那麽脆弱,不會那麽缺乏安全感,更不會需要她的幫助。

    她的腳步微滯,然後如常地走過去,在他麵前淺笑著道:“殿下,我該回去了。”

    她表情如常,開口的話就是回去,不曾提及剛才的事半分。

    小姑娘聰明得不需要他提點,主動把一切當做沒有發生,她做得很好,清楚地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但是,他該高興嗎?

    他看著眼前這個淺淺笑著的小姑娘,看著她清澈的雙眸,突然覺得,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需要將她綁在身邊,但連一個理由都不能給她。

    她將他當作救命稻草,但他又何嚐不是把她當作救命稻草?

    “殿下?”

    “孤送你回去。”

    “可是……”雲棠有些猶疑。

    他沒有出現在千歲宴上,現在卻要送她回去,若是皇後娘娘瞧見……

    “你以為顧家大姑娘為何會知曉孤的行蹤?”

    “不是她的奴婢瞧見您了嗎?”

    雲棠說完,突然意識到不對,殿下的行蹤豈會讓一個丫鬟輕易得知?

    也對,殿下既已回宮,消息又怎麽可能瞞住,怕是皇後已經知曉,所以皇後也在幫著那顧家姑娘嗎?皇後難道也想讓顧家姑娘嫁入東宮?

    皇後是顧家女,她幫著娘家的女孩兒,似乎也符合情理。

    雲棠現在才發現,原來這些事情本就與她無關,有許多人的心意可以邁過她的意願,她不可能阻止太子娶妻納妾,更不可能左右。

    小姑娘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聊下去,顯得有些沉默。

    李琰一路將她送回淩鳳閣附近,他看著小姑娘即將轉身離去,餘光中注意到顧嫣兒朝著他的方向而來。

    他想起上次小姑娘勸說他的話,之前他是不悅,現下想起來,或許小姑娘心中也有許多不安,但她太清楚自己的情境,她不會吐露這種不安,更有可能用端莊大方的一麵去掩飾。

    他忽然伸手,握住那截皓腕。

    雲棠的手腕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握,疼痛傳來,她下意識輕嘶一聲,察覺不對,又趕忙將聲音壓下。

    李琰清楚聽見,他眉頭一皺,不由分說掀開她的衣袖,接著看見小姑娘右手手腕上清晰的指痕,她的手腕微腫發紅,周圍的肌膚雪白,更襯得這裏驚心。

    他眉目一沉:“傷成這個樣子怎麽不說?”

    不用問他都知道這是怎麽傷的,他沒有理智時自然不會控製力道,也怪他剛剛疏忽了,竟然沒有注意到。

    雲棠有些理虧,她看見顧嫣兒在朝這邊走過來,又想要把手抽出來:“沒事的,回去塗些藥油很快能消腫的。殿下,我該進去了。”

    李琰抬眸看向她,他知道她在躲什麽,無奈之餘又心疼,他抓著她的手臂不放,往前逼近一步,見她要躲,故意冷著嗓音道:“不許躲。”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站在他麵前,低眉不去看他。

    他輕歎一聲,聲音放緩放柔地道:“別怕,也別擔心,三年內,孤不會娶旁人,你不會受製於任何人,你就是東宮的女主人。”

    他沒有許諾無期限。

    因為有些時候,有期限的承諾會比所謂一輩子的諾言更加讓人相信和安心。

    他可以用行動去證實他的話,但他需要先給小姑娘一些底氣,能夠無所畏懼站在他身側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