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榴花驛
  第4章 榴花驛

    亥時過後,一彎清冷的下玄月掛在天邊,馬蹄嘚嘚踏破夜色,由遠而近,一行十幾匹快馬馳入榴花驛中。

    “來者何人?”

    驛卒剛一盤問,懷中便被拋過來一塊腰牌,驛卒手忙腳亂接住,眼前衣袂閃過,為首的人已經下了馬,也沒理會,腳步便徑直往院中去了。

    看清來人,暗處值守的護衛向後隱去,常順則跑著迎上來,剛要行禮,耳邊清冷淡漠的聲音問道:“姑娘呢?”

    “姑娘在後院上房,已經睡下了。奴婢帶您過去。”

    上房外間的房門推開,屋裏人紛紛一驚,然後嘩啦啦跪了一地。謝澹掃了一眼,隨口說了句免禮,腳步緩了緩,便往裏間臥房去了。

    葉菱低頭小碎步跑著跟上,低聲說道:“姑娘吃了藥睡下了,奴婢去叫起來?”

    “不必。”

    裏間守著的是葉茴,見他進來似乎沒反應過來,表情有點懵,傻了一下才趕緊起身行禮。謝澹卻仿佛沒看到她一般,隻顧放輕腳步走到床前,彎腰俯身看著床上的小女娃。

    是的,把她送到漉州的時候她才隻有九歲,妥妥還是個娃娃,這會兒一看,單看這張小臉,似乎也沒長大多少,粉團團一樣的小臉帶著稚氣,小鼻子小嘴巴還是那個模樣,隻除了下巴好像尖了一點。

    他養的時候好像都沒這麽瘦。

    天知道,要把這個早產體弱還挑食的小孩養出來肉有多難。

    兩歲多之前他照顧的其實不多,也就有時抱抱哄哄,從不到三歲起,這小孩就完全歸他所有了。

    他那時自己也不過才十三歲,每天最大的困擾就是怎麽能讓她多吃點兒東西。小孩子夭折太容易了,尤其她又是格外孱弱,他總是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她養沒了。

    此刻這張臉上氣色還是不好,燭光下看不到血色,睡夢中小眉頭微微蹙著,鴉羽似的長睫毛遮住下眼瞼,微微張著小嘴巴,睡得很沉。謝澹盯著她看了又看,也不知是睡夢中被人注視的知覺還是怎麽,她微張著的小嘴動了動,發出一聲細細的鼻音,把嘴唇閉上了,然後腦袋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睡了。

    謝澹不自覺笑了一下。

    葉茴和何氏不禁麵麵相覷,皇帝自從進來,就這麽俯身在床邊一直盯著葉初看,旁人也不敢做出任何舉動。謝澹身後跟進來的葉菱和常順恭敬地低頭站在那兒,也被皇帝的舉動弄得有些無措。

    終於,謝澹直起腰來,卻往側間去了,邊走邊解開帔風帶子,低聲吩咐:“打盆水來。”

    常順一聽他要水洗漱,連忙叫人去準備房間,預備給他歇息。榴花驛本來就小,最好的一間上房已經被葉初占了,隻好匆忙空出旁邊一間寬敞些的,叫人趕緊收拾幹淨。

    誰知一抬頭,卻看見皇帝隻穿著白色中衣走回來了。

    這、這這……

    謝澹要了水,也沒要人伺候,便自己洗漱收拾了一下,脫掉外袍,初夏四月末的天氣,隻剩下裏頭一層的白色中單走回來。他這一路縱馬奔來,身上必定沾滿了灰塵夜露,說不定再有什麽飛蟲之類的不潔的東西。

    小姑娘從小早產體弱,須得處處小心,反正不收拾幹淨,他是不敢碰觸葉初的。

    謝澹絲毫也沒留意房內各人微妙的表情神色,他走到葉初床沿坐下,伸手輕輕捏了下她的臉,指腹在她臉頰滑過,臉頰溫熱,又摸了摸她放在被子外麵的手,手指纖細,指尖微涼,他小心把這隻手放進被子,靜靜注視著她坐了會兒,起身出去。

    許遠誌和葉福都在外間小廳候著,見謝澹出來忙又行禮,謝澹叫了起,便隨意在椅子上坐下。

    他剛坐下,便聽到何氏嚅嚅說道:“陛下,姑娘吃了藥,屋裏還點了安神香,實在是睡得沉了,平時睡覺沒這麽沉的。”

    謝澹頓了一下才明白這話,何氏是在解釋葉初為什麽睡得這麽沉,這是擔心她怠慢了皇帝,怕他怪罪嗎?

    謝澹淡淡嗯了一聲:“不要吵她。”他轉向許遠誌問道,“不是說暈車嗎,怎麽下了車還吐,一整天都吃不下飯。吃的什麽藥?”

    許遠誌道:“回陛下,姑娘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氣血虛弱,脾胃失和,忽然下了船,再加上暈車,便越發嚴重些。”

    許遠誌解釋說葉初傍晚時分來到驛館就睡下了,睡得不踏實,期間醒了兩回,盜汗頭疼、惡心,渾身乏力,才給她用了對症的藥,其中加了兩幾味安神助眠的藥材,又點了安神香。

    “水土不服”四個字讓謝澹眸中劃過一絲懊惱。他掃了一眼常順,低斥道:“既然姑娘暈車,卻還讓她坐了一天的馬車,要你何用?”

    常順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要多久能好,可有什麽法子?”謝澹問許遠誌。

    許遠誌說一般要六七天,硬著頭皮補充道:“姑娘體弱,尤其脾胃虛弱,怕是……還要更久些。水土不服可輕可重,有些人要一兩個月才能適應。除了用藥,民間還有個法子,就是用一碗原來居處的水,加一撮原處的土,煮沸過濾飲用,水土不服便能盡快緩解。隻是我們在路上兩個多月,這水實在沒法保存這麽久,所以也不曾帶。”

    謝澹心中略一思忖,便叫了一個侍衛:“傳書給漉州衛何永,叫他取了水土,八百裏加急送來。”

    侍衛喏了一聲便閃身出去了。

    “明日就先不要趕路了,讓姑娘在此養幾天再說。”謝澹說著起身往內室走,吩咐道,“都退下吧。”

    然後一眾人等眼睜睜看著他白色中衣、背影挺拔,又走回內室去了。

    謝澹走進內室,葉茴正趴在床沿守著,見他進來嚇得又是一激靈,慌忙站起來。

    “朕小憩片刻,半個時辰後叫朕。”

    葉茴嚅嚅道:“陛下,常順公公給您準備了房間。”

    謝澹停住腳,有些意味不明地瞥了葉茴一眼,頓了頓還是解釋道:“朕在這陪她一會兒。你下去吧。”

    “是。”

    葉茴躬身退出去,小心關上了房門。何氏和常順等人正守在門外,一見她出來忙問:“陛下呢?”

    “在裏邊小憩,讓半個時辰後叫他。”

    何氏臉上的表情頓時古怪起來,搓著手低聲道:“陛下他……這怎麽……姑娘到端午生辰也才十三呢。”

    常順卻一下子咧開了嘴,喜滋滋低聲笑道:“哎呦瞧您說的,秀女入宮也不過十三歲年紀,民間嫁娶早的,十二三歲都有成婚的了。”

    葉茴皺眉道:“你們說什麽呢,陛下隻說小憩片刻,跟姑娘幾歲有什麽關係?”

    葉茴從小在暗衛組織養大,被送到葉初身邊時也不過才十二歲,並不太懂他們這些話,當著常順的麵,何氏也不敢再說什麽。

    葉茴卻自己找了個解釋,撇著嘴說道:“男女大防嗎?說什麽七歲不同席,阿初是陛下一手帶大的,當初來漉州時,上山都是陛下背她上山,她怕生,還賴在陛下背上不下來呢。他們做了這麽些年兄妹,陛下說要陪陪姑娘,這有什麽可防的。”

    “哎呀你懂什麽!”何氏低聲斥道。

    “你們,都好好伺候著。”常順叫門口立著的幾個丫鬟。

    常順心裏也沒個譜。你說他一個禦前宦官,也不曾在後宮伺候過啊,這些事沒經驗。

    屋內,謝澹坐在床沿,目光端詳著熟睡的少女,隻覺得三年來心裏第一次這麽踏實。

    三年多了,她終於又回到他的身邊了。

    “安安,”謝澹叫著她的乳名,撫摸著她的頭頂低低告訴她,“這天下如今是我們的了,普天之下,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再沒人能讓你受半點委屈,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哥哥跟你保證過的,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給你摘一顆。”

    床上的少女依舊睡得很沉,壓根也不會聽見。

    謝澹忍不住指尖撥弄了一下她羽扇似的睫毛,小姑娘睡夢中露出一個抗拒的表情,小臉皺了皺,卻往他這邊翻身過來。謝澹頓時又怕把她弄醒了,連忙側身半躺在床邊,一手撐著,一手熟練地輕輕拍哄。

    “乖,睡吧睡吧,沒事了。”

    半個時辰後,葉菱輕手輕腳開門進來,入目不覺一怔。

    隻見謝澹斜靠在床頭和衣而臥,也沒蓋被子,白色中衣下還穿著鹿皮靴子,雙腳|交疊搭在床沿外,一手枕在腦後,一手繞過葉初頭頂環著她肩膀,滿滿的護衛姿態,閉著雙目似乎睡著了。

    嬌弱甜美的少女,高大清俊的男人,眼前這幅熟睡的畫麵竟如此和諧美好。

    葉菱愣了愣,回過神來趕緊低下頭,恭謹地走到跟前低聲道:“陛下,半個時辰到了。”

    謝澹睜開眼睛,眸中迅速一片清明,心裏卻忽然湧出一股抗拒,不想動。他今日有大朝會,原本打算趕回去的,可是……他低頭看看臂彎裏熟睡的小姑娘,她都還沒醒,大朝會其實哪有那麽重要。

    謝澹揮手讓葉菱退下,閉目假寐,片刻後卻又挺身坐起,坐在床沿懊惱了一下。

    罷了,今日還有南疆屬國的使臣來朝。這天下他既然拿了,總得要許她一個盛世太平。

    夜色中他策馬趕回,臨走時叮囑了一句:“不必告訴姑娘朕來過,等她進京,朕會出城接她。”

    要是知道他來了,卻沒等她醒來就走了,小孩兒肯定要不高興的。

    葉初一覺睡到天大亮,陽光透過窗紙照進房裏,在床前投下一片暖黃的光暈,她睜開眼,便看到葉菱坐在床邊椅子上,微閉著眼睛休息。葉初心裏不禁有些過意不去,她一生病,嬸嬸和堂姐們大約又輪流守了她一夜。

    葉初撐著胳膊從床上坐起,一邊輕聲叫道:“大姐姐。”

    “醒了?”葉菱睜開眼,忙不迭起身扶住她,飛快地給她背後墊了個枕頭,問道,“感覺怎樣,還有哪裏不舒服?”

    “渾身沒力氣,頭有點暈。”葉初乖乖回答,歉疚地笑了下說,“大姐姐,辛苦你們了。”

    葉菱在床沿坐下,看著她柔弱乖巧的樣子不覺放柔了語氣,微笑道:“你呀,從昨天到現在,就隻昨天早晨吃了幾口白粥,身上能有力氣才怪呢。”

    所以才嚇得那位連夜跑來一趟。想到昨夜的事,葉菱看看半臥在枕上的少女,心說你哪裏知道這一夜發生了什麽。

    “大姐姐……”恰在這時,葉初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我昨夜裏,沒鬧騰你們吧?可有發生什麽事情?”

    葉菱聞言動作一頓,忙笑道:“沒啊,你吃了藥,就一直在睡覺。怎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葉初赧然,語調軟軟地笑道,“我覺得夜間像是不舒服,肚子難受頭也痛,好像有人來哄我,大姐姐,我夢見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