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裏不能吸煙”
  第1章 “這裏不能吸煙”

    “你就再幫我問一下嘛。”安靜的屋子裏,隻有一個細細的女聲,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請求。

    賀岩站在櫃台前,望了眼表,對被紀子炎磨掉的一個小時感到萬般無奈:“紀小姐,我已經說過了,我們‘唐家’裁縫鋪的主業是西裝和旗袍,那件演出服隻是這位設計師為了展示自己的風格設計的,她早就跟我們打過招呼了,不接演出服的商業訂單。”

    “那你能告訴我這位設計師叫什麽名字嗎,或者能不能給我個聯係方式?”紀子炎並不甘心,堅持道,“我想嚐試自己聯係她。”

    賀岩回了一個非常官方的禮貌笑容:“抱歉,我們的設計師都是統一的名字,‘唐家’,聯係方式也並不方便告訴您。”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這位設計師設計的演出服……她展示的那件,很像我之前喜歡的一位老師的風格,那位老師以前設計過古典舞的演出服……”

    “古典舞?”賀岩愣了愣,“你也跳舞?”

    “也?”

    這次的聲音是從一個角落裏傳來。坐在那裏的男人從進屋時就一直沉默,這會兒突然發聲,引得屋子裏的人都朝他看過去。

    “還有誰跳舞?”男人問。

    冬天的下午,陽光總是格外吝嗇。昏暗的屋子裏,賀岩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卻能敏感地覺察到,那雙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他意識到自己方才無意間說錯了話,鎮定地補救:“我表妹。”

    角落裏的男人沒再說話,另一邊,癱坐在椅子上的謝其瑞來來回回將屋子裏的幾個人看了幾遍,意外地發現他們此時的神情竟然都非常耐人琢磨。

    角落裏的人沉默了幾秒鍾,忽然呼了一口氣,起身,朝外麵走去。

    “你幹嘛去?”謝其瑞衝著離去的背影喊。

    “透透氣。”

    付河一向不喜歡那種半黑不黑的環境,一切事物都隱匿在合理的光線之下,明明可以看到,卻難以辨認細節,看得他頭痛、眼睛痛。他揉了揉眼睛,仰頭望向天空定神。但天空冷寂,底色灰白,實在起不到任何撫慰人心的作用。

    心裏的壓抑感愈演愈烈,付河看了看表,對於在這裏耗費的半天時間有些懊惱——原本是想跟來看看那位設計師長什麽樣子,卻沒想人沒見到,就聽紀子炎在這磨了兩個小時的嘴皮子。

    也是,付河在心裏自嘲,自己從來沒什麽好運氣,又怎麽會真的憑著那一點虛空的預感就能抓住奇跡。

    不想回屋子,於是他低著頭,沿著平整的石板路一直往前走。他一路都心不在焉,自然沒注意周圍景色的變化,直到已經繞著房子走了大半圈,將石板路走到了盡頭,他才在枯敗的草叢前停住了腳步。

    付河站定,朝四周望了望,發現這裏應該算是個後花園,隻不過大部分花草都不複鮮綠,隻剩幾叢北方常見的灌木,不帶感情地點綴著毫無生機的土地。

    他把手插進衣兜,摸了摸,掏出一個被壓扁的煙盒。煙盒裏已有些空,付河輕輕將煙盒晃了兩下,而後食指借著中指的阻攔發力,彈了彈煙盒底部,一根煙便探出頭來。

    付河點了煙,深吸了一口,看向電線杆上落著的那幾隻不小心和天空順了顏色的鳥兒。

    “那個……”

    煙圈剛從嘴邊冒出來,沒待淡開,幽靜的院子裏突然冒出個聲音。

    付河以為是自己的一通亂走驚擾了哪間屋子的主人,慌忙回頭,想要致歉。但他的身子隻轉到一半便停住,夾著煙的手也停在半空,就像是一部流暢的影片,突然被按下了一個暫停鍵——主人公的動作與情緒均被打斷,影片卡在一個不尷不尬的畫麵,劇中人表情呆滯。

    “您好。”

    泛白的背景下,女孩淺淺笑著,同他打招呼。

    這聲音驅散了最後一片擋在付河麵前的煙霧,霧氣像長了翅膀,隨著那幾隻顏色不甚討喜的鳥兒一起撲棱著飛走,女孩的臉便逐漸清晰起來。

    夢想成真的感覺,付河這麽多年從未體會過。

    等了好久,空氣中都沒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女孩隻好抬起一隻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立牌,輕聲提醒:“抱歉,先生,這裏不能吸煙。”

    聽到這話,付河才終於如同夢醒般回了神。

    “抱歉。”他連忙將手裏的煙轉了半圈,改成用兩個指尖捏著,然後四處張望,迫切地想要搜尋到一個垃圾桶。但這院子裏淨是些綠植,付河將身子轉了一圈,都沒看到垃圾桶的影子。

    懊惱正往上湧著,付河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了一個煙灰缸。煙灰缸是煙青色,有著並不規律的淺淡花紋。

    “丟在這裏就好了。”

    順著煙灰缸往上,能看到女孩纖細的手,以及像是穿了很多年之後,已經變得有些寬鬆的袖口。

    這樣的冬天裏,空氣好像都會凝結成晶瑩通透的形態。一隻手放在這樣的空氣裏,看上去幹淨透明。

    直到握著煙灰缸的手輕微地抖了抖,付河這才察覺到了自己再一次的失神。

    他忙道了聲謝,接過煙灰缸,將那截害人不淺的煙摁在裏麵。等他穩住心神,再抬起頭,才有終於能夠正常地去看麵前的女孩。

    像是匆忙出門,黑色的羽絨服鬆鬆垮垮地罩在她身上,並不十分規整。她踩著一雙栗色的雪地靴,圍了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明明是很尋常的冬季打扮,卻被她穿得很好看。

    像當年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

    恍惚間,付河好像看到眼前的人在和那個很遙遠的影子重疊,一切都那麽相近。

    隻不過 ,那時是一束光照在她的臉上,如今是一個冬天將她籠罩著。

    兩個人站在石板路上,一時間相對無言。院子裏起了一陣風,女孩又將身上的羽絨服裹緊了一些,先開口打破了眼前的尷尬:“這裏有設置吸煙室,需要我帶您過去嗎?”

    付河愣了愣,隨即搖頭。

    “不用。”他下意識地拒絕,但在感受到周圍又沉靜下去的空氣,立刻又後悔了。

    女孩兒在聽到他的回答之後倒是很隨意地笑著點了點頭:“好的,那如果等下您想去的話,可以讓賀岩帶您過去。”

    說完這話,女孩兒朝他伸出了手:“煙灰缸給我就好了。”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付河卻像是聽到指令一般,機械地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我就先走了。”

    見女孩兒轉身欲走,付河不由自主地往前跟了一步。女孩兒聽到後麵窸窣的動靜,有些奇怪地轉過了身子。

    視線相對,付河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

    “嗯……”他輕輕咳了一聲,突然說,“煙灰缸,特別好看。”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付河說完都想再把自己的聲音拽回來。卻沒想,女孩兒愣了愣,很快笑了。

    “您喜歡嗎?因為之前客人來總是找不到煙灰缸,所以我無聊的時候去朋友那裏做了一些,其實不算成功,顏色和我預期的有些差別。”

    說到這,她停頓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大家都說,顏色挺奇怪的。”

    “不會,我倒覺得,挺好看的。”付河搖搖頭,說。

    女孩兒靜靜地盯了他一會兒,像是在確認他是不是在說謊。在接收到付河萬分真誠的目光後,笑著說:“謝謝。”

    像是愛麗絲忽然出現在了仙境,留下一個美夢後再悄然離開。付河目送著女孩慢慢走遠,好半天都跟著了魔似的,沒有動彈一下。

    和幾年前他所看到的那個背影不一樣,如果不細看,已經不會發現,她走路的姿勢其實有點……跛。

    直到女孩兒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付河才收回目光,轉過了身。而轉身的一瞬,他就看到了那塊方才半天都並沒有被他注意到的立牌——“此處禁止吸煙”。

    “靠……”

    付河懊惱地歎了口氣。

    等付河再回到會客廳,不出意外,紀子炎還在堅持不懈地祈求著賀岩。

    “我可以等,”紀子炎說,“隻要你願意幫我跟設計師好好說一說,等多久都沒關係,這次趕不上我可以下次演出穿。”

    有了剛才的偶遇,無論是此刻並不明亮的房間,還是紀子炎的喋喋不休,對付河來說好像都不再是那麽難以忍受的事情。他又重新走回剛才的角落坐著,低頭看向自己剛剛握過煙灰缸的手。半響,付河將兩隻手交叉在一起,用力握緊,直到手上傳來痛感,他才像確認了什麽似的,重新放鬆下來。

    賀岩還真的沒見過像紀子炎這麽難纏的客人,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眼見已經快指向了五點,便趕緊對謝其瑞說:“謝老板,我是四點半下班,按理說我現在已經下班了。”

    謝其瑞無奈地點點頭,然後叫了紀子炎一聲:“我們該走了。”

    可誰知,他這話剛說完,門口就衝進來了一個雪白的身影,隨之而來的,是紀子炎接近於破音的尖叫聲。

    謝其瑞已經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紀子炎怕狗,她那個將她視作寶貝疙瘩的老爸曾經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能讓她的寶貝女兒被嚇到。所以謝其瑞想都沒想,立馬衝到了紀子炎身前,擋住她,連聲安撫。

    “沒事,沒事,肯定是他們自己養的狗,不咬人、不咬人。”說罷,謝其瑞又連忙揮著手跟賀岩說,“快把它帶走。”

    賀岩一看這情況,樂了。

    “哎喲,我哪弄得走它啊,每天一到五點就過來報道,我都跟你們說了我該下班了,五點之後的時間我都得留給它。”

    紀子炎一聽,叫得更慘烈了。

    付河默不作聲地看著眼前的鬧劇,還沒從自己的思想中抽離出來。

    “賀岩。”

    門外不知是誰喚了賀岩一聲,賀岩愣了愣,趕緊放下手裏的筆,應聲往門口大步走去。

    “還有客人沒走麽?”一個女聲不緊不慢地說,“那我帶菜菜出去吧。”

    “別了,”賀岩站在門口,朝外麵的人喊,“它出去以後就撒歡,我怕你牽不住它。”

    “不會,菜菜乖得很。”

    紀子炎原本正死死拽著謝其瑞的衣服,躲在他身後。聽到門外的聲音後,她突然睜大了眼睛,慢慢放開了手。

    “西加姐姐……”她小聲念著,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門口的方向。

    片刻後,她猛地起身,還因此撞到了擋在她身前的謝其瑞。謝其瑞沒來得及哀嚎就已經被推開,與此同時,角落裏一直沒動的那個身影也已經起身,朝門口走去。

    紀子炎小跑到門口停下,在看到了眼前的人之後,眼淚突然就湧到了眼睛裏。

    等謝其瑞走到門口,和付河並肩而立,紀子炎已經不顧前方有狗,徑直朝站著的女孩兒跑過去。她跑得太快,以至於當她抱住路西加時,撞得路西加朝後踉蹌了兩步。

    付河微微皺眉,朝前走了兩步,又在意識到什麽之後停住。

    “西加姐姐。”

    紀子炎話還沒說完,就哭了出來。

    站在一旁的賀岩看著眼前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實在搞不清眼前這是什麽狀況,隻得伸手先安撫因為有陌生人靠近路西加而叫得大聲的菜菜。

    而謝其瑞思索之後,偏頭小聲問付河:“這情況,她是……路西加?”

    謝其瑞是想了好一會兒,才回憶起這個曾聽紀子炎念叨過很多次的名字。

    付河緊緊抿著唇,始終看著一個方向。

    過了好久,他才給出了一個答複。

    “嗯。”

    付河回答得簡短平靜,沒有給自己任何暴露情緒的機會。

    “啊,”謝其瑞了然地點點頭,站直了身體,“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