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蘇娉在心裏算了下時間,還有兩個月過年,學校提前半個月放假。

    她想了一下,遲疑道:“……他說年底有假,麻煩你幫我說一聲,我等他一起回家過年。”

    “行。”陸長風見她鼻尖凍得通紅,說:“我回去了,好好學習啊沈妹妹。”

    “……好,謝謝陸營長。”

    陸長風往來時的路,背對著她大步走,向後擺擺手。

    目送他走遠,蘇娉先回宿舍放藥包,又去傳達室把男人送來的東西拎回去。

    放假這兩天夏瑩除了泡圖書館就是窩宿舍,見她回來了立馬從床上躥下去——

    “阿娉!你這買的啥啊?好香好香誒。”

    蘇娉笑著把手裏的油紙袋遞給她:“糖炒栗子,還有雪花酥,我哥哥買的,你吃嗎?”

    “吃!你哥哥可真好,他是在哪做什麽的呀?”夏瑩拿了顆糖炒栗子,有些燙手,兩隻手換著扔來扔去不停吹氣。

    “軍人。”蘇娉眉眼彎彎,把紙袋放在床上,從裏麵拿出一件疊好的湖水藍長風衣。

    夏瑩腦海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她抓住思緒,脫口而出:“我可能見過他!”

    “嗯?”這回換蘇娉驚訝了。

    “在學校大禮堂,就是那次你和徐嬌主持文藝匯演,你哥哥來禮堂問你去哪了,有沒有人來找過你。”她像隻小鬆鼠一樣用牙齒咬開板栗殼:“長得很好看,特別是眼睛,跟你一模一樣,溫柔繾綣。”

    蘇娉愣了一下,想起之前的事,很久沒說話。

    “阿娉?”她抬手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

    “嗯,是他。”

    “這也是你哥哥買的啊?”夏瑩見她手裏拿著衣服,本來想摸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剛摸完糖炒栗子:“看起來挺厚的唉,我還沒穿過這種衣服呢。”

    蘇娉眉眼柔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去給他準備點什麽,明天還有一天假。

    徐香君和趙弦歌做什麽事都形影不離,倆人一起從藥理實驗室回來,聞到糖炒栗子的香味也沒說什麽。

    她們沒開口,蘇娉也沒有主動問,和夏瑩一邊看書一邊吃。

    宿舍住四個人,還算寬敞,每張床前都有一個書桌。

    徐香君抬眼看了下安靜翻書的女孩,皺了下眉,又很快舒展開來。

    晚上,鵝毛般的大雪斷斷續續,第二天一早起來外麵就是白茫茫一片。

    蘇娉站在窗前,哈了口寒氣出來,玻璃一片朦朧。

    抬手在上麵劃了劃,留下一道白痕,她看了許久,才去洗漱。

    在食堂吃完早餐,她去了一趟裁縫鋪子,又往之前沈元白帶她去的新華書店走。

    蘇娉在他上次坐下的位置彎腰,蔥白指尖掠過書脊,抽出一本連環畫,翻了翻,又失望地放回去。

    繼續找。

    過來看書的人很多,找書隻能看運氣,直到半個小時後,在相鄰的書架終於找到那本,她欣喜異常。

    “同誌。”她嗓音輕柔,眼底帶笑:“我想要一套這樣的連環畫。”

    “哎行。”營業員掃了眼封麵,“等一下哈,我去找找。”

    “不著急。”後知後覺發現腰有些痛,她扶著腰靠著書架,垂眸看著手裏的連環畫又忍不住失笑搖頭。

    不知道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在北城怎麽樣了,她不在家,他們應該都是在部隊食堂吃。

    好想回家呀。

    營業員捧著一堆書過來,“這一套總共十二本,你都要?”

    “是。”她笑著點頭。

    “行,跟我來櫃台,給你開個條子。”

    付完錢開完條子,營業員用牛皮紙把書包好給她:“外麵雪大,要不在這看會兒書再走?”

    蘇娉聞言,透過窗戶往外看,大雪如棉絮一樣簌簌而下,她彎唇:“好,謝謝你啊,同誌。”

    營業員搖搖頭,又去給別人找書了。

    她提著牛皮紙包著的一遝書,找了個小馬紮坐在火爐旁邊,盯著火焰看了一會兒,隨手從旁邊抽出一本連環畫。

    恰巧是她放回去、之前哥哥看的那本。

    軟眸稍怔,她回神,無聲而笑。

    翻開封麵,認真看下去。

    “這是新來的助教,”張輕舟帶了個人進教室,介紹道:“他在中醫方麵頗有研究,你們有什麽不懂的可以請教他。”

    蘇娉猝然抬眸,對上一雙溫柔清潤的眼,在這一瞬間她立馬意識到這位新的助教是誰。

    “同學們好,我叫京墨。”身穿月白色長衫的年輕人略微彎腰,嗓音淡淡。

    他周身氣質溫潤,但是和沈元白那種渾然天成的不同,蘇娉能感覺到他眼底的清冷和疏離。

    “老師好。”同學們異口同聲。

    在對上蘇娉打量的目光時,他略微頷首,眉眼如常。

    翻開課本,躍入眼簾的就是一味中藥——

    京墨,味辛。

    中藥珍品,止血甚捷。

    下了課,張輕舟招手,讓蘇娉跟他去辦公室。

    有人悄聲議論:“親傳弟子就是不一樣,張老師這是要給她開小灶了吧?”

    “不清楚,別的老師我還會羨慕,張老師就算了吧。”另外一個人整理筆記:“他雖然是中醫係副主任,但是和程主任可不是一般的針鋒相對。”

    這種架勢他們看看就好,真要當了張老師的學生,學校裏沒幾個人敢跟你走得太近。

    蘇娉不就是個例子麽?班上跟她說過話的人寥寥無幾。

    張輕舟走在前麵,京墨和蘇娉並肩,跟在他身後。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開口:“你……怎麽會來東城大學當助教?”

    “師父說我應該過來磨下心性,”京墨隻和她見過一麵,但對她記憶尤深:“隻是沒想到會分到這個班。”

    蘇娉點點頭,覺得他心性已經夠好的了。這樣的人還得磨練,那她得沉下心打磨到什麽時候?

    在心裏歎了口氣,不知不覺走到辦公室門口。

    因為失神,腦袋直接砸在張輕舟後背上。

    張輕舟“嘶”了一聲,不滿:“在想什麽呢?謀殺親師?”

    他昨天被老爺子用拐杖抽了一頓,現在後背火燎一樣。

    京墨不動聲色收回擋住她撞上去的手,沒來得及。

    不過見她因為撞到了額頭,眼尾泛紅,還是多看了兩眼。

    “……對不起老師,”蘇娉輕輕揉著額頭:“我下次注意。”

    張輕舟歎了口氣,推開辦公室的門:“進來吧。”

    他辦公室不大,但是位置好,僻靜。

    外麵的梧桐樹葉子已經落光了,枝椏光禿禿的。

    張輕舟泡茶的時候不由往窗外多看了一眼,他說:“以前我聽聞尤老先生妙手回春,剛學醫的時候脫發厲害,就想著去看看。”

    蘇娉下意識看了眼他發端,黑發還算茂密。

    京墨想到什麽,唇邊笑意清淺,沒有插話。

    他自幼跟師父學醫,平時師父看診他也在旁邊,這件事自然還記得。

    “然後呢?”倒是蘇娉,好奇地問。

    “我見他頭發少得可憐,轉身就走了。”張輕舟給倆人端了熱茶,“他連自己的禿頭都治不好,我哪敢讓他給我看脫發。”

    蘇娉捧著搪瓷杯,啞然失笑。

    確實像老師的作風。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尾上揚,眼睛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笑聲清朗。

    京墨跟著笑了一下。

    “說起來你們也能算師兄妹了吧。”張輕舟給自己泡了杯參茶,拉開椅子坐下,在心裏掰扯一陣:“還真是師兄妹。”

    蘇娉遲疑:“……不應該您跟他才是師兄弟嗎?張爺爺和尤老先生一輩的。”

    “誰告訴你這麽算的?”張輕舟斜眼:“你張爺爺又不是我的老師,我跟老尤的師父學過一陣。”

    京墨笑著補充:“後來因為轉投西醫,被逐出師門了。”

    張輕舟摸了摸鼻子,難得有些不自在:“你師爺連這個也說?”

    老爺子今年一百零一歲,依舊健步如飛,罵起人來中氣十足,每天都要喝兩大碗紅薯粥或者苞米茬子粥。

    他也不算老爺子的正式弟子,就是跟著學過一陣,老爺子看中他的天賦,本來打算收為關門弟子的。

    誰知道這是個不學無術的敗類。

    竟然半道跑去學西醫,把老爺子氣得夠嗆。

    “師父說的。”京墨沒有隱瞞。

    “一把年紀了,嘴跟村頭老娘們一樣碎。”張輕舟直接翻了個白眼。

    蘇娉:“……”她默默低頭喝茶。

    “這是小鬼整理出來的東洋漢方醫藥,”張輕舟從抽屜裏翻出一遝筆記,扔給坐在旁邊喝茶的京墨:“中醫這方麵你們應該有很多事可以探討,研究的方向也大致重合。”

    “我是建議你們聯手,把收集的漢方醫藥整理出來,看能不能運用在臨床上。”

    京墨斂去眼底的笑意,認真翻閱筆記。

    每一處都仔細做了標記,他看東西的速度很快,蘇娉還在想關於臨床的事,他就已經看了一半。

    她目前跟京墨最大的差距就是實際應用,京墨已經可以獨立看診了,而她就像徐老師說的,隻有理論知識。

    好在下個月就能跟老師一起去農村出診,有老師在旁拾遺補缺,她心裏稍微安穩一些。

    沒多久,他合上筆記,看向出神的小姑娘:“師妹,你願意跟我合作嗎?”

    蘇娉下意識看向張輕舟,他翹著二郎腿,略微頷首。

    “好,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還要麻煩師兄指點。”

    “師妹客氣了。”

    有張輕舟和尤老先生這層關係在,兩人的關係沒之前那麽疏遠。

    出了辦公室,京墨對蘇娉說:“平日裏沒來東城大學的時候,我在城南妙仁堂醫館坐診,師妹要是有空可以過來。”

    “好。”蘇娉暗自記下,這對她是很好的學習機會,可以看坐診大夫是怎麽看病開藥的,也能更多的接觸病人。

    再看看自己的能力,和他相差多少。

    看到京墨和蘇娉並肩而行,言笑晏晏,有人杵了杵夏瑩的胳膊:“你是不是和隔壁班的蘇娉玩得好啊,張老師也教我們班,你也很優秀,怎麽沒說給你開個小灶?”

    “我聽說這個助教很厲害,是東城那位有名的尤老先生的關門弟子,他師爺簡老爺子更是中醫學的泰鬥級人物。”

    “張老師明明也教我們班,怎麽偏偏要把助教弄去隔壁班呢?”這人感慨道:“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學生蘇娉啊。”

    學生兩個字她特意加重語氣。

    畢竟張老師的授課學生和授業學生,差別不是一般的大。

    夏瑩看了她許久,在她不自在別過頭的時候,哼笑道:“你有這麽多不滿可以去張老師麵前說啊,跟我說有什麽用。”

    這人頓時啞了火。

    夏瑩哪能看不穿她這點小心思,不就是挑撥離間嗎?她是從農村舉薦到北城大學讀書的,以前在村裏沒少看伯母嬸娘們明爭暗鬥耍心眼子。

    這點手段還真不算什麽。

    再說了,阿娉多好啊,有什麽筆記都會給她抄,不懂還會耐心講解,她的好姐妹這麽溫柔,自己才不會傻乎乎的去嫉妒疏遠她。

    就是沒想到東城大學也會有這樣的學生,還以為學習環境多清朗呢。

    很快又過了一個月,到了中醫係每兩個月一次的下鄉出診。

    中醫係的程主任帶一個隊,張副主任帶一個隊,分別下鄉。

    每個隊隨行的有二十五名老師。

    他們帶足了藥材,要去各大生產隊,幫村民們義務看診。

    從大巴轉到縣城,又坐牛車到了鎮上,最後徒步,去生產隊。

    蘇娉自從野外拉練後,身體素質就好了許多,在東城大學她每天都跟著出早操,體力雖然比同學們差了一些,但也不會走一段路就心悸喘不上氣了。

    中醫係的同學們穿的是綠色的軍便服,挎著藥箱和水壺,還有一個軍綠色的斜挎包裝著書。

    夏瑩跟蘇娉都是由張老師帶隊的,她倆走在一起。

    京墨是助教,不算東城大學的人,一個星期來學校兩次就算多的了,平時也要坐診,所以沒有跟過來。

    “這天可真冷啊。”夏瑩耳朵都快凍得沒知覺了,她縮著脖子,雙手揣在兜裏,在雪地裏一踩一個深坑。

    蘇娉外套裏麵穿了兩件毛衣,她也像隻鵪鶉,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似水眉眼:“快過年了,氣溫降得厲害,你帶老薑了嗎?”

    “帶了帶了,藥箱裏呢,這可是驅寒的好東西,我怎麽能忘。”

    夏瑩歎氣:“我怎麽覺得這次比野外拉練還苦。”

    “野外拉練是秋天,氣候好,於老師又是個脾氣性格好的人,十幾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蘇娉溫聲道。

    她也想念於原了,帶她們抄近道,叉魚、挖藥材、摘野果,雖然個個疲憊不堪,但也沒有覺得有多苦。

    “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你年底回北城還可以去學校探望一下他,東城大學比北城大學提前一個星期放假。我就不行了,我得回老家。”

    她老家遠得很,現在去北城也不方便,沒在那邊讀書,還得找學校開介紹信。

    蘇娉點頭:“我會去的。”

    “好了,打起精神來。”張輕舟拍拍肩上的雪,“還有十裏路就到附近的生產隊了,別一個個蔫了吧唧的,知道的曉得你們是來坐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過來看診。”

    “好——”又是一陣有氣無力的聲音。

    之前坐牛車就已經把骨頭顛散了,現在又冷又餓又困。

    他們原本是兩個大隊,後來又各自分成十個小隊,分別跟那二十五個老師走了。

    張輕舟帶的這隊隻有八個人。

    “醒醒神!”見他們蔫頭耷腦,他大聲喝道:“困了是不是?背背傷寒雜病論就不困了。”

    “蘇娉,來起個頭!”

    小姑娘揉揉通紅的鼻子,嗓音溫軟清澈:“傷寒一日,太陽受之。脈若靜者……”

    同學們精神一振,跟著大聲背誦:“脈若靜者,為不傳。”

    “頗欲吐,若煩躁,脈數急者……”

    張輕舟其實也有些扛不住了,他從兜裏摸出一瓶百草油,倒了點在指尖,往人中那兒抹了點。

    瓶底還剩一點,他特意落後兩步,悄悄把百草油塞蘇娉手裏。

    蘇娉愣了一下,彎眸笑。

    生產隊的大隊長早就收到公社的通知,東城大學中醫係的老師要過來坐診。

    他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破棉襖,揣著手在村口轉來轉去。

    等了大半個小時,打了個噴嚏,就聽旁邊的黨支書說:“來了來了。”

    放眼看過去,稀稀拉拉幾個人,背著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往這邊走。

    快到生產隊的時候,張輕舟提醒他們:“你們看病要把病症全部記下來,藥方先給我看過才能開藥,自己多長點心,稍用錯藥就是天大的事。”

    “聽明白沒?!”

    “聽明白了!”看到前方的村子,他們也回了血,精神抖擻。

    現在別的都不指望了,有口熱水喝,能睡上一覺,就已經是人間美事。

    “張老師,”生產隊的大隊長認識他,張輕舟以前也帶過學生來:“辛苦你們了!快快快咱們回屋說,衛生所那裏有幾間屋子都騰出來了,你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麻煩你了大隊長。”張輕舟招手,讓身後的學生都跟上,“快一點。”

    他走在最後,問蘇娉:“小鬼,沒哪裏不舒服吧?”這個後輩打小身體就不好,家裏老爺子和老太太再三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不然就仔細這身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