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陳焰心尖一顫,看著這個曾經軟軟地叫他陳家哥哥的小姑娘,許久說不出話。

    蘇娉視線越過他,落在前麵等待的二哥身上,眉眼始終溫和:“你不滿陳爺爺想掌控你,跟他老人家置氣,我能理解,所以我不怪你。”

    “祝你以後平安如意。”

    說完,她笑著對少年微微頷首,往哥哥那邊走。

    “都說清楚了?”沈青雪心裏其實挺複雜的,他跟陳焰一起長大,了解他的品行,對於這件事是覺得比較可惜的。

    不過爸爸和哥哥都不認可,而且他這兄弟自己之前又心不甘情不願的,那就無話可說了。

    誰讓你自己作。

    蘇娉點頭,兄妹倆一起往團部食堂那兒走。

    陳焰掌心攥著香囊,手背青筋畢露,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抬腳離開。

    陸長風在黑暗裏等了一會兒,見他徹底走了才拎著鑰匙往食堂那去。

    要知道是這麽個場麵,他剛才就跟趙德發多嘮嘮了,也不至於無意聽了人家的牆角。

    食堂真就鎖了門,沈青雪和蘇娉在門口等了幾分鍾,陸長風才姍姍來遲。

    “我去上個廁所。”剛才在操場等的時候就有點憋不住了,沈青雪來第七兵團的食堂吃過幾次飯,也知道哪裏有什麽。

    蘇娉看了他一眼,自己去廚房找水喝。

    剛把倒扣的搪瓷杯拿起來,一道陰影從頭頂上壓過,男人隨手提起暖壺,打開木塞,問她:“加水?”

    蘇娉鼻尖縈繞一股淡淡的藥香味道,她愣了一下,點頭。

    “有點燙。”陸長風一邊倒一邊提醒:“你慢點喝,燙著了你哥也要算我頭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因為獨處對他生出的懼意也淡了幾分:“我哥哥不會這樣的。”

    陸長風給自己也倒了杯水,想跟她揭穿她哥的真麵目,在對上她溫軟漆黑的瞳眼時,微不可察歎了口氣:“是,我瞎說的。”

    在人家妹妹麵前說壞話,還是算了吧。

    沈青雪過來的時候見他們倆一人拿這個搪瓷杯在喝水,看了一眼,自己也拿了個杯倒水喝。

    喝完水,各自把搪瓷杯洗幹淨,放回去。

    沈青雪走在最前麵,蘇娉在中間,陸長風不急不緩在後麵關燈鎖門。

    蘇娉踩著哥哥的影子往前走,陸長風手裏抓著鑰匙,慢悠悠跟在她身後。

    小姑娘這模樣挺可愛的。

    回到操場,蘇娉找到之前的位置坐下,沈元白沒有在旁邊,沈青雪順勢挨著她坐。

    四處看了一眼,她問好友:“瑩瑩,你知道我哥哥去哪了嗎?”

    “剛才有個同誌過來喊他,說團部臨時有急事讓他過去。”夏瑩轉頭,輕聲道:“蘇哥哥讓我給你帶句話,月底放假,他帶你回外婆家玩。”

    蘇娉怔了一下,笑著點頭。

    夏瑩又專心看電影,雖然何忠沒來,但她可以看了告訴他呀。

    蘇娉看了一會兒,手臂輕輕碰了下旁邊的二哥:“哥哥,你月底有假嗎?”

    “有,兩天。”沈青雪本來有點打瞌睡,現在精神了:“大哥也有兩天,他說我們一起回趟外婆家。”

    “好。”她又沉默半晌,想起他之前說的事:“那個謝家姐姐是誰呀?”

    “大院裏謝叔叔的女兒,是北城軍區軍屬院長得最好看的姐姐,”因為是妹妹問,沈青雪一股腦說了:“謝家姐姐比大哥小兩歲,隻比咱們大一歲,但是遇事特別冷靜。”

    他唏噓道:“在你來北城軍區之前,謝叔叔被扣上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和謝嬸嬸一起發往西北農場改造,她大哥謝回舟和哥哥是好兄弟,在謝叔叔出事以前就被派到孤島駐守,雖然逃過一劫,以後可能很難下來了。”

    “謝叔叔和謝嬸嬸出事後,謝家姐姐立刻帶著弟弟謝千帆回了老家,怕連累我們,斷了和大院所有人的書信往來。”

    沈青雪搓搓臉:“謝家姐姐真的很好,以前大院裏的嬸嬸們都說她和大哥很配,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麵。”

    他是覺得這種可能性很渺茫的,除非謝叔叔能平反。

    “這位謝家姐姐,叫什麽名字呀?”蘇娉聽了也很佩服她的果斷。

    聽起來就是一個聰明冷靜的女子。

    “謝子衿。”

    ……

    看電影到十點半,終於散場。

    張輕舟組織學生們回校。

    在今晚,有不少女同學和部隊裏的戰士們聊過天,了解他們平時的日常生活,基本上就是訓練巡防作戰。

    戰士們再三對她們縫製的藥包表示感謝。

    男同學們也跟戰士們聊得很開心,甚至還詢問來部隊當軍醫有什麽條件,他們希望畢業後能為國家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阿娉,我看你全程都沒有跟男同誌聊過天哦,除了那個陸副團長,他還親自帶你去食堂喝水呢。”夏瑩在她旁邊揶揄,擠眉弄眼:“之前清理河堤和挖防空洞他也對你很是注意。”

    “剛才我二哥也在呀。”蘇娉溫聲道:“陸副團長是我哥哥的戰友,應該是看在哥哥的麵子上對我多有照拂。”

    “你知道這叫什麽嗎?”夏瑩神秘兮兮,故意吊她胃口。

    “什麽呀?”蘇娉恍然未覺,順著她的話說。

    “近水樓台先得月。”

    蘇娉搖頭失笑。

    醫院裏沒什麽用得上她的地方,十天後就是醫學研討會,蘇娉每天在學校除了課堂,就是往老師辦公室跑。

    師徒兩人對坐,手裏都拿著鋼筆,在寫研究方向,時不時討論一句,偶爾也有爭執。

    張輕舟經常被她輕飄飄的語氣氣到,跳腳怒罵小鬼。

    蘇娉永遠是不緊不慢的溫柔嗓音,讓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裏憋屈得很。

    明天就是研討會,這次主場不在藥學院,而是張秀成以自己的名義,邀請各省市的同行過來互相交流經驗。

    提前半個月就發了請柬,外市的大部分都在昨天到達東城,有些人住在招待所,中醫的同行大多是安置在藥學院。

    容如是和張秀成是多年好友,兩人又是誌同道合的傳統派中醫,自然住在張家。

    這個時間點也卡的很好,正好是東城大學中旬假期,蘇娉知道外公過來了,直接收拾了兩件衣服和筆記跟著老師回了張家。

    在那住上一兩晚是難以避免的。

    “阿軟,快來廚房幫我忙。”張老夫人見她來了開心得很,連忙招手道。

    蘇娉還沒來得及去書房跟張爺爺還有外公打招呼,就被她拉著手腕去了廚房。

    張輕舟吃著杏仁酥,朝她聳肩,一臉愛莫能助的樣子。

    蘇娉歎了口氣,用眼神示意他幫忙把行李提到廂房。

    張輕舟拍拍手心的酥渣,嘴上說著小鬼就是麻煩,動作卻是不慢,提溜著她的行李袋去了右邊廂房。

    沒有進門,就給她放在門口,待會兒她過來自己提進去就行。

    本來想直接回房休息的,但是想到容叔叔也在,他還是歎了口氣,去了書房。

    “你這個逆子還知道回來?”正在和容如是探討各自這些年的心得時,就見那個不討喜的兒子推門進來,張秀成沒好氣道。

    “給您把阿軟送回來。”張輕舟自己拉了把椅子在他們旁邊坐下:“容叔叔,好久沒見,您還是這麽年輕,跟我爸坐一塊看起來都差輩了。”

    容如是笑聲清和:“好久不見,輕舟。”

    “那是因為你嵐嵐妹妹她們省心,你容叔沒有個像你這樣的倒黴兒子,心情自然暢快,頭發都沒有幾根白的。”張秀成在好友麵前是一點麵子也不給兒子留。

    “那我現在就給容叔當兒子,以後您就當沒生過我這麽個孩子。”張輕舟從善如流,對笑容溫和的容如是喊了一聲:“爸。”

    張秀成直接氣笑了,扔下毛筆,對好友說:“你看看這塊滾刀肉,還說擔心他明天會被圍攻,誰敢圍攻他?去年年底那次研討會他多瀟灑啊,罵完人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我們這一群心胸狹窄眼界不寬的人麵麵相覷。”

    容如是把自己寫好的的東西放到一邊,掛好毛筆,笑著說:“輕舟這孩子性子要強,他要走的道路不易,性格太過綿軟反而不好。”

    “好好的通天大道他不走,非要一條路走到黑。”張老爺子懶得再說他:“還在這杵著幹嘛?去把你侄女叫來,我們有話要對她說。”

    “好的,張伯伯。”張輕舟扶著桌沿慢悠悠起身,對看熱鬧的容如是說:“爸,您稍等,我去喊我外甥女。”

    容如是這回徹底繃不住了,等他一走,笑容爽朗回蕩在書房。

    “你看看這小子,給根杆子就往上爬,四十來歲的人了,說話做事還是沒個正形。”張秀成越說越不滿,反而把自己給氣著了。

    “孩子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們這一生把自己的路走好就行了,他們不是來延續我們的思想的。”容如是勸道:“衛生部同意他們在市醫院開設臨時試點,就是一個好的開端,等研討會結束,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張秀成哼了一聲,一口回絕:“開張半個月,收了五個病人,白白占了醫院一個地方,浪費資源。”

    “你沒關注他們,怎麽會知道這些呢?”容如是笑容和煦。

    “……”張老爺子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過了一陣,他找補道:“我學生在中醫科,他無意間提起的。”

    “嗯。”容如是笑著點頭:“是,無意的。”

    蘇娉在廚房裏幫忙洗菜,張老夫人正在剝蝦仁。

    “你外公跟你張爺爺口味一樣,最愛吃芹菜蝦仁,他倆能做朋友也是十分有緣分的。”

    “我聽外婆說過,當年她和您就是在集貿市場買菜認識的。”蘇娉笑眯眯道。

    “是,你外婆這個人最是溫婉不過了,會做衣裳會繡花,我箱底還有一件她做的旗袍呢,現在也不適合穿了。”

    張老夫人惋惜道。

    蘇娉隻是溫聲笑,仔細地洗著手裏的綠葉菜。

    “阿軟,你今年有十八了吧?”

    她忽然問這麽一句。

    “是,”蘇娉愣了一下,但還是誠懇回答:“七月份滿十八。”

    “這個年紀也可以談對象了,”張老夫人歎了口氣:“可別像你叔叔一樣,快四十歲還沒著落。”

    張輕舟比容嵐小幾歲,和蘇誠差不多大。

    如果阿軟不是自己臭小子的徒弟她還不擔心,就是害怕他帶壞了阿軟,師徒倆以後都是孤家寡人。

    那她就真的對不住老姐妹了。

    想了一下,蘇娉說:“我小叔叔也沒有結婚,他和老師是高中同學。”

    “什麽人就愛和什麽人湊到一起。”張老夫人有些心累:“有時候我都在想,他不結婚也行,到時候去孤兒院抱養一個孩子也好,不過他這性子多半是不同意的。”

    她和張老爺子其實不孤單,張秀成學生很多,時常來家裏探望,和自己的孩子也差不多了。

    就是擔心兒子老了怎麽辦,不過想想他這張嘴,就算流落街頭多半也是不會受欺負的。

    七老八十了還得拄著拐杖追著你罵。

    “老師的心思都在醫學上,”蘇娉柔聲道:“您就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也隻能這樣了,誰也管不了他。”張老夫人倒油炒菜:“裏麵煙大有些嗆,阿軟你去書房陪你外公和張爺爺說會兒話,聊聊你們在醫院開展中西醫結合的成就。”

    “好。”蘇娉把洗好的蔬菜放在小竹籃裏瀝水,她看了眼確實沒有需要自己的幫忙的地方,先把碗筷都拿到堂屋裏去。

    路過天井的時候她抬頭看了一下,屋簷上有絲絲細雨落下來,快步進了屋子擺好碗筷,她站在院子裏看了會兒雨滴,腦海裏想的是這一陣應該有風濕骨病的病人去醫院看診。

    距離上次見麵也有兩三個月了,容如是看到外孫女很開心,寫信終究不如當麵,他詢問了她學業上的事,又看了外孫女拿來的醫案筆記。

    “你們中西醫結合科上次收治的骨折病人,愈合期比中醫科和西醫科短?”

    他有些驚奇,又仔細把醫案看了一遍。

    “是。”蘇娉溫聲道:“外公,這種中西醫結合模式是可行的,應該推廣。”

    “西醫的閉合性手術複位加中醫的小夾板固定。”容如是把手裏的醫案遞給旁邊的好友:“你也看看。”

    張老爺子剛想說我早就知道了,意識到自己差點露餡,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回來,不然這樣顯得他好像很關心那個逆子一樣。

    “……我看看。”他清清嗓子。

    容如是也沒有拆穿他。

    “這種成功隻是個例,沒有參考性。”看完醫案,他來了這麽一句。

    一種新的治療方法是需要大量臨床驗證的,可中西醫結合科收治的五個病人,除了一個是骨折,其餘都是常見的頭疼腦熱。

    這種方法的成功,說是碰巧,也沒辦法解釋。

    蘇娉心裏也知道,但是確實無解,因為中西醫結合科是個新科室,大家已經習慣了要麽中醫要麽西醫,在他們眼裏這個新科室就是騙錢的。

    讓你中醫看一下,然後西醫看一下,收兩分錢。

    這算哪門子的中西醫結合嘛。

    “行了別聊了,趕緊吃飯。”張老夫人過來喊人:“怎麽沒看到輕舟?”

    “他方才不是去叫阿軟過來了嗎?”張老爺子不滿道。

    “沒有啊。”張老夫人也納悶:“我跟阿軟都沒見過他。”

    “躲清閑去了吧。”張老爺子無語,早就知道兒子的德行:“他是怕我們念叨阿軟,幹脆沒讓她過來。”

    這小子還挺會護徒弟的。

    張輕舟確實沒去喊蘇娉,在他看來跟他爸說話無異於對牛彈琴,你跟一個對中西醫結合有偏見的傳統老中醫說再多都沒有意義,不如多睡會兒。

    清靜清靜。

    “輕舟這孩子心細。”容如是誇道:“是個做醫學的好料子。”

    在他看來,當醫生就是要心細沉著冷靜,張輕舟雖然看起來跳脫,實際是很靠得住的。

    如果不是他比嵐嵐小,當年容家應該會跟張家議親。

    至於容檀,她跟張輕舟的脾氣比較相似,兩人不合適。

    “他也就這點像我了。”張老爺子隱隱有些得意。

    “別,我像容叔叔。”張輕舟被張老夫人從被窩裏拎起來,睡眼蒙朧,一屁股在他爹旁邊坐下。

    容如是也笑著點頭:“是,隨我。”

    張老爺子冷哼一聲,看向沒說話的小姑娘:“那阿軟隨我。”

    “行了,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似的。”張老夫人給他盛飯:“明天研討會是在家裏辦招待?”

    張老爺子點頭,“你不用在家做飯,我跟他們說了,統一在藥學院食堂吃了飯過來。”他也心疼老妻難做飯菜。

    張老夫人忍不住笑了,把飯碗放在他麵前,笑著對蘇娉說:“你張爺爺這點好了,知道心疼人。”

    蘇娉彎眸笑。

    “以後我們阿軟也要找個知冷知熱的才好。”張老夫人在她旁邊坐下,給她夾了一塊煎得金黃焦而不膩的五花肉:“小時候受了這麽多罪,得找個會心疼人的。”

    蘇娉柔聲笑了笑,“好。”

    晚上,她在廂房看筆記,順便做好明天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準備。

    門外有影子晃蕩,落在窗上。

    那人在門口站定。

    “小鬼。”張輕舟隔著門,喊了一聲。

    “老師。”蘇娉坐在桌前,應了一句。

    看著屋簷下連綿的細雨,聽著雨聲,張輕舟幹脆盤腿坐在走廊下,看著雨水點滴落下,暈染開來。

    “其實我是有後悔過的。”他忽然開口。

    蘇娉手裏握著鋼筆,筆尖一頓,安靜聽著他說。

    “我也算是師從簡老爺子,背靠這位中醫界的泰鬥,學了不少他的本事,不管去哪都能成為座上賓。”

    張輕舟手肘抵著膝蓋,手支著下巴,看著濺開的雨水,繼續道:“後來又去跟著許老先生學西醫,不管我是去中醫抑或西醫,都能有一番好前程。”

    “可我當時年少輕狂,覺得能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和幾個誌同道合的同行一起研究中西醫結合。”

    “我們都是中醫西醫兼通的,想綜合兩個學科的優點,摒棄缺點,開展新的學科。”

    從五十年代就有人倡議中西醫結合,到現在七十年代,雖然有成功的案例,但是鮮少見,也沒有大力推廣這種模式。

    “這些年我時常在想,如果我堅定地走中醫或者西醫的路子,或許現在也成了某個醫院的院長,或者更高。”

    “但是捫心自問,我要的真的是這些東西嗎?”

    “我的初心隻是治病救人。”

    “我研究中西醫結合的緣由是希望能有更有效的方法治病救人。”

    “你呢,還年輕,咱們這個中西醫結合試點剛開始,也沒有什麽患者。”張輕舟說:“可能會覺得挫敗和沮喪,學了這麽多東西,派不上用場,原本想大施拳腳,可現在希望落空。”

    “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走過來的,我懂這些心路曆程。”張輕舟慢悠悠道:“說實話,我是很高興能有你這麽個徒弟的,可能因為你是我侄女,心裏對你更多了一份對晚輩的縱容。”

    “阿軟,如果你最後選擇退縮,我也不會怪你。”

    “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娉聽了一陣,輕笑出聲:“老師,您是擔心我因為這件事大失所望一蹶不振對中西醫結合再無興趣?”

    “我的初心和您一樣,並不是為了名利,也不是拿這件事做噱頭。”

    “您不用擔心我的心理素質。”她斂眸看著筆記本上娟秀的字體,眉眼彎彎:“因為我是張輕舟的學生呀。”

    聽完她的話,張輕舟保持看雨的姿勢五分鍾沒動,而後捏了捏發麻的腿,慢悠悠起身:“下次記得給我帶別的糕點,杏仁酥杏花酥都吃膩了。”

    “好。”隔著門窗,裏麵傳來這麽一句。

    張輕舟揉揉鼻子,背著手神情輕鬆往自己的房間那邊走。

    別問,問就是開心。

    這小鬼收的可真值。

    第二天,上午九點開始,張家陸續有人進來。

    好在院子夠大,不然還真坐不下。

    很多人蘇娉都認識,是上次研討會來過的,他們看到蘇娉神色還稍好一些,見著張輕舟直接鼻孔朝天,目不斜視從他旁邊過去。

    張輕舟納悶:“他們知道這是在我的地盤上嗎?這麽囂張?”

    “一邊去。”張老爺子用拐杖把他別到旁邊:“你回房間睡覺也行,別在這礙眼,正好也少挨點罵。”

    “不怕,我繼承了您的優良傳統,臉皮厚,不怕罵。”

    見那些人都有弟子給奉茶,張輕舟招招手,示意蘇娉過來。

    蘇娉眉眼溫順,取過旁邊的茶盞,恭敬遞到他麵前:“老師,您喝茶。”

    張輕舟沒想到她這麽上道,頗有幾分受寵若驚,接過茶盞的手略微有些發抖:“你在裏麵給我下了什麽東西嗎?早上我看到你進家裏藥房了。”

    蘇娉彎唇:“您喝一口就知道啦。”

    “……”張輕舟把茶盞又放回旁邊,見他爸坐在那兒,順手拿起,遞過去:“您潤潤嗓子?”

    張老爺子斜睨他一眼,抬手別開:“給我安分點,當個啞巴也行。”

    看到師父的舉動,立馬有弟子來給他奉茶。

    張老爺子接過,喝了一口,隨手放在旁邊。

    “感謝諸位同行不遠萬裏來參加今日的醫學研討會,今天我們的主要目的是,交流探討怎麽針對疑難雜症,製定有效治療方案。”

    蘇娉和張輕舟同時拿起紙筆,嚴陣以待。

    容如是看到孫女這正經的模樣,忍不住低聲笑了。

    張家這孩子,把他乖巧的孫女都帶成什麽樣了啊。

    他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在張老爺子身上,張秀成清咳一聲,無顏麵對老友,就當沒看見。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我們還是來說說風濕病和關節炎,諸位可以說出自己的診療方法,大家交流印證,以求改進。”

    “中醫會根據患者情況辨證施治,常見的方劑無非是活血化瘀、止痛行氣,或者針刺艾灸。”有人說道。

    “西醫對症使用消炎止痛類藥物,如果因為風濕引發關節炎,可以嚐試手術。”

    中醫一聽到手術就直搖頭,又是一陣激烈辯論。

    “中藥起效慢,西藥副作用強。”張輕舟絲毫不介意拱火,哪怕是引火上身也無所謂,“風濕病除了關節腫痛還有其他病症,不如西藥治療加中藥調理,也能用中藥減輕西藥的副作用。”

    他一開口,矛頭全部對準了他,各種刁鑽的問題層出不窮,張輕舟眼神示意徒弟,趕緊記下。

    有時候他們師徒倆埋頭研究不一定能把問題想得這麽全麵,還得靠這些前輩們拾遺補漏,哪怕他們此刻並不知道自己發揮的作用。

    但張輕舟是由衷感謝他們的。

    這裏討論的很激烈,有人隨意一掃,看到門口步伐穩妥的老人家,立馬站起來身來,恭敬地迎上去:“簡老先生,您老怎麽來了?”

    “來湊湊熱鬧。”簡老先生身旁跟著他的徒弟尤老爺子以及徒孫京墨,“秀成,老頭子不請自來,還希望你不要介意。”

    “您說的哪裏話?”張老爺子立馬起身讓座,坐在他下手的張輕舟也屁股一挪,幹脆站著。

    師徒倆站在容老爺子和張老爺子身後,大眼瞪小眼。

    簡老先生坐在首位,不管是中醫還是西醫紛紛向他問好。

    張輕舟忽然湊近蘇娉那邊,低聲道:“真要論起輩分,我跟你張爺爺同輩,你跟我同輩。”

    雖然他說得亂,但蘇娉聽明白了。

    按照醫學上的輩分,他是簡老先生的徒弟,和尤老爺子同輩,尤老爺子又和張老爺子同輩,所以作為他的徒弟,簡老先生的徒孫,蘇娉和‘張叔叔’同輩。

    繞來繞去,她忍不住笑了。

    張輕舟也覺得樂不可支,看著他爸。

    一不小心就當了自己的長輩。

    張老爺子耳聰目明,哪能聽不見身後兩人在嘀咕什麽,他扭頭,沉聲道:“你給我消停點!”

    因為簡老先生的到來,中醫的同行對張輕舟的態度稍微和緩了些,誰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淵源啊,張輕舟剛負責市醫院中西醫結合科室的試點,老先生就來了研討會。

    早知道他近十年沒有出現過在這種場合了,所以目的不言而喻。

    來撐台子的。

    在場的都是人精,沒有傻子。

    不過大家並不在意這些,反而各種請教簡老先生關於醫學上的問題。

    麵對這種泰鬥級別的人物,不好好解惑就是浪費機會。

    “還是老師有市場。”張輕舟最後從牙縫裏蹦出這麽一句。

    “您以後也會這麽有市場的。”蘇娉安慰他。

    許無特意跟人調了班,就是為了來研討會。

    天南海北的同行都過來了,是切磋交流的好機會,他自然不會錯過。

    對於這種場麵張輕舟和蘇娉求之不得,師徒倆站在後麵,左手掌心捧著筆記本,右手拿著鋼筆,手上動作就沒停過。

    張輕舟寫了幾行字,鋼筆斷墨了,他隨手一甩,有一條墨汁濺落前麵張老爺子藏青色的布衫上,他沉默片刻,就當什麽也沒發生。

    “阿娉。”容老爺子忽然轉身,問身後的外孫女:“你整理的漢方醫藥方便給外公看一下嗎?”

    “在廂房。”蘇娉俯身,輕聲問:“我現在去給您拿?”

    “過會兒吧。”容如是溫聲道:“不著急。”

    “好。”蘇娉緩緩直起身來,剛抬眸,恰好撞進一雙清冷的眼睛。

    京墨眼底冷意稍褪,對她頷首示意。

    蘇娉輕輕點頭,心想等下可以把自己這些天關於漢方醫藥的想法跟師兄說一下。

    不知道是原文保存不當還是其他原因,翻譯過來的很多藥方裏麵有缺失,她根據用藥推算出症狀補全了一部分,師兄應該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正好等下讓外公看一下。

    各種詢問接踵而至,簡老先生有問必答,也算是提攜後輩。

    到了尾聲,他忽然扔下一個驚雷:“聽說市醫院有個中西醫結合科,我的風濕病也是老毛病了,正好去看看。”

    早知道他在東城傳統中醫的眼裏已經是登峰造極的存在,突然撂下這麽一句,讓人好半天回不過神。

    這是……給他的徒弟搭梯子?

    早知道簡老先生在東城的地位可是不同尋常,老一輩的誰不知道這位簡大夫,他治的疑難雜症不在少數,造福不少人。

    如果他去中西醫結合科室治病,肯定會吸引所有人目光,如果治好了,中西醫結合科的口碑就上來了。

    能給簡老先生治病,還愁沒有患者上門求診嗎?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想到他會為一個掃地出門的徒弟做到這種地步,畢竟已經是一百出頭的高齡了。

    張輕舟敢不敢接還是一個未知呢。

    不管怎麽樣,這件事要是放出消息,肯定會有不少關注。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張輕舟身上,他自己也很久沒回過神來,看著首位悠然喝茶的老人,莫名覺得有些鼻酸。

    當年,得知他要去學西醫,簡老先生憤然把他趕出師門,並且放話再也不見,就當沒收過這麽個徒弟。

    張輕舟年輕時也是個隨心所欲的性子,想到什麽就要去做什麽,根本不計較後果。

    所以提著行李就大步出門,從此和師父再無聯係。

    他又跟著留洋回來的許邈學西醫,可能是因為有共同之處,也可能是因為他天資異稟,學習的速度很快,許邈都覺得他是不世出的天才。

    然而,這個徒弟沒讓他得意多久,學成之後天才想另立門戶,又一條有人走過但是鮮少成功的路子。

    對比,簡老先生和許邈都是不理解。

    明明給他鋪好了通天大道,隻要他走,必定是行業內標杆人物。

    可他沒有。

    有時候簡老先生都想問問他,你後悔嗎?

    但他知道,這個死心眼的徒弟,哪怕曾經後悔過,也隻是一霎那的想法,他會繼續帶著他的理想抱負,獨自前行。

    蘇娉看向老師,眉眼溫軟,沒有說話。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張輕舟鄭重道:“這位患者,我們中西醫結合科接了。”

    在場眾人一片嘩然,哪怕曾經嘲笑他不自量力嘩眾取寵的人,都不由讚他一句好膽。

    簡老先生的身份擺在這不說,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的年齡,診治,你敢診,可敢治?

    如果是學中醫溫和用藥調養,那關注此事的人都會嗤之以鼻,還談什麽中西醫結合。

    這就是一場豪賭,贏了,中西醫結合正式邁入大眾眼前,東城的民眾也會因為簡老先生的名頭爭先恐後來治病。

    如果輸了,那就身敗名裂,不僅中西醫結合科保不住,張輕舟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翻身。

    張老爺子眉毛都快擰成結,他看向身後的兒子,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知是該罵他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誇一句夠膽。

    最後,隻是生硬地擠出一句:“你確定?”

    張輕舟不答反問:“如果一位病人需要您的診治,您會因為他的身份年齡躊躇猶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