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濕痛
  第39章 風濕痛

    輔政左右相是清晨進宮麵見的孫太後, 孫太後仍然在盛怒之下,細細數落了一回皇上這次擅自微行出宮,魚龍白服, 不顧禮法, 私邀承恩侯嫡女去莊子, 嬉遊玩樂的過錯,承恩侯在一旁自然也少不得說了安國公和端柔大長公主推波助瀾的罪狀。

    孫太後又森然道:“哀家命秦統領嚴查問責, 將宮門當班瀆職侍衛下獄拷問,秦統領竟然也抗旨不尊,哀家看這秦懷剛這禁軍統領, 也是要做到頭了, 兩位相爺務必要責成兵部, 罷免秦懷剛問罪!”

    季同貞與張辰英兩位相爺麵麵相覷, 張辰英是個老狐狸,早已摸摸胡須道:“太後娘娘息怒,禁軍統領撤換, 絕非小事,還是等端王回來再處,承恩侯您也多勸勸娘娘, 禁軍是隨意能問罪的嗎?你們就不怕宮防生變?”

    承恩侯一怔,張辰英看孫恒這樣, 便知道他竟未想到這一點,孤兒寡母,竟然也敢在手握實權的禁軍統領跟前放話要問罪, 這還得虧秦懷剛還算忠心, 但凡缺點腦子熱血上湧,就能搞出來個當場宮變, 血濺宮廷,到時候哪裏都救援不及,承恩侯這是飄了啊。

    季同貞又道:“再者,娘娘,無故撤換禁軍統領。勢必對朝臣也要有個交代,問起來隻說是瀆職,如何瀆職?皇上出宮的事如今隻是我們幾人知曉,若是傳揚出去,事情又涉承恩侯府上的千金閨譽,更為不妥了。”

    孫太後當然知道不能如實說,找內閣兩位輔政大臣來,原本就是想著如何找個罪名將秦懷剛給罰了,出了這口氣,如今看季同貞和張辰英這口氣,竟然真不能?難道她這皇太後的麵子,就這麽被秦懷剛扔在地上踩了,也隻能忍下這口氣?有了第一個,今後還會有無數個!

    她冷冷道:“難道頂撞哀家,就這麽算了?還有皇上微行出宮,嬉遊無度,此為昏君之相!”

    季同貞又與張辰英對視一眼,齊齊歎氣,季同貞道:“太後娘娘難道是想要再行廢立?”

    孫太後一愣,屋內全都悚然,孫太後張了張嘴,沒說話,心下其實覺得皇上如今這麽不聽管束,不若再立一個聽話的,卻又知道這話不能亂說。

    季同貞徐徐道:“且不說宗室之間再擇年幼皇子,品性未知,埋下朝堂動蕩的隱患。隻說皇上天稟聰明,綜覽強識,又一向恭儉寬仁。太後輕言廢立,卻拿不出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皇上是天子,又不是宮妃,緣何不能出宮?去的又是大長公主的莊子,也有安國公派遣侍衛相護,談不上什麽不合規矩之處,現有本朝太宗就極喜微服私訪的前例在,以擅自出宮為由廢立絕不可能。皇上隻是尚未親政,並不是連出宮到皇親府上遊樂都不能。”

    孫太後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季同貞又道:“若是以此為由廢帝,來日史書記載,那是要貽笑後世的,更對太後您的清名有損,後人隻會懷疑少帝是否被幽禁,太後挾天子以令……”

    承恩侯上前打斷道:“太後娘娘並無此意,隻是對安國公、端柔大長公主和歐陽駙馬引誘皇上不學好十分惱怒,皇上少未更事,他們引帝微行,冶遊無度,該當問罪!”

    季同貞道:“此事不宜宣揚,稍稍罰俸即可。娘娘,此事隻宜大事化小,皇上年方十二,日日研習朝政,總有枯燥無聊之時,這偶爾出宮散散心,陪侍同遊的還是未來的皇後,帝後和諧,此乃朝廷之福。娘娘一向撫育天子有功,莫要在此等小事上過於苛責,寒了皇上的心,傷了母子之情。我看皇上如今對朝政也頗有見解,既然長日無聊,不若著司禮監送入奏折呈禦覽,請皇上試著親自批閱一些奏折,以免再像昨日這般閑極生事。”

    孫太後一聽越發不滿,卻隻能勉強道:“哀家知道了,那即命罰俸三年,衛凡君引誘教唆皇上不學好,打上二十板子,革去伴讀之職,逐出宮去,以後不許他進宮!”

    季同貞倒也沒在這小事上和太後過不去:“娘娘想得通便好,請娘娘回宮後,還是小心與皇上和緩關係,修複母子之情,莫要讓外人趁虛而入才好。”

    季同貞長長籲了一口氣,又勸道:“皇上大了,娘娘若是再以管束孩童一般的管束天子,終究是不妥的。”畢竟之前,他也看走眼了,以為皇上還是孩童,自己何嚐不是和太後一樣目光短淺了?承恩侯府和太後,如今看來,隻想著如何管束控製皇帝,卻沒想過皇上總有親政之時,這般天資,豈能一味壓製?隻能徐徐取得皇上信重,方能圖長久未來。

    孫太後有些不滿,但想起昨夜蕭偃老老實實跪在堂前請罪的樣子,沒說什麽,隻道:“哀家知道了。”

    送走兩位相爺,孫太後對承恩侯抱怨道:“到最後竟是雷聲大雨點小,白白受了那秦懷剛一場氣!如此不濟事!待端王回來,哀家定要告上一狀。”

    承恩侯看了看周圍都是孫太後心腹宮人,低聲道:“娘娘,您真相信端王和您一條心?那秦懷剛如此強硬,還不是仗著端王的勢嗎?皇上不從宮門進出,難道還能飛出去不成,守城軍士,定有貓膩,是否端王另有謀算?”

    孫太後一怔,想了想搖頭:“端王若有想法,先帝薨時就該做了,何至於現在,你不必想太多,那秦懷剛隻會打仗,不會說話,罷了不和他計較。季相說得也有理,且忍了這次罷了,隻是雪霄那丫頭……如今如何處置?”

    孫太後冷了臉下來,承恩侯道:“端柔大長公主送她回去的,明麵上也不能宣揚出去,我隻禁了她的足,讓她抄女訓罷了。”

    孫太後搖了搖頭,冷聲道:“換人吧,不聽話的,進了宮也不是助力。我看那丫頭每次進宮,和皇上都隻是麵上淡淡,還擔心以後她不得皇上歡心,想著是不是再多養幾個陪房宮女。如今她竟然能引得皇上微行出宮,帶她去那風月之地!婚前就如此妄行,將來進宮做了皇後,那還得了!”

    承恩侯愣了下:“換人?聖旨已下,六禮過半,如何能換?換誰?”

    孫太後冷漠道:“二房的雪珠丫頭也還算恭順,還有時間,你回去將雪珠過繼到你名下。聖旨隻說承恩侯府孫氏,也沒說誰。”

    二房?承恩侯還等著做國丈呢!如何能將此偌大便宜讓給弟弟?當下有些不滿:“我回去教訓雪霄便好,她一貫恭順守規矩,昨夜想來是不敢違逆皇上,又怕我教訓,這才做了糊塗事。”

    孫太後道:“端午那天,她看到了。”

    承恩侯一怔,孫太後道:“想來匆忙,她腰上的寶石瓔珞落下,被龔姑姑撿了。大哥,此女和我,隻能保一個,她若進宮,又得了皇帝的歡心,來日後患無窮。”

    承恩侯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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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一定會疑心守城禁軍,但那是端王的心腹手下,她沒辦法動到那裏。最後一定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安國公和歐陽駙馬都已無職,又不能宣揚出去,頂多就罰罰俸。大概就衛凡君吃點皮肉苦,然後不能做伴讀了,不過這也正中安國公下懷,他原本就不想送衛凡君進宮的,如今能順勢出宮,隻是吃點板子也還好了,安國公人脈廣,塞點銀子,打不重的。”

    “而紫微宮呢,因為何常安和高元靈的事,這紫微宮上下全換了一輪人,每一個都是太後自己的人,問不出底細,她還能怎麽樣,再換一批?以後再來伺候的隻能更戰戰兢兢,為求自保,更不敢對朕怎麽樣了。”

    蕭偃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一邊捏著一塊桂花米糕吃:“幸而我知道進宮肯定又要罰跪,膝蓋上也綁了墊子,袖裏也藏了點心,這綠楊莊的桂花糕味道是真不錯啊,雖然冷了點。”

    紫微宮裏,因為服侍的內侍們都被集中去訊問了,殿裏安靜極了,沒人給皇上送吃的喝的,也沒人敢進殿裏。

    這反而方便了蕭偃,他幹脆斜躺在軟榻上,將跪了一夜酸疼的雙腿微微抬高搭在大軟枕上,一邊舒服地歎了口氣:“這麽一回,皇太後發現即便我出宮,她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以後,她就會疑神疑鬼,然後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誰幫我出的宮。禁止不了,這事兒最後就變成光明正大的了,我再出宮,誰都知道拿我沒辦法了。”

    巫妖在魂匣裏問他:“鬧了一夜跪了一夜,你還不累?這麽有精神。”這樣罰跪的日子,在小皇帝還小的時候,是不是很多?人人都仿佛司空見慣,不以為怪。

    蕭偃吃飽了米糕,躺著閉上眼睛,嘴角還帶著微笑:“可能今晚發生的事太多了,我也不太困。”

    巫妖問:“又罰跪又被太後發現了你出宮,你就不後悔出手救那姑娘?她對不起你在先。”

    蕭偃低聲道:“也沒什麽對不起的,她也不能自主,都是可憐人,難得有情人。我看那劊子手,也算是個明白人,又有一股俠義在。我現在需要助力,卻又不需要那些因為權力而吸引過來的人。”

    他說著話,漸漸口齒黏連,含含糊糊,卻已閉著眼睡著了。

    果然雖然激動,但其實他身體和精神已非常疲憊,一放鬆下來,他很快就抵擋不住困意,直接睡過去了。

    雪花細細碎碎,金色的光線慢慢顯露聚攏起來,一個人形出現在了榻前。巫妖微微垂頭看著小皇帝,長長的金發幾乎垂到了睡著的皇帝臉上。小皇帝睡著後眉心其實仍然微微蹙著,嘴唇緊緊抿著,雙腿明明跪久了非常不舒適,卻仍然端正地並攏放在大迎枕上。規矩仿佛刻進了他身體裏,哪怕睡著也不能放鬆,巫妖知道那是像今天的罰跪一般的各種懲罰手段給壓製管教出來的。

    巫妖伸出骨手,輕輕將他雙腿上寬鬆的綢褲卷起來,露出了紅腫的膝蓋,哪怕墊上了墊子,跪整整一夜也實在太漫長了。這對於孩子來說,分明是虐待,更可怕的是,這樣嚴厲的管製和對精神、身體的虐待,是持續了多年的。

    巫妖從儲物戒拿出了一支水晶試劑瓶,將裏頭透明的凝露滴在少年膝蓋上,骨指伸出,慢慢將那凝露均勻塗在膝蓋上,塗滿每一寸紅腫的地方,過了一會兒果然看到那紅腫肉眼可見地消褪,恢複了白皙柔嫩的肌膚原色。

    巫妖伸出骨手,輕輕握上少年皇帝的腳踝,抬起來仔細又檢查了腿肚和腿彎、腳踝,腳趾足跟等地方,確定沒有別的傷口,才又放回榻上。

    如果蕭偃醒著,就會吃驚地發現巫妖的魂體比前幾日凝實了太多太多,今日他不過輕輕一個舉動,便收服了許多人心,攪擾了整個朝堂後宮脆弱的平衡,身上的龍氣陡然濃厚,這讓巫妖也感覺到了意外。

    初衷隻是蕭偃想要保全他的所謂的“表姐”的名聲。一個王者,怎麽可能純善仁慈,太過善良並不是王者所需要的品質,但是他這一舉動,卻又偏偏誤打誤撞,做出了最優解。

    皇帝微行出宮,誰幹的?

    安國公?長公主?賦閑已久,他們是如何從重重宮禁中將皇上不驚動任何人的帶出去的?

    數方勢力隻會嚴查,但是查不出任何證據,相互猜忌便成了必然結果。誰送皇帝出宮的不知道,但太後控製不住皇帝,已是事實。

    前朝忌憚後宮,後宮控製皇帝,而當皇帝不受控製的時候,前朝就需要抉擇了,控製不住傀儡皇帝的孫太後,將會果斷被放棄。前朝會采用別的方法來取得皇帝的信重,以繼續能夠使用和節製皇帝的權力,因此承恩侯和太後才會如此忌憚和慌張。

    當人們發現太後不再能夠控製皇帝,便會群起而來,爭奪分食權力,太後的權力將會失去得更快。

    所以這是這個世界所說的“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因此壓製在皇帝身上的枷鎖已經被鬆動,如天上星,烏雲無法遮掩光芒,他得到了人心,龍氣今夜得到了暴漲。

    巫妖那一瞬間隻覺得自己靈魂受到了極大的溫養,魂體充斥著熟悉的力量感。

    他看了眼睡在靠窗窄榻上,顯得並不算舒服的蕭偃,轉頭看了下內殿的床,骨指一按,床上的被褥已全數換了他儲物戒裏的柔軟潔白的精靈被褥。巫妖伸手將蕭偃抱起來,將他放回床上的被褥裏。

    蕭偃朦朦朧朧被那籠罩身體的涼意驚動,微微睜眼,看到一雙金色的眼眸,晶瑩眸子裏金絲千萬,柔和卻又攝人魂魄,他迷迷糊糊露出了個笑容:“九曜,你長得可真好看。”

    巫妖將被子替他蓋好,精靈的安睡魔法迅速包裹著蕭偃,蕭偃立刻沉入了舒適溫軟的夢中,眉心也展開了,漆黑的睫毛柔順地蓋著,顯得特別乖巧無害。

    光芒一縮,一個螢火一般的金色光點從窗子外飄了出去,外邊天已大亮,但巫妖卻並不懼日光,一路飄到了慈福宮。

    慈福宮裏孫太後剛剛打發走了承恩侯,正和從前一般,盤膝坐在佛前閉目念著經,她雙眸半閉,素白衣袍,慈眉平順,如觀音一般慈悲出塵。

    金色的光點飄到了孫太後盤膝坐著的膝蓋處飄了一飄,巫妖施了一個小小的咒術,然後飄了出去,去禦膳房看看有什麽熱的能夠補氣養益的湯水中午給小皇帝加餐。

    蕭偃黑甜一覺睡醒,已是午後了,內侍們擺了午膳。

    今天的午膳分外豐盛,蕭偃一眼望去便見了好幾樣葷菜,兩尾熟煎鮮魚,蒜蒸金蝦,烤香狸,油煎雞、炙鴨、若是從前何常安或者蔡富安在,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皇上的常例菜,但如今紫微宮上下大換血,新來的侍膳太監一個字不敢多說,隻老老實實服侍奉膳,壓根沒看出菜多了。

    蕭偃一看卻知這是巫妖的手腳,他拿了湯碗過來喝,看裏頭是乳白色的羊肉湯,忍不住在心裏笑著和巫妖道:“廚房丟了那麽多菜,真的沒找?”

    巫妖淡淡道:“各宮的內侍太監、女官們吃得都比你好,每個宮拿一道菜罷了。”

    蕭偃讚歎:“你真好。”他津津有味,不多時便吃飽了,看著內侍們將膳撤了下去,他心裏笑著道:“服侍的人不停的換,他們反而更不敢多管了,也看不出我有什麽變化。”

    巫妖心裏卻想著這樣的話把那魔法絲絨被塞入原本的被套裏,估計內侍們也看不出來。

    正計劃中,卻見外麵龔姑姑親自來傳話:“皇上好,太後娘娘不知為何,雙膝紅腫,疼痛難忍,難以行走。”

    蕭偃一怔:“可傳了太醫?朕立刻去問安。”

    龔姑姑道:“已傳了太醫診治,隻說可能是風濕痛風,已施了針,但收效甚微。娘娘說實在疼痛難忍,且先歇下清靜一下,請皇上也不必過去問安了,隻是皇上昨夜跪了一夜,怕是膝蓋也不適,娘娘心中不忍,命奴婢也給皇上送些活血化瘀的藥來。”

    蕭偃愣了下:“多謝母後掛念,是兒子不孝,膝蓋不妨事的,不必記掛。傳我口諭,讓太醫院再多派幾位精於風濕骨痛的太醫來給母後會診。”

    龔姑姑連忙應了,蕭偃便讓人看賞:“姑姑好生服侍母後,朕待她醒後再去探望。”

    又是一番母慈子孝的表演後,龔姑姑走了,蕭偃摸了摸自己的膝蓋,若有所思,

    倒也不必這麽一報還一報的……

    但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為他出氣,他竟然覺得十分痛快。蕭偃轉頭看到靠牆一側的鏡子裏,自己嘴角是忍都忍不住的翹著,連眼睛裏滿滿都是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

    2,《論語·為政》: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