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如泡影
  第69章 如泡影

    北狄二皇子鮮於彤知道青獄關失守已是三天後了。

    這三天京城看起來倒像是很弱, 仿佛隨時能被攻破,但卻又總在關鍵時刻忽然又投出巨石火油等物,殺退敵軍。而勉強殺上城牆的, 又都被擊殺下城牆, 有勉強衝上去又下來的前鋒營回來道城牆上有個手持巨劍的巨力大將, 簡直是將重劍當砍刀,一刀一個, 頭顱瞬間就能被砍下。

    這下鮮於彤明白為什麽城牆下這些天收回來的大多是無頭屍體了,開始他們還推測對方是按人頭算軍功,如今看來原來是有勇者在, 這麽一來確實攻城難度大增, 對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們隻能白白折損前鋒營人手。

    又是纏鬥無功的一日, 鮮於彤倒沒怎麽著急,畢竟攻城打的就是消耗,如今援軍遲遲不到, 可知攻陷京城隻是遲早的事。因此這夜也隻是召集了部將,細細謀劃,正打算挑選力大勇者上去將那人纏住, 忽然糧草官卻來報:“稟二王子,糧草補給已遲了三日, 下官派人去催最近的於縣駐點,那邊的駐守將軍卻道青獄關那邊一直不見送糧來,他們也派了人去青獄關催, 卻一去不回, 恐怕事情有變。我又請了一隊押糧小隊去催糧,但仍然不見回來, 如今糧草隻剩下三日了。”

    鮮於彤猝然抬頭,勃然作色:“如何現在才來報?”

    糧草官深深低下頭:“因著來回也要幾日,原本想著是否路上遇到了什麽事,多派點隊伍的人去探一下,誰料一百人的押糧隊伍過去,也是有去無回……”

    鮮於彤心裏升起一股不祥預感,命人道:“速速派探子去探!”

    “不必探了,青獄關已被大燕收複了。”

    一個聲音響起,鮮於彤抬起頭,看到鮮於鳶,眼睛一眯,凶光大現:“大哥和談失敗,怎不在帳中好好想著如何給父皇解釋,又來指指點點?”

    鮮於鳶長歎:“晏平帝親率軍夜襲青獄關,連夜將青獄關我軍五千守軍全數屠了,如今青州太守莫嘉城已帶著五萬青州軍進駐了青獄關,修整後已點兵三萬往我軍包圍而來,前鋒營明日應該就能到了,做好準備吧,另外揚、豫兩州太守如今看到大勢所向,加快行軍,很快援軍也能到達,必然都要搶你的頭顱為首功。”

    鮮於彤咬牙:“怎麽可能!這幾日京城被我圍得嚴嚴實實鐵桶也似,連隻鳥都飛不出去!大哥莫非是來動搖軍心的?”

    鮮於鳶長歎:“我到底在這裏做了十幾年國師,自有我的消息渠道。而且,當初在孫太後的嚴密監管下,小皇帝仍然時時出宮微服私訪,此事不是秘密,稍微找個俘虜一問都知道。安國公為小皇帝訓練私軍多年,傳聞都配有十字弩及佩劍,人人都能以一當十,書讀兵書,可為將者。雖說五千守軍,但夜襲,又是禦駕親征,訓練有素,一夜之間奪回不奇怪。”

    “如今天下世族震動,範氏、裴氏族長都親率族中子弟,帶著家財投身到了青、揚、豫三路援軍內,其餘世族紛紛效仿,都帶著壯丁部曲,打著護君的名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青獄關這一仗打得漂亮啊!便連各大寺廟全都派出了有些名姓的高僧,紛紛往青獄關赤霞穀趕去,要在那裏為冤魂超度做法事。”

    “更有無數百姓自發勞軍,聽說京裏老弱婦孺,都宰牛殺羊,便是教坊妓子,也日日歌舞勞軍,圍困半月,民心未失,軍心高漲。民心向背,一目了然,天下大勢,已不在我們這邊。”

    鮮於彤眯起眼睛看著鮮於鳶:“大哥這是來長別人誌氣來的?”

    鮮於鳶淡淡道:“北狄大勢已去,帝星大盛,看在兄弟一場,我是來勸你不若此刻盡快提出和談,尚且還能一線希望全身而退,否則,大燕一定會用你的頭來祭端王之靈,祭那三萬降卒。”

    “當初我就勸阻過你,莫造此等殺戮……那藺江平要去便由他去了,他歸降北狄多年,何曾獻過一策,帶過一兵,他手下一直都隻是當初和他歸降的那些大燕士兵,沒有任何價值,不若以此為籌碼,以藺江平為籌交換幾城,還能有些實在的利益入手。你卻策反威逼他手下心腹,誘殺端王,火燒降卒,你身上之殺孽,必要反噬……”

    鮮於彤麵露凶光:“大哥!你若要慈悲為懷,便早日繼續回你的佛門去!不要國師好好呆著又要還俗,還俗回來又要裝模作樣,天天用些玄玄道道哄著父王信你。你打過仗嗎?對敵人仁慈便是對我北狄殘忍!”

    “那藺江平,我們北狄好聲好氣供養他和他的部將這麽多年,還是個白眼狼,不殺他難道還要放他回去縱虎歸山,反過來殺我北狄將士?要不是誘殺了端王,如今我們豈能這麽快在此?那三萬降卒不殺,留在青獄關,還要費糧食養他們,還要時時擔憂他們反了截了我們的後路,除了殺掉,還能有別的辦法解決當時的難題?”

    鮮於鳶道:“藺江平文武雙全驚才豔絕,孤軍奮戰卻被昏君斬了滿門!他就是大燕皇室昏庸的血淋淋的鐵證,又是我鮮於氏正義所向的旗幟!天下人都看著他!他哪怕什麽都不做,隻要好好活著在我大狄,為我鮮於氏效命。所有大燕的將士看了知道歸降我們能得到善待,我們本應是仁義之師,有他在前麵,自會吸引其他部將歸降,這才是天下歸心!如今卻被你這一殺,將旗幟給活生生折了,將我大狄的氣運全殺沒了!”

    鮮於彤暴跳如雷:“大哥!你莫要在此妖言惑眾!我早聽說了那小皇帝軟弱無能,已讓人立了太子送去西京了,顯然已做好了亡國的準備,不世之功,唾手而得,你卻在此謠言蠱惑,動搖軍心!我乃主帥,動搖軍心者,本該立斬轅門,如今看在你是當和尚太久了,不知軍事,還請速速回帳反省,否則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執行軍法!”

    鮮於鳶長歎一聲,想要摸自己腕上的佛珠,卻想起自己早已背棄佛門,為了挽救整個大狄,他苦苦追尋,千方百計,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絕處,無可轉圜,他閉上雙眼,熱淚滾滾落下:“狄朝大勢已去,二弟此後珍重。”

    “吾這一世,欲救國不成,欲度人不得,修佛不成,還俗又為親所忌,究其原因,還是知天命而未順天命,徒勞無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阿彌陀佛。”

    鮮於鳶忽然長呼佛號,轉身出了軍帳之外,一個人單身騎馬,回轉北狄王朝。

    鮮於彤咬牙切齒,將桌案上的賬冊全數推翻在地:“他占了嫡長子的名頭,偏偏沒幹什麽正事,好端端出家去了,結果十幾年後又突然回來,便是如此,父王還是偏寵著他!如今又來妖言惑眾動搖軍心!隻恨不能斬了他!”

    部將們連忙上前勸解:“鳶王子一看就無心名利,醉心佛道,王子不必在意,王子這些年建功立業,百姓都看在眼裏,如今眼見著不世之功就在此了,何必在意?”

    又有部將勸解:“不過,青獄關那邊,還是得派探子去好生查探,否則我們也要被動了……”

    “我以為應當立刻飛鴿傳書,速速命長狄、白狄各部大軍速來京師……”

    “不若留五千人先圍著,王子先退守附近的嘉縣,進可攻退可守,先看看情勢……”

    鮮於彤已按刀而起:“退個屁!吩咐下去,明晨黎明,所有各部發起全麵總攻!不再留力速戰速決!明日,我就要在他們大燕的金鑾殿上,斬下他們小皇帝的頭顱,以雪此恨!”

    列位部將麵麵相覷,心裏知道彤王子其實也信了大王子所說的那些話,但若是情勢果真如此,他們的確隻有這一條路走,盡快攻下京城,擒了他們的王,然後號令天下,便也都撫肩微微鞠躬應道:“遵令!”

    鮮於彤喘著粗氣,兩眼冒起了凶光:“醜正造飯,二刻後發起總攻!”

    城裏,城牆下,百姓們勞軍的隊伍源源不絕,不停地送來牛羊和石塊。

    白日的傷兵正被人送下來,有條不紊地送到醫館醫治,有不少教坊的女子自發來幫忙包裹傷口救助傷兵。

    祁垣率著寶光寺的僧眾,正在一處祭棚,有的正在為傷兵包裹傷口,有的在念經超度亡者,有的在布施熱粥、熱湯。

    祁垣慢慢走出來,轉頭看了眼天邊那點寒星,天上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雪珠子來,這種天氣,雖說不利於攻城,卻也不利於守城,他心裏頗有些沉重,忽然後腦勺一股陰涼,他倏然回頭,看到一個男子全身披著鬥篷,身材極高,兜帽下隱隱可看到幾縷金色的卷發。

    他脫口而出:“巫先生?”

    來人微微掀起兜帽,露出一對醒目的金眸:“是我。”

    祁垣神情是震驚的:“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

    巫妖微微點頭:“原來你也知道陵墓那邊的事?”

    祁垣深吸一口氣:“是的,普覺……鮮於鳶在和談前找過我,將往事說了,當時我們也都猜到,淨化萬骨坑改回國運的人,應該就是你,但是……普覺當時說您已殞身獻祭以改國運,淨化怨靈,因此皇上如今是大危機,希望我能勸說皇上接受和談。我沒想到……您居然回來了?”

    他既驚又畏,他跟隨普覺修行數年,又本就是至聰明之人,當然感覺到了巫妖身上那種非人的陰寒凜冽之氣,這無論如何都不像普覺口中所說的那獻祭自身拯救蒼生的“聖人”,他更像個來自死國的神靈,對人對物都漠不關心,冰冷如雪。

    巫妖微微點了點頭:“找個安靜地方,我有話與你說。”

    作者有話要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引自《金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