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蘇娉側頭看向凝結寒霜的車窗玻璃,眸光悠遠。

    外麵又簌簌飄起了雪花,枝椏快被積雪壓斷。

    手依然被男人寬大厚實的溫熱掌心包裹住,她沒有抽出來。

    “嘎吱——”輪胎在結冰的路段打滑,車身斜著漂移,蘇娉身體不穩,往男人那邊倒,狠狠砸在他身上。

    陸長風穿的衣服不厚,一件襯衣一件毛衣,外麵是黑色毛呢外套。

    撞到他肩膀上,蘇娉眼睛裏頓時泛起淚花。

    疼。

    看到她磕紅的額頭,陸長風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很久才用指腹輕輕蹭了一下。

    “有藥嗎?”

    蘇娉搖頭,把眼淚憋了回去:“沒事,是紅了嗎?一會兒就會消。”

    蘇策坐在後麵,抓著前麵的椅背探頭看:“你這肩膀是石頭做的吧,沒啥大事,回去用雞蛋滾一下就行。”

    陸長風有些自責,人就在旁邊都沒看好。

    蘇娉捏了捏他掌心,示意自己沒事。

    男人心頭一暖。

    透過車窗看外麵的路況,他問:“路麵是不是結冰了?”

    “是。”

    “報告首長,要加裝防滑鏈。”警衛員控製住方向盤,熄火下車。

    陸雲霆點頭,他打開車門,對後麵的弟弟說:“下來幫忙。”

    陸長風和蘇家兩兄弟都去一起裝防滑鏈,蘇娉也下車,看一看西北的雪。

    剛踩到實地,朔風凜冽,襲麵而來。

    放眼望去,西北的冬天是灰色的,漫山遍野的雪鋪到天際,雜草被大雪踏平壓垮,樹枝搖搖欲墜。

    寒風徹骨,嗬氣成霜。

    見她下來了,陸長風也沒有讓她去車上,而是脫了自己的大衣,給她披上:“站到那邊,擋風。”

    他下巴微抬,示意小姑娘再往前一點。

    蘇娉乖巧地往前走了兩步,經過寒風的洗禮,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像雪山般純淨,見男人穿得單薄,她想把身上溫暖的外套還回去。

    陸長風已經蹲在輪胎前在和蘇策一起裝防滑鏈。

    指尖觸到質感微硬的呢子衣,她心下微歎。

    “你們這雪下得也太大了,北城雖然也下雪,不至於有半腿深,還凍住啊。”手碰到防滑鏈,蘇策凍得打了個寒顫。

    這天氣就適合窩在家裏烤火。

    “地域不同。”陸長風手指熟練將防滑鏈交叉扣住:“這還不算大暴雪,真要下的話,起碼得來年春天冰雪才能消融。”

    聞言,蘇策打了個寒顫,嘴裏嘀咕:“要不你還是入贅吧,以後我們哥倆養你們。”

    陸長風厚臉皮道:“好啊,謝謝大哥。”

    站在車門邊的陸雲霆將他們的對話完整收入耳中,聽到小弟這麽無恥,再看向蘇娉時,心裏有絲說不上來的愧疚。

    因為年齡差距,小弟跟他的大兒子隻相差兩歲,所以從小就對小弟有些放任,沒想到會長成這樣想吃軟飯的性子。

    陸長風還不知道自己在大哥眼裏已經墮落成這樣了,他跟蘇策裝完防滑鏈,又去蘇馭那邊看,幫著弄完後帶著小姑娘回了車上。

    男人指骨清晰的手已經被凍得通紅,他仿佛毫無察覺,坐回原位,關上車門。

    蘇娉把大衣還給他,蓋在他肩上。

    隻是這麽一小會兒,衣服上已經沾了龍涎香的味道。

    陸長風挑了下眉,笑著看她,慢悠悠把外套穿上。

    蘇娉被他看得臉熱,別開目光。

    過了一會兒,男人覺得有細膩的溫熱觸感覆在手背上,他垂眸看,看到她在幫自己捂手,低笑出聲。

    男人粗糙的大掌被凍得通紅,青筋隆結的手背上,小姑娘白淨纖細的手指略微彎曲,像是想用暖意將他包圍,可惜兩人手的尺寸實在讓她有些為難。

    陸長風腦袋略微往後一靠,唇角緩緩勾起。

    從火車站到軍區的路越來越難走,好在警衛員熟悉路況,況且部隊裏的人開車技術不用擔心,他放心睡了。

    十二點火車到站,用了三個小時,他們才抵達軍區。

    西北軍區大門口的執勤的哨兵檢查過車上所有人的證件後才放行,理論上來說蘇娉現在也屬於部隊裏的同誌。

    她的學籍掛在東城野戰醫院,而且目前在第七兵團衛生所實習。

    在車上還沒覺得有什麽,下了車,跟著陸長風走在去軍屬大院的路上,蘇娉又開始緊張。

    但因為職業關係,她再慌張,情緒也不會顯露出來。

    陸長風察覺到她手指無意識拽著衣擺,原本在和蘇策說話的他不動聲色停滯片刻,等小姑娘腳步跟上來了,才並肩一起走。

    高大的身影擋了不少風,他左手拎著行李袋,夏媽媽給的那一麻袋被警衛員扛在身上。

    有他在旁邊,還有兩個哥哥,蘇娉稍微定神。

    “哥,二哥回來了嗎?”陸長風問。

    “嗯,為你的事請了十天假。”陸雲霆帶著他們往家屬院最裏麵走,陸家男人都是身高腿長身材勻稱,而且因為是軍人,身姿挺拔,頭頸筆直。

    陸長風將就著小姑娘的步伐,不緊不慢往前走:“那幾個小的也回來了?”

    陸家三兄弟,大哥陸雲霆今年四十,二哥陸雨忱三十八,最小的陸長風前兩個月剛過二十一歲生日,虛歲二十二。

    陸家大哥有兩個兒子,陸家二哥一兒一女。

    “這麽大的事他們應該回來。”到了最裏麵的一棟白色小樓,大門是敞開的,陸雲霆腳步一頓:“到了。”

    是對蘇娉以及蘇家兄弟說的。

    聽到外麵的動靜,以陸政委為首的陸家人緩步而出,蘇娉下意識看過去。

    陸政委和大兒子的沉穩剛毅以及小兒子的肆意隨性不同,他兩鬢已經微白,神色溫和,即便身穿軍裝,周身氣質依舊儒雅溫潤。

    自從進了東城軍區,蘇娉才知道,原來政委不止是做思想政治工作,還可以拿槍上戰場。

    能文能武。

    不等他們開口,有道俏皮的女孩聲音從後麵響起,陸曦驚喜道:“未來嬸嬸好漂亮呀!”

    說話女孩大概十四五歲,眉眼靈動,笑起來臉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

    “你這小潑猴,也不怕嚇到人。”方秋水拉住女兒,往身後扯,不好意思道:“阿軟,我是二嫂,小家夥有些跳脫,你別害怕。”

    原本緊張的情緒消弭,蘇娉含笑搖頭:“沒關係。”

    陸夫人擠開兒子,親熱地挽著小姑娘的手臂:“這一路來辛苦了吧?我聽長風說你是在南城長大的,我們這邊氣候不如南城,到了年底天寒地凍的,是不是不太習慣?”

    蘇娉跟著她往裏走,雖然還是有點拘謹,但她心裏鬆了口氣,笑著說:“還好,南城的冬天也很冷。”

    “爸。”見小姑娘和他媽聊得歡,陸長風跟旁邊的陸政委說話:“您覺得我的眼光怎麽樣?不比您差吧?”

    陸政委笑容和藹:“你眼光很好,小姑娘稍差一點。”

    陸長風點頭:“我也覺得我媽當年的眼光比您略輸一籌,我記得徐叔叔當年也中意她。”

    家裏還有老照片,陸政委當年的戰友都高大俊朗一表人才,其中有一位叔叔曾經傾慕他媽媽。

    陸政委笑容不變:“這次回來是讓我去北城提親?”

    “爸,我覺得媽當年幸虧選了您。”陸長風順勢改口:“我餓了,能先吃飯嗎?”

    飯菜早就備好溫在鍋裏,陸大嫂和二嫂招呼小孩一起去幫忙端菜。

    見警衛員背了個麻袋進來,陸雲忱問弟弟:“這是什麽?”

    “青菜,南瓜,冬瓜,地瓜幹。”陸長風解開紮著袋口的繩子,把裏麵的東西都倒出來:“阿軟的朋友結婚,我們先去了一趟西城,這是她媽媽讓我們帶過來的。”

    西北確實缺菜,現在這天氣地裏不管是菜還是雜草都活不了,部隊食堂的菜是靠火車運輸到站點,然後開車去接的。

    “拿去廚房吧,夠吃幾天了。”陸雨忱性格和弟弟有些像,雖然年紀差異大,但是不妨礙天生的親近。

    蘇策和蘇馭也幫忙把南瓜冬瓜拎進去,蘇娉本來想去幫忙,被陸夫人叫住:“家裏男人多,你安心坐著就好。”

    陸家大嫂明以寒和二嫂方秋水都是西北人,不過大嫂的長相更加立體,身材也高挑,了解後才知道是老家交界處的。

    “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孩子,南方的水土果然更養人一些。”經過長途顛簸,絲毫沒有折損她的美貌,小姑娘明眸皓齒,笑起來眉眼彎彎,有著南方人的嬌柔軟糯。

    陸夫人比她的外婆年紀要小一些,和她溝通起來沒有任何隔閡,兩個人就像是許久沒見的朋友,輕聲細語聊著,氣氛很融洽。

    屋子裏是燒了炭火的,西北實在太冷,沒有炭火爐子扛不住,等飯菜都上桌,一家人開始吃飯。

    蘇娉被安排在陸夫人旁邊,陸長風反而被擠去跟大侄子一起坐。

    陸詡今年十九,已經入伍三年,以前缺兵力的時候入伍沒有年齡限製,後來必須十六才能寫申請。

    “你是調到了西南軍區?”陸長風和侄子很少通信,別說侄子,哥哥們也都不怎麽聯係。

    很怕他們帶來家裏的親切問候。

    不過現在倒是不怕了。

    “嗯。”陸詡性格較冷:“去年五月份的調令。”

    陸長風見陸政委動了筷子,小姑娘也在他媽的熱情攻勢下吃上了飯,這才下筷:“在你爸眼皮子底下,沒被催相親?”

    “我才十九。”陸詡幫他盛了碗飯,提醒道。

    “我十九的時候,你奶奶覺得我怎麽著也得有兩個娃了。”陸長風接過飯碗,這才注意到飯桌上的菜不是西北這邊的菜係。

    而是北城和南城那邊的。

    蘇策和蘇馭也沒被冷落,陸雲霆有兩個兒子,一個喜靜一個喜動,小兒子陸灼今年十七,剛入伍一年,在南城軍區空軍集團軍做場務兵。

    蘇策還真不知道場務兵是幹嘛的,等他問完,少年笑眯眯道:“就是修跑道這些保障飛行通暢的事,我們連隊被稱為睡在跑道上的連隊。”

    “那你們以後有機會開軍機嗎?”蘇馭好奇道。

    “要訓練選拔,飛行員的挑選很嚴苛,空降兵要鬆一點。”陸灼沒有隱瞞,他們問什麽就說什麽。

    “那你想不想開戰鬥機?”蘇策往嘴裏扒拉飯,他們在軍營裏呆慣了,管你天南海北的飯菜,都能吃得噴香,更何況這菜好像挺合他口味的。

    “那當然想啊。”陸灼毫不猶豫道:“哪個男人不想開殲擊機?”

    “現在整個南城軍區有資格開殲,6的不超過三個人,都是同一個精銳連的。”

    “那夠厲害啊。”空軍集團軍雖然組建的時間晚了點,但是人也不少,沒想到條件這麽嚴苛。

    “我現在每天都在加練,等什麽時候開始備選,我就去申請。”雖然是場務兵,但他們的訓練都抓得很緊。

    “我就想去顧連長那個連隊,哪怕是從空降兵做起也行。”

    “空降兵也不錯。”蘇策隨口道:“反正都是天上的雄鷹。”

    作為軍人的後代,他們從來沒想過走捷徑走後門,並且一心報效祖國。

    陸政委是大軍區政委,級別很高,沒取消軍銜前是少將。

    他參加過的大小戰役有百餘場,指揮過的更是不計其數,戰友很多,部下也很多。

    陸家人從來沒有動過依靠老爺子關係的想法,都是自己真刀真槍廝殺上去的,除了還在讀書的陸曦,和陸灼同歲的陸漸鴻也進了部隊。

    “南城空軍集團軍的那個顧連長?”陸長風想起上次去東南交戰區支援的時候,在臨時指揮所見過的那個眉眼凜冽的男人。

    “顧燦陽嗎?”

    “是,小叔叔,你認識他?”這會輪到陸灼訝異了,他一臉崇拜道:“顧連長是我們空軍集團軍最優秀的飛行員,他的飛行戰績很多發達國家的王牌飛行員都比不上。”

    王牌飛行員是以擊落敵機的架數來算的,顧燦陽從進了空軍集團軍到現在,都是空軍部隊的神話。

    也是他追逐的目標。

    “這位顧連長什麽樣?”蘇策隨意問道。

    都是閑聊,拉扯著就出話題,也不會冷場。

    “很高,目測一八九,我們的戰機是沿用隔壁的,外國飛行員都很高大。不過很清瘦,他性格太冷了。”

    陸灼找了個樣板,望向陸詡——

    “你看我哥,他是單純的不想說話,看起來性格就有點冷淡,顧連長是由內而外的冷,咱大西北的雪山都寒不過他。”

    而蘇娉聽到這話,下意識想到去年年底,和媽媽去南城軍區小姨家時,在家屬院外見到的那個身穿空軍軍裝的男人。

    他眉眼間蘊藏風雪,隻是稍微一眼就讓人難以忘卻。

    蘇策和蘇馭也同時想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身影,異口同聲道:“我們可能見過。”

    有的人隻要你一形容,哪怕不認識,立馬都能對上號。

    “嗯?”陸灼愣了一下,想到什麽:“哦,小叔叔說過,你們是在南城軍區長大的。”

    見過也不稀奇。

    蘇馭咬著紅燒排骨:“我們是在軍屬大院看到他的,這次我們還得回去一趟。應該能再見著。”

    “我跟你們一起,先去北城,然後回南城。”陸灼聽完,更開心了。

    他跟蘇策蘇馭很聊得來,不像大哥,不愛搭理他,也不像小叔叔,總是嗆他。

    至於漸鴻……算了吧,說不到一起。

    陸漸鴻是坦克兵,兩人兵種都不一樣。

    蘇娉還在為自己沒帶禮物懊惱時,陸夫人已經說到了提親的事——

    “阿軟,長風寫信告訴過我們,你是願意跟他結婚的,現在伯母想再確定一次。”

    “你真的想和他結婚嗎?長風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性格也有些……”陸夫人斟酌許久,說了兩個字:“反複。”

    就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蘇娉見過他很多麵,在戰場上凶戾狠絕,在戰友們麵前肆意隨性,還有在她朋友麵前的隨和。

    而很多時候,陸長風對她都是溫柔細致的,雖然也會耍賴看起來有些小朋友心性。

    也是認識陸長風後,她才知道原來有人的性格可以肆意變換收放自如,而且每一麵都是當下最真實的他。

    都讓她很喜歡。

    陸長風聽到他媽的話,漆黑的眸子看向小姑娘,等待她的回答。

    雖然心裏早就有答案,但是聽了能讓自己開心的話,有機會為什麽不多聽幾遍?

    “是的,我願意。”蘇娉麵對這樣直白的回答也有些臉紅,但她言辭懇切堅定:“我想和他結婚。”

    坐在陸雲霆旁邊的大嫂聽到這話,忽然回憶起她年輕時,丈夫第一次登家門,跟阿爹徹夜長談。

    後來結婚,一向剛毅的他跪在阿爹麵前,保證一定會善待自己。

    唇角泛起淺笑,她往丈夫碗裏夾了塊羊肉,平時爽朗的臉上也難得帶了點羞怯。

    陸雲霆默不作聲把妻子夾的菜吃完。

    陸二嫂隻是笑著擰了下男人的大腿,表示心裏的不滿。

    陸雨忱麵上鎮定,怕在兒女侄子們麵前丟臉,其實脖子上已經疼的暴起青筋了。

    “好。”陸夫人和陸政委說:“孩子們時間緊,我們挑個日子,去蘇家下聘訂親。”

    “後天去北城,”陸政委笑道:“讓孩子們緩口氣。”

    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陸長風覺得時機差不多,他清咳一聲——

    “爸,媽,我有件事要告訴您二老。”

    眼見著男人退開椅子起身,往這邊走來,蘇娉覺得有點不妙。

    果然,男人下一刻就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張紙,神色悲痛地放到陸政委麵前:“這是我的診斷結果,您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