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年”
  第45章 “十年”

    原本依照付河的性子,多半會拖到最後一天才去看自己的父親。但這次他不想被瑣事牽絆著,索性在第二天就買了點東西,打算過去一趟。

    路西加說要跟著,付河尊重她的想法,也沒再說什麽。

    兩人驅車到了付敬才的住所,剛下車,迎麵來一位領著個小孩子的大叔就跟付河打了聲招呼。付河跟那大叔寒暄了兩句,路西加則一直悄悄逗著那個一直看她的小孩子玩。

    “行,那你們快去吧。”大叔扯了扯小女孩的胳膊,“跟叔叔阿姨說再見。”

    小女孩很乖巧地同他們道了別,但四個人分開,沒走幾步,身後的大叔又叫住了付河。

    “我最近撞見幾次你爸的朋友過來,”大叔撓了撓頭,似乎很是為難的樣子,“怎麽說呢,裏麵有個人我知道,隔壁村的,好賭。當然,我不是說你爸又賭了啊,就是你,你多少看著點他,別又被人帶溝裏去。”

    路西加心裏一沉,與此同時,感覺到付河握著她的手猛地緊了緊。

    這邊晝夜溫差大,太陽落下去後便是寒風侵襲,路西加打了個冷顫,看向付河。

    很奇怪,明明他就站在她身旁,明明她還牽著他的手,她卻覺得付河像是孤單地站在蕭瑟的景象中。他斂著眉,視線也垂著,不知在想什麽。

    好半天,他才勉強提起嘴角,禮貌地說了句:“好,謝謝叔。”

    之後的路上,付河一直沒說話,直到站到家門前,付河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像是在確認什麽東西。

    路西加不明所以地看著,盡管心裏很緊張,但始終沒吱聲。

    付河抬起手,似要敲門,卻又遲遲沒有落下去。一隻手就停在距離門板一拳的位置上,處境艱難,如同這麽多年裏主人的進退不得。

    最終,那隻被提起的手驟然垂下,付河拉著路西加後退了兩步,變成背對門板站著。他又將手伸進衣兜裏,路西加以為他在找煙,便從自己的口袋裏掏了一塊糖出來——聽人說戒煙的時候吃糖會好受一些,路西加經常揣著,但其實之前從沒用到過。

    糖果躺白皙的掌心,包裝紙隨著昏黃的燈光在閃爍。

    付河靜靜看了片刻,才抬手,將糖果取走。指尖與掌心相碰,路西加第一次在付河的手上感受到這樣低的溫度。

    站在路邊,付河把糖吃了。街對麵有個小館子,晚飯的時間客人正多,熱氣和香氣混在一起,填充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場景。

    “我以前也愛到一個小館子吃飯。”付河看著,忽然說。

    路西加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也看到了那個店麵狹窄,環境也有些簡陋的館子:“好吃麽?”

    對於這個問題,付河想了半天,但最後還是搖搖頭,笑道:“說不上來。應該不算好吃吧,倒是很便宜,米線和麵都是五塊錢一碗。份量很大,也很油,很鹹,基本都是給幹體力活的人吃的,油鹽大點,吃完才有力氣。我一般都是吃麵,雖然這邊的米線好吃,可是餓得太快了。”

    聽到這,路西加才注意到對麵的麵館進出的人,真的大多都是工人師傅的打扮。

    付河沒有刻意回憶過去,可是故地重遊,熟悉的景物實在太容易傾覆層疊的記憶高塔。那些已經被封存了許久的畫麵衝重新浮現,付河仿佛又看到了小館子裏那張總是油乎乎都桌子,和頭頂永遠在嘯叫的大風扇。而在這些看似已經快要成為靜態的畫麵裏,幾幀帶著聲音的影像尤為顯眼。

    “我記得……那個小館子裏有台電視機,掛在天花板上,偶爾會放球賽,但大多數時間,都是放老板娘喜歡看的一些偶像劇。有一天我太累了,去那個館子吃麵的時候,我想,要不……算了吧。”

    付河說著,側了側頭。路西加看到他被夜風吹著的眼睛,裏麵沉靜一片。她不自覺地朝他靠了靠,似想要走進他的回憶。

    “算了什麽?”她問。

    付河笑了一聲,有些自嘲的意味:“債不還了,不管他了,我也跑掉,他愛怎麽著怎麽著……但就好像老天在監視我,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我正好看了一眼電視機,裏麵一個男人朝一個正在哭的女人喊‘難道在你眼裏,人犯了錯就永遠沒有改正的機會嗎’?”

    嘴裏的糖化了不少,付河將剩下的半塊在舌頭上倒了個地方,甘甜的滋味變得更加明顯。他在這時想,或許這是個好的征兆,他心裏的不安隻是過往的噩夢在作祟。

    路西加知道,付河是在害怕。他害怕那扇門之後有著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害怕舊事重演。

    沉默了一會兒,她上前抱住他,拍了拍了他的背。

    “別怕,或許沒那麽糟糕。”

    付河苦笑著看了她一眼,說:“我希望他是真的改了。”

    他們終於再次回到門前,兩聲敲門聲,隨後便是應門聲、腳步聲。這一連串的聲響像是解開答案前的最後鋪墊,連路西加都覺得自己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付敬才見到門外站著的人很是意外,他結巴了半天,才終於叫出了“小河”兩個字。

    路西加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付河。也是,或許隻有從將孩子從小養大的父母,才會喜歡在名字麵前加一個“小”字。她看到付敬才布滿褶皺的眼眶在轉紅,心裏慢慢舒了一口氣。

    他還是愛付河的。

    震驚過後,付敬才才注意到路西加。他這次仍然結巴,但臉上是很明顯的高興:“這,這是小河女朋友吧,快進來快進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我這什麽都沒準備。”

    路西加跟在付河身後進了屋,環顧四周,發現比起德叔家,這個家裏的擺設明顯要簡陋許多。很明顯,主人並未曾用心布置。

    許是因為許久未見,付敬才拘謹得很,他讓著他們坐到沙發上,嘴裏又不住念叨著要給他們去倒杯水。

    付河的目光將客廳掃過一圈,最後落在付敬才彎著腰去開飲水機的背影上。

    “別麻煩了,我們坐一會兒,看看你沒事就走。”他說。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情況,路西加絕對不會相信這是親父子相見的場景。

    “啊?別走啊,留下吃頓飯……”付敬才急忙轉身挽留,但約是立刻想到自己也做不出什麽像樣的飯,又說,“咱們出去吃一頓,你第一次帶女朋友回來,我怎麽也要請姑娘吃頓飯的。”

    付河沒回話,付敬才便將這當成了默認。他急匆匆到電視櫃上拿起手機,說要定館子,翻了兩頁電話本後又想起水還沒倒:“哎呦,看我,一高興什麽都忘了,我先給你們倒水,喝茶還是白水?”

    他一直看著付河,付河的視線卻沒再往他那裏去。路西加不想氣氛太尷尬,主動說:“白水就好了,謝謝叔叔。”

    “好,等等啊,我去給你們洗個杯子。”

    付敬才說著就要往廚房走,一直坐在一旁的付河忽然起身,說:“我來吧。”

    付河徑自朝著角落裏一個低矮的櫃子走去,付敬才明顯怔了怔,隨後趕緊折回,追了幾步:“不用,小河,你坐著,杯子早就不放那了……”

    他的話和腳步一樣匆忙急促,隻是再急的話也沒能攔住付河的動作。付敬才的話音剛落,付河就已經蹲下身,將那個矮櫃打開。

    像是影片中突然插入了一個靜音的慢放鏡頭,有那麽一秒鍾,周遭似乎安靜到了極點,緊接著,便是一片巨響,像是一座山脈轟然坍塌,無數碎石滾落,擊在地磚上。

    是麻將。

    路西加的呼吸一滯,放在腿上的手一下子收緊。因為付河背對著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握著櫃子扶手的手上,正在逐漸暴起的青筋。

    耳邊被方才那聲震得嗡嗡作響,路西加好像又聽到了付河方才在門前說的那句話——我希望他是真的改了。

    付河將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然後忽然低頭,用一隻手撿起了地上的兩塊麻將。他將兩塊麻將放在一起,揉搓了兩下,又張開手掌,任他們落在地上。

    麻將塊彈了兩下,停住。

    付敬才超前湊了一步,張口似要解釋,付河卻突然伸手,一把將麻將布整塊掀出。

    路西加被他的動作嚇得顫了下肩膀,然後緊緊咬住嘴唇。

    “戒不掉,是吧?”

    付河說著,從櫃子裏拿起了什麽東西,起了身。路西加終於看到了他臉上的神情,是和他的聲音一樣的木然。

    “沒了這玩意,你是會沒命嗎?”

    啞了半天,付敬才才終於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語言,著急地解釋:“小河,你別生氣,我沒有賭,我就是跟朋友玩玩,當樂子,你看,我們玩的都是幾十幾十的。”

    “幾十幾十的……”付河點著頭,忽然笑了。

    路西加看得清楚,他的嘴角是顫的,下頜也在不受控製地抖,極力克製的情緒已經塞滿了眼眶。

    他明明在笑,眼底的淚水卻更加真切。

    像是知道付河不會相信,付敬才明顯變得急躁,他胡亂抓了把自己的頭發,眉頭也不耐煩地皺起:“真的隻是玩玩,我沒有賭啊!”

    “當年,你不也是這麽開始的嗎?幾十,幾百,幾萬,幾十萬,幾百萬……”

    在兒子的女朋友麵前被這樣連續質問,付敬才打心裏覺得沒臉麵,他並沒有回答付河的問題,而是忽將聲音提高了一大截,梗著脖子爭辯:“我就是自己待著無聊,那我還不能約幾個朋友聊聊天?你這孩子能不能別這麽小題大做啊!”

    付河看著他沒說話,過了好半天,舉起手裏那一疊錢,朝付敬才抖了抖,用不大的聲音問他:“你還記得清,我給你還債還了多少年嗎?”

    付敬才頓時沒了剛才的氣焰,將視線挪開,沒吱聲。

    有細微的聲響,是付河不住抖的手帶得那一疊錢在顫。

    路西加再看不得付河這樣,她站起來,心疼地想要走到他身邊,帶他離開這。但付河接下來的兩個字,卻讓她沒能邁出步子。

    “十年……”付河停了一會兒,又用更輕的聲音重複,“十年……”

    情緒終於像是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付河將那一疊錢狠狠甩到付敬才身上,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賠了我的十年!”

    這是路西加第一次聽到付河這樣聲嘶力竭的聲音,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錢打在人的身上,可以發出這麽大的聲音,可以帶給人這麽大的痛苦。

    路西加呆呆地看著付河,一直忍著的眼淚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滾了下來。

    哭泣中,她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卻見付河朝她看了一眼,然後快步走了過來。

    她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付河牽住手,帶到了一旁一直緊閉房門的一間臥室裏。

    臥室裏空蕩蕩的,付河進門以後先將衣櫃打開看了一個遍,確認沒有人,才拉著路西加坐到椅子上。

    路西加仰頭看他,他緊緊抿著唇,沒說話。隻是又將手伸到了剛才一直摸的衣兜,掏出了一副耳機。他將手機和耳機連接好,然後將耳機給路西加戴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蹲下身來,握著路西加的手說:“在這聽會兒歌,等我一會兒。”

    他摁下了播放鍵,音樂響起的同時,他便已經要起身。路西加哭著拉住他的手,付河也很有耐心地重新蹲了下來。

    其實路西加並沒有想好要說些什麽,從理智上說,她似乎應該告訴付河“別衝動,好好說”,可剛才付河那句“十年”早就衝破了她心裏所有的防線,她也再一次想起那晚,頭發還濕漉漉的付河說,“不能把所有人都困在泥潭裏”。她一直都覺得那段過往一定非常苦,可直到剛才看到付河的失控,她才真切地體會到了他的恐懼。

    她開始控製不住地想,如果他沒有被謝其瑞發現呢?如果他沒有成為這麽厲害的作曲人、製作人,如果他還在吃著五塊一碗的麵,買著十個雞蛋,那他為別人的錯誤賠上的,又豈止會是十年。

    她沒辦法說出這句“別衝動”,她的愛人不該再被任何人再次拖進泥潭。

    所以,緊緊的攀著他的手臂,路西加隻說了句:“我等你。”

    房門開合,再然後,就是混在在音樂聲中的激烈爭吵。

    路西加的手一直在抖,她不想讓付河看到她的害怕,便不停地將兩隻手交握、攥拳,又不住地擦著眼淚。

    她一直盯著那扇房門,終於,房門被打開,路西加先是看到了付河通紅的眼底,再然後,視線下移,是一個血淋淋的拳頭。

    “怎麽,受傷了?”

    原本已經平複得差不多的情緒一下又翻騰起來,路西加著急地起身,付河卻很快走到她麵前,幫她摘掉了耳機。

    “沒事,”付河用沒受傷的那隻手牽住她,安靜的空氣中,有很輕的歎息聲融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