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平安夜快樂。”
  第47章 “平安夜快樂。”

    付敬才走了,路西加和普天靜扶著德叔到椅子上坐下,德叔還在一個勁數落著付敬才的不是。

    注意到德叔的右手抖得厲害,路西加有些擔心,輕聲問:“您有哪裏不舒服嗎?”

    德叔用左手用力攥了攥右手的手掌,寬慰道:“沒事,老毛病了。平時就抖,情緒一激動就抖得更厲害。”

    其實剛到雲南的那天晚上,德叔要給付河盛飯,路西加就注意到德叔的手似乎一直在抖。但那會兒她以為德叔隻是緊張,便沒大當回事。

    “是受過傷嗎?”她追問。

    德叔抿了抿唇,似在猶豫要不要回答。普天靜將端來的水遞給德叔,罕見的,小姑娘也垂著眼默在一旁,沒說話。

    “以前在工地幹活,被石頭砸過,落下的病根。”

    德叔喝了口水,抬手示意普天靜先出去。屋裏就剩了他們兩個人,德叔突然起身,跟路西加說等他一下。

    路西加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等著。

    德叔再出來時,手上多了個紅包,他走到路西加身前,笑嗬嗬地將紅包遞給她,說:“家裏孩子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都應該給紅包的,這是我跟你惠姨給你準備的,你拿著。”

    “不用,德叔。”路西加知道德叔家的情況,忙站起身,將紅包推了回去。但德叔卻像是早有防備,借著路西加這個推拒的動作,直接將紅包硬塞進了她的手裏。

    “聽話,拿著。”不知怎麽,德叔又紅了眼,“西加,我知道,現在兩個人想湊一塊過日子,恐怕還要看看對方的家庭。你千萬別因為付河他爸而對付河有什麽意見……”

    德叔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麽,哽咽著揉了把眼眶,又顫顫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他垂著頭,望著地麵呆了好一會兒,才萬般無奈地歎了一聲氣:“他爸爸雖然不怎麽樣,但付河是個好孩子。他一點都不像他爸,誰對他好一點他都牢牢記著……”

    德叔將自己的右手抬了抬,給路西加看:“我這手,其實是當時幫付河擋了一下才傷的,打那以後,他就一直幫襯著我們家。你惠姨這一病,把我們家的那點積蓄都掏空了,付河自己要還債,但半點也沒少給我們……那會兒天林初中畢業,我實在拿不出錢給他接著讀書了,天林自己也說,他不讀了,要出去打工賺錢。但付河知道這事以後,跟我們說一定要讓天林接著讀,要讀高中、上大學,學費他出。我當時覺得這孩子怎麽這麽拗,我說你自己都過成什麽樣了,哪還有這個錢給天林讀書?那讀高中不算生活費,一個學期也要四千多呢。結果你猜他說什麽?”

    德叔笑著看著路西加,眼裏有很明顯的淚光。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他還對當時的場景印象深刻。當時就是在這間屋子裏,他坐在椅子上,普天林站在他旁邊,付河則是靠在門框上,倚著幽幽暮色。從他認識付河開始,付河就不大愛說話,偶爾笑笑,也是青澀沉默的。明明他也就比天林大幾歲,但好像早就沒了孩子的模樣。

    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著,路西加覺得透不過氣。她暗暗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手,搖搖頭,聲音很小:“他說什麽?”

    “他說,四千塊錢改變不了他的什麽,但能改變天林的一輩子。”

    目光長久地落在那個付河曾經站過的位置上,好一會兒,德叔用已經有些啞的聲音說:“他心善,自己受了苦,就不想再讓別人受這種苦。”

    這樣的往事,對路西加而言是全然的陌生,可德叔所描繪的付河,又分明是她最為熟悉的樣子。她先是啞然,再之後,便是心頭無盡的酸楚。

    他還真的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把他在乎的人一個個都拉出了泥潭。

    窗外,太陽已經往下走,外頭的光斜照進來,好似剛好能覆住舊時的那個人影。

    “我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付河這孩子是真的特別好。他喜歡你,對你就一定是掏心掏肺的。你千萬別因為他爸,就不要他。你們放心,大不了以後我把他爸弄到我邊上來住,我看著他,肯定不讓他再犯錯。”

    路西加一時無言,隻勉強笑著,說:“我不會的。”

    有時候情緒就像堵在閘口,不說話時還好,一旦開口,它們就逮住機會、跟著話語一同湧出來。路西加忍下眼淚,才問德叔:“您剛才說他的肺,是怎麽了?他生過病嗎?”

    “也不是生病,”德叔說,“我們以前不是在工地上嗎,挖隧道、修鐵路……那地方灰塵太多,環境差,幹久了的人多少都有肺病,好像是叫塵肺病。”

    這樣回想,付河的確有時會咳嗽,她還為此勒令她戒了煙。

    這病的名字聽著駭人,路西加心裏慌極了,立刻低頭開始用手機百度。

    彌漫性肺纖維化疾病……慢性病程……

    冷冰冰的醫學詞匯和那個“不能治愈”的字眼,看得路西加兩隻手都變得冰冷。

    看到她這麽緊張的樣子,德叔又有點後悔跟她說這些。他不安地搓了搓手,說:“你也別害怕,我以前陪他去過醫院,他的病沒有那麽嚴重,當時檢查出來的時候是輕症,醫生說還好發現得及時。那之後,我就攔著他沒再讓他去工地。”

    路西加低著頭,沉默半晌,而後她擦了擦眼淚,像做了什麽決定似的問德叔:“德叔,您能帶我去看看嗎?”

    她記得在來時的路上,普天靜說過,那條玉磨鐵路要2021年才會通車。那麽現在一定還在修。

    就像那次付河幫她修車時一樣,路西加站在山坡上,看著那些辛苦工作的工人師傅,根本想象不出付河在這裏幹活的樣子。

    “他那時候,是幹什麽工作?”她問。

    “其實他幹過挺多的,最多的是鑽爆工。”德叔知道路西加肯定對這些不了解,便指了指隧道的洞口,多解釋了一些,“鑽爆工就是要在隧道最前麵的位置,扛著風槍打炮眼,一般得打兩三個小時,如果碰上石頭就難打一些,得四五個小時。炮眼打好了以後再裝炸藥,等所有炸藥裝好了以後一塊爆破。”

    “炸藥?”路西加心下一凜,自然地想到,“那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現在炸藥倒都還是安全的,主要是在洞裏工作的時候,可能會有碎岩石滾下來,砸到人。我這胳膊就是這麽受傷的。”

    “那……他能掙多少錢?“

    “這種是按台班算錢,一般一天一個台班,一次爆破,一個台班三四百。付河是有台班就跟,所以他一個月能掙不少。”德叔搖頭,歎道,“這孩子,那時候跟不要命似的,專幹那種危險的活,這種活願意幹的人少,給錢多。有一陣他還非要去當‘水鬼’,我說什麽都不讓他去,愣給他按下了。”

    “‘水鬼’?”

    這些建築相關的職業對路西加來說已經很是陌生,更何況是行業內的代稱。

    “嗯,你肯定都沒聽過。他們幹橋梁的,有時候打樁機的鑽頭會掉到打出來的地基井裏,就得人下去撈。那井下都是泥沙,又很窄,下去的人如果出什麽事,都沒法救援。這活太危險,雖然下去一趟給的錢是真的多,但有去無回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不是真缺錢的人都不會去幹。付河那會兒……就是被逼得沒辦法了。”

    那天路西加並沒有跟德叔一起回去,她一個人在山坡上待了很久,開始時是站著,後來累了,就索性坐到了地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留在這,她隻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疼到發慌。她看著底下來來往往的工人師傅,腦袋裏飄蕩的是漫無目的的思緒。

    工人師傅的衣服上落滿了灰塵,頭發也被蒙上一層灰白。這樣看著,路西加忽然想到,在自己那段灰暗的歲月裏,她曾有一次獨自坐上公交,在漫無目的的行程中,經過了一條有些破舊的街道。街道的牆壁在翻新,兩個阿姨正拿著工具,將牆上的舊石灰磨掉。那些自牆上剝落的石灰煙塵紛紛揚到空中,撲到阿姨們的臉上,那兩個阿姨卻隻是用頭巾裹住了腦袋和口鼻,連口罩都沒戴一個。

    那是個冬天,外頭寒風冷冽。

    她在那一刻意識到,生活對大部分人都是殘酷的,阿姨們即便這樣辛苦應該也掙不了多少錢,但這或許已經是她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每個人麵臨的棋局都不一樣,可即便是再艱難,她們仍在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努力著。

    放在兜裏的手機震動了兩聲,是付河打來了電話。

    “我可能要天黑才能回去,多等我一會兒,好嗎?”

    “好。”

    路西加用力吸了幾下鼻子,回話時,卻還是帶了濃濃的鼻音。一個字,已經足夠讓那端的人聽出不對勁。

    “你怎麽了?”

    “沒事。”怕他擔心,路西加便解釋說,“好像被風吹的,有些感冒。”

    這不算撒謊,太陽從天空墜下後,氣溫便也跟著降了不少。她在山上呆得久了,這會兒回了神,終於遲鈍地感受到了早就席卷全身的冷意。

    “你在哪?”付河奇怪地問,“沒在德叔家嗎?”

    “沒有,我……出來轉轉。”

    聽她這樣說,付河有些擔心:“天快黑了,你對周圍不熟悉,快點回去。想逛的話等我回去陪你。”

    反正該看的也已經看了,路西加沒做任何爭辯,老老實實地應了聲好,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開始往回走。付河一直沒掛電話,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路西加聽出來付河正在那邊買著什麽東西,但當地人多少帶了些口音,再加上隔著電話,路西加並沒有聽明白他在買什麽。

    天黑以後,見她時不時要朝門口望一眼,普天靜悄悄把頭靠向她,壞笑著問:“西加姐姐,你這就想我哥了呀?”

    路西加收回目光,瞥她一眼,抬手輕輕掐了下她的臉蛋:“就你機靈。”

    普天靜看著她晃了下神,而後直起身子,忽然說了句:“西加姐姐,你剛才的表情和語氣,都和我哥好像。”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對方的一些習慣、動作大概真的會不知不覺也落到自己身上。低頭看了看手機上兩人的聊天界麵,路西加心底的想念忽就再難抑製。

    原來談戀愛時,是真的會對一個人這樣牽腸掛肚。不過就分開半天而已,也太沒出息了。

    看她不再說話,普天靜也沒再和她開玩笑。

    電視裏在放著最近熱播的一檔綜藝,主持人和嘉賓都是笑聲連連,路西加卻是半點都提不起精神。她坐不住,正要出去望一望,普天靜從旁邊蹭過來,拽了拽她的衣袖,說:“西加姐姐,能陪我去下商店嗎?”

    村子裏的路燈並不是很亮,夜路漆黑,路西加攥著手電筒,雖然麵上鎮定,心裏卻一直繃著根弦。不知是不是神經緊張之下產生了錯覺,路西加總覺得後麵有人在跟著她們,但她朝後望了幾次都沒見著人。

    “你是想買什麽?”她拉了拉普天靜的胳膊,讓她靠到自己半個身前的位置,自己則繼續警惕地聽著身後的動靜。

    方才普天靜隻說要去小商店,但一直含含糊糊的不說到底要買什麽。路西加當時以為普天靜是要買衛生巾之類的女生用品,這才沒多問。

    “啊……”普天靜拖了半天長音,才大聲說,“蘋果!”

    “蘋果?”

    “對!”

    也對,路西加這才想起來,今天又是平安夜了。

    路西加剛想說些什麽,卻敏感地察覺到,身後真的有腳步聲。

    這條路本就荒涼,四下環望,連一家住戶都沒有。路西加覺得周身的汗毛一下子便豎了起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攬著普天靜快些往前走,卻沒想,慌亂間,兩人的胳膊相撞,手電筒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急,路西加一顆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四周的黑暗突然變得駭人,正在路西加打算拉著普天靜朝前狂奔時,一聲熟悉的悶響傳入她的耳朵,與此同時,烏黑的夜空上有一大朵煙花鋪陳開來,滾燙而熱烈。

    煙花綻開的聲音掩蓋了身後那令人驚慌的腳步聲,路西加抬頭,看向夜空。她沒注意到身旁的普天靜忽然轉頭朝後跑開,也就是仰頭愣住的這一秒鍾,身體忽然被擁進一個有力的懷抱。

    鼻頭酸軟,路西加一下子就認出了來人。

    微涼的唇吻上了她的耳朵,路西加癢得躲了一下,卻是將這個懷抱貼得更緊。

    “平安夜快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