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執棋人
  第53章 執棋人

    這場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但煙波閣的大殿上瞬間就變得涼風習習,秋風送爽。

    此時蕭偃進殿也不過一盞茶時光,卻已無人敢再輕視這位少年小皇帝, 蕭偃轉頭好奇看著堂上的公子們, 又和範左思道:“範先生, 這滿堂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先生不給我介紹一下?”

    範左思的氣焰早就已被打了下去, 十分周到地起身道:“容老夫為皇上介紹。”看了下席次,從左首第一位次介紹起:“這位是裴氏三公子,裴戎雲。”

    裴戎雲起身作揖:“裴戎雲見過皇上。”

    範左思介紹道:“裴氏一貫文武雙全, 崇文尚武, 曾出過許多儒將, 《裴氏兵法》、裴家槍, 都是赫赫有名的。”又接連數了幾位史上幾有名的賢相名將。

    蕭偃眼睛一亮:“裴公子善使槍?”

    座中有人在笑。

    裴戎雲頭幾乎不能抬,麵紅耳赤,他不過是族裏不成器的旁枝嫡子, 一貫隻依著家族過著他閑散家人的日子,此次是嫡係沒幾個願意進京的,族長把他點了出來要求他進京, 隻是看他長得不錯,也算是嫡子, 不算失禮,不至於得罪了皇室罷了。至於嫁女入宮,裴氏倒是頗有些不屑為此, 不過是先探探路, 這探路也做得十分漫不經心。

    他低聲道:“我學識不精,學武不成, 慚愧。”

    範左思寬慰道:“裴三公子在金石一道上頗有些造詣。”

    蕭偃道:“金石一道?這麽說裴三公子對印章很有一些見解了?”

    有了範左思前車之鑒,裴戎雲隻覺得接下來必定是要接受來自帝王的當眾譏諷了,畢竟皇上的態度明擺著一要科舉,二是要務實,為國為民要有用,他不過是閑人閑愛好,他這樣的閑人在江南世族太多了,所謂的好金石,擅古畫複原,好收集碑拓、棋譜、琴譜,家族名人才子可太多了,他們這些平庸無能的,能做什麽?無非是選一樣看上去不俗的愛好,敷衍度日罷了。

    平日裏頂著裴氏的光環,談談金石寫寫書法,他這裴三公子做得也算過得去,但此次在這位小皇帝跟前,他卻隻覺得自慚形穢,羞恥於過去虛度的歲月,並且心裏暗自希望小皇帝少刻薄幾句讓他能有些麵子回去。

    沒想到蕭偃卻從胸袋中摸出一枚深紅色印章來:“裴公子替我賞鑒賞鑒,朕這枚閑章如何?”

    裴戎雲愕然雙手接過那印章,有些茫然看了範左思一眼,範左思看到那顯然不同凡石的深紅印石,裏頭隱隱似有金紅色岩漿流動,已有些吃驚道:“這是什麽材質?雞血石?紅玉?還是珊瑚?”

    裴戎雲一看那刻字就忍不住讚:“好字!淋漓蒼勁,行雲流水,竟像全不費力,信手而就!好印!這印石是什麽材料?不是雞血石,不是珊瑚,感覺硬度很高……”

    他到底是癡迷此道,很快頭頭是道說了幾條,蕭偃卻是極為高興,興致勃勃就手就在案上拿了張空白花箋,按了印來給裴戎雲看,裴戎雲越發讚歎:“皇上這枚閑章著實乃上上品,這字更是意味深長,英主胸懷,可傳代之經典!”

    蕭偃臉上幾乎都放了光輝,兩眼明亮,轉頭就對端親王道:“皇叔!我看這位裴公子和朕性情極相投,才華極好,可能把這位公子留在京裏,時時陪朕?”

    端親王看到蕭偃,微微有些發怔,他幾乎想不起之前對這位過繼進來的皇帝之前的印象了,隻記得蒼白,緘默,穿著深色的衣物,神情嚴肅,從不多行一步,從來沒看他抱怨,訴苦,永遠說著太後和太傅們教他的最標準的話語,不知道他的喜好,沒聽到他有過任何別的要求。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穿紅,紅色在富貴人家的公子很是多見,世族們卻大多穿著素淨而有品位。小皇帝平日也不著紅,他這是故意的,而且……這紅袍和身後那巫妖的素袍明顯是同一種料子,比絲更光亮光滑,顏色又太純正了,一點雜色沒有,是坊間無法染出來的顏色,一眼就看出昂貴的料子,讓人一看就是個受到寵愛的少年公子,天之驕子。

    此刻這位侄兒,雙眸帶笑,眉目展平,言語流利,思維敏捷,和他提要求的時候自然又不失分寸,客人們聽了隻會覺得這位皇帝侄兒和他這個輔政親王關係融洽,天曉得這是皇上第一次對他提出要求?

    端親王道:“皇上有旨,自然遵命,太常寺那邊正好有缺,皇上既然看上這位裴公子,孤遲些便交代太常寺卿,給裴公子安排個在天府院博士的七品職務好了。”

    堂上靜了靜,裴戎雲滿臉驚呆,這就……封官了?他連科舉都沒參加,地方上太守雖有舉薦權,但大多也就是在地方上任些職務,這小皇帝一恩賞就是個七品京官,還是太常寺這樣的好衙門。

    太常寺,掌天下禮樂,司郊廟社稷事,天府院主要為皇家供品物,辨器類,皇家的印鑒璽寶自然也在其中,裴戎雲在金石上有些造詣,要在這太常寺做個職司完全合適,可以說是極清閑優容的閑差了,要說雅也是極雅的。從俗裏說,這還是個近著天子的京官,進可攻退可守,天下舉子多少人想要留在京官,得在地方慢慢磨外放多久呢?

    這裴家的不起眼的公子,還真就走了運氣入了皇上的眼?就因為誇皇上的閑章刻得好?拍了幾句英主什麽的馬屁,這就當官了?一縣父母官也不過是七品,這還得寒窗苦讀十年,從秀才一路考上去……

    範左思已對裴戎雲道:“還不快謝恩?”

    裴戎雲連忙深深一拜:“謝皇上恩典!”

    蕭偃一笑:“下去吧既然留在京裏了以後朕還有事讓你辦,好生當差。”

    裴戎雲才退下,堂上已有一位其貌不揚的公子忽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永陽虞可輝見過皇上,我今日也正要獻策於皇上!”

    蕭偃一怔,轉頭去看他,早有內侍過去,隻見那虞可輝矮矮小小,其貌不揚,穿著灰色洗得發白的竹紗袍,從袖中雙手碰上了一卷書出來。

    內侍拿了托盤捧了過來,躬身奉給蕭偃,蕭偃要拿,一旁的巫妖卻忽然伸手先拿了那卷書,蕭偃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睛又彎了。

    堂上的人全都注意到了這位九曜先生似有嚴重的潔癖,竟然在皇上跟前也戴著皮手套,他打開書翻了下,轉頭點了點頭對蕭偃道:“治國十三策。”將書遞給了蕭偃。

    蕭偃打開略看了看,笑了看著那位虞可輝道:“虞公子胸懷遠誌,文字冼練古雅,你可會算數?”

    虞可輝道:“我精於術數,可心算萬以內算數,亦有繪圖製作之能,也頗有些辯才,隻為主君竭盡所能效力。”

    蕭偃看他口齒清晰,膽子奇大,落落大方,笑著轉頭對端親王道:“朕看虞公子勇氣可嘉,去鴻臚寺市舶司不錯,朕前些日子聽鴻臚寺卿奏事時隻說手下缺個善辯又膽子大的人才與海外人交接,朕看虞公子很是機敏善斷?”

    端親王尚未答話,虞可輝卻早已出列,迅速跪下,三叩九拜下去:“臣謝皇上隆恩,為君上效力,臣萬死不辭!”

    堂上一群公子全都牙疼一般的麵部扭曲起來,簡直像是看到了叛徒一般,這媚上的勁兒!說到是虞家,好像又一點也不出乎意料,畢竟虞家現在已經破敗凋零,全靠著那點祖上傳下來的地度日,聽說還和地方太守鬧了矛盾,有些待不下去,這是孤注一擲了?隻是這簡直是踩著他們給皇上獻媚,把一群人的臉全都給丟盡了!

    端親王笑道:“果然好伶俐人才,皇上放心,孤來安排。”

    蕭偃看今日這出也鬧得盡夠了,剛要道:“有勞皇叔了,今日朕也乏了,且先回去了,不然倒是擾了皇叔的宴會。”起身便走,蕭冀起了身送他出去。

    出到水閣外,隻看到外邊風住雨收,除了水閣周圍,其餘地方豔陽高照,塵土不濡,顯然適才那一場雨,隻在水閣周圍下了下而已。端親王忍不住看著巫妖道:“巫先生真是手段莫測。”

    巫妖看了他一眼,端親王隻覺得那金瞳淺淡,不似凡人,看過來仿佛被什麽神鬼盯住一般,背上汗毛悚然,額上微微沁出了汗來。蕭偃卻伸手拉著巫妖的手,笑著道:“皇叔,朕今日表現得不錯吧,今兒真是好巧,正好下了一場雨,運氣,真是運氣。”

    端親王長籲了一口氣:“皇上今日表現極好。”

    蕭偃一笑,隻與巫妖行去,卻是趁閑了跑到了江邊,一邊看著江水浩蕩,江心數點船順風而行,他有些豔羨道:“朕還沒有搭過船。”

    巫妖道:“這有何難。”

    隻見他一揮手,風送水流,一隻小小的帆船已停靠在岸邊,白帆如鳥翼舒展,青舷上纏著青藤和白花,船身雕著許多花鳥圖案,桅杆上懸下一盞通透花形燈,巫妖帶了蕭偃上了帆船,風元素符陣啟動,船慢慢遊向了江心。

    江風鼓蕩,一葉扁舟在江心行駛。蕭偃趴在船邊隻看著江水裏是否有魚,一邊意猶未盡笑道:“今日之宴後,不會再有世族想著將女兒送進來了吧,朕這麽把那範先生搞得灰頭土臉,臉麵大失,哈哈哈哈。”

    巫妖看著蕭偃道:“世族會重新考量——你任用那兩個世族的子弟,這一招會很有用。”

    蕭偃垂頭看著水裏自己和巫妖的倒影:“這就是書上寫的千金買骨,本來隻是想順手弄個裴家的公子做個榜樣,沒想到虞可輝主動跳出來,此人能辨明大局,又善於把握時機,有勇有謀,這是個意外之喜,市舶司,朕關注很久了,年年賠本,這個虞可輝,朕倒要看看,他能給朕點驚喜不。”

    巫妖看蕭偃伸手去撥弄浪花,如今這小少年越來越活潑了,身上的真龍氣息也越來越濃,端親王蕭冀,也被這個少年天生帝王一般的資質給震驚了吧?

    他根本不需要人指點,就直覺地學會了如何運用手中的權力,他打壓世族今日領頭的範左思的氣焰,卻又樹起另外兩個不起眼的旗幟,堂而皇之地告訴來投石問路的世族們:朕隻要聽話的,能讓朕高興的人。

    他天馬行空,他性情無常,他讓人捉摸不定,猜不出他的想法。但他卻全程掌握著節奏,蕭冀和範左思,都不是普通人,卻在宴會中三言兩語被這個小少年帶著走,全然失去了主動權。

    他不是可任人左右的棋子,而是執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