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之前進宮的時候, 他們就曾經見過一麵。

    當時的林霽還身穿官服,現在前來這裏,倒是將身上的官服給褪去, 隻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錦袍, 麵如冠玉,看著清潤, 絲毫沒有銳氣逼人之感。

    這人是盛京眾所周知的天之驕子, 是為人稱道的能臣, 是世代清流的氏族之後。

    謝容玨手中握著那枚銅板, 剛剛隻是隨意拋擲了一下,並沒有看落在掌心的凶吉, 現在來看,多半就是大凶了。

    這位大理寺少卿平日裏避諱得很,現在出現在沈初姒的別院門口, 不可謂不是其心昭昭。

    其實也是, 他的殿下那般好,從前謝容玨所見林霽的時候,目光在金鑾殿上一晃而過的刹那,同為男人,謝容玨不可能不知曉這位潔身自好的林大人在想什麽。

    隻是, 想想, 還是實在有點兒……不爽。

    林霽站在原地片刻, 隨後也回道:“確實巧。世子出現在這裏是——”

    他頓了下, 抬眼看著謝容玨。

    林霽相貌生得清潤, 是毫無攻擊的俊俏, 往日穿著官服的時候, 還帶著那麽一點兒人們所傳的小閻王的淩厲之氣來, 但是今日隻穿了件藕荷色的錦袍,就隻剩下了清俊。

    眼眉亦是毫無攻擊的模樣,兩人對視之際,謝容玨倏然挑了一下眉。

    相比於林霽這樣的清俊的世家子弟,謝容玨看著就更為迫人一些。

    他有點兒無謂地看著麵前的人,神色懨懨,懶散出聲:“之前在宮中的時候不是遇到了林大人了嗎,之前進宮,是為了私事,現在……自然也是。”

    林霽手稍稍緊了一下。

    他笑意如舊,“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過多叨擾世子了,在下今日前來,是因著聽聞公主殿下舊疾得愈,祖父之前就曾答應先帝要護著殿下周全,現在知曉殿下身子大好,所以前來探視一二,也好安心。”

    林太傅手中拿著龍頭拐杖,聽到林霽此番開口,挑了挑眼皮,因著年歲大了,眼珠有點兒渾濁,雖是鶴發,因著是世家大儒,即便是年事已高,也還是每日溫書,此時看著,仍然精神矍鑠。

    林太傅與先帝的的淵源,沈初姒不可能將林太傅拒之門外。

    而林太傅年事已高,身邊跟著一個小輩,孫子輩中最為出彩的林霽,自然也並無任何不妥。

    於情於理,都沒有不妥。

    說是霽月風光,嘖,還當真是有點兒狡猾。

    還真的有點兒怕他的殿下被騙了走。

    “林大人與我說起這些做什麽,”謝容玨斂眉,“這種事情,應當也沒有必要事無巨細地一一讓我過問吧?”

    林霽原本的笑意稍稍淡了一點,頓了一下,與謝容玨對視,“世子沒有攔的意思?”

    謝容玨有點兒興味,“林大人實在是有趣,既然是林太傅關心晚輩,前來探疾,這是殿下的事情,我有什麽道理攔?”

    “但若是林大人別有所求……”

    他說到這裏,稍微頓了一下。

    林霽問道:“我若是當真別有所求,世子當如何?”

    “不如何。”謝容玨輕聲嘖了一下,“我不會代替殿下做選擇。”

    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他從來都算不上是什麽正人君子,他確實並不會代替沈初姒做選擇,但是若是她屬意林霽這樣的郎君的話。

    那他從現在開始學起,也不是完全不行。

    謝容玨雙手環抱,發邊墜著一顆小小的珠子,看著林霽的神色,似是挑釁,又似乎僅僅隻是懶倦。

    “隻是我覺得,林大人若是當真別有所求,那麽林大人的所求,多半是要落空了。”

    “是嗎?”林霽抬眼,“世子現在妄下論斷,我倒並不覺得是世子所說的這般。”

    謝容玨哼笑了聲,瞳仁之中卻又沒有絲毫笑意,舌尖抵了抵上顎。

    他們這番話裏有話,除了在旁的林太傅,恐怕也沒有其他人能聽懂。

    林霽朝著他道:“既然是所見不同,那麽我也不便再叨擾世子了,告辭。”

    謝容玨稍微讓開了身子,“林大人請便。”

    林霽扶著林太傅,身邊跟著兩個小廝,一直到走出了一點兒距離,林太傅握了握自己這個最為看重的孫子的手,緩聲道:“你向來很少在人前逞口舌之快,況且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今日怎麽衝動了?”

    林霽不語。

    林太傅拍了拍他的手,“往日的時候,你少年老成,也少了些鮮活氣,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我少年時,也與你一樣。唉,終究還是為情所困。”

    林太傅說著,又有點兒後悔的意味,“早知道現在,當初陛下還在的時候,我就該早些為你的婚事做打算,陛下一直屬意你,我也知曉,隻是當初覺得,若是再有些功名在身,再說這些也不遲。”

    林太傅一說起往日就有點兒刹不住,他沉吟片刻,轉而問道:“今日見殿下,你可有些把握?”

    其實,當真是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在西境的那些時日,他並不知曉殿下與謝容玨兩人發生了什麽,從前的那些事情,林霽自認並沒有什麽不足之處,也並未覺得自己落入下風,屈居人後。

    可是偏偏西境那件事情,他無能為力。

    所以現在處處掣肘。

    之前沈初姒就已經婉拒過他一次了,林霽並不是不知曉自己並無所少勝算,可是……也還是想再奢求一次。

    他素來理智,即便是知曉此事多半並無多少可能,也還是生出了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念。

    畢竟是自己這麽多年一直都想護著的小姑娘。

    哪怕問清楚,心知多半無果,也好過日後後悔。

    沈初姒少時很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睫彎彎,後來長大了性情就變得溫斂,就連笑意都是疏離的。

    林霽幼時入宮,先帝與他以叔侄相稱,在乾清殿與自己論學的時候,沈初姒會撐著下頷等著沈兆,即便是聽得困倦,也隻會頭一點一點地,勉力保持著清醒。

    頭上梳的啾啾用淡粉色的係帶裝飾,瞳仁生得很黑,像是罕見而珍稀的玉石。

    沈兆對人溫和,但是也隻會用哄的語氣,去哄這麽一個人。

    後來再大一些的時候,林霽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子伴讀,他其實還是會看到沈初姒笑,隻是很少對著旁人,或許是對著初春盛開的桃枝,對著在牆邊停留的雀鳥,對著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狸奴。

    而後,就記了很多年。

    或許林太傅說得對,即便是他少年老成,但畢竟年少,終究還是逃不過為情所困的局麵。

    *

    沈初姒從謝容玨的別院中回來的時候,天色還早,因著是初夏,庭院中的晚桃盛開,蒲雙和梨釉兩人就摘了一些花朵,用來製作香包。

    窗欞外有泄進來的日色,沈初姒手上拿著一卷經文,還是覺得有點兒潛不下心來。

    地方誌中曾經講過漠北,不用於西境的荒漠隔壁,連綿不絕的山脊,漠北的天空很低,每年下雪之時,人們會坐在火堆旁,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凜風。

    她因著體弱,並未學過騎射,可是她也很想,嚐試一下。

    她抬著手,貼了一下自己的臉側。

    剛剛被他吻過的地方現在還帶著未曾消散的熱意,她想到這裏,眼睫往下垂了一點。

    明年,現在還有點事要處理。

    她並不愚鈍,大概能猜測到是什麽事情。

    他若是當真往後並不是鎮國公府的世子了,又未曾涉及仕途——

    雖然她不在前朝,但是之前西羌就已經與中原劍拔弩張,沈琅懷並未明說什麽,但獨孤珣既然重傷,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最好的借口。

    這段時日,獨孤珣傷已經幾近痊愈,恐怕不久之後,邊境將亂。

    獨孤珣登上西羌闕王之位還沒有多久,老將遲暮,無以為繼,若是當真起了動亂,實在是棘手,更何況沈琅懷根基未穩,李廷尉仗著國舅身份,又隻想著斂財,外憂內患,更是雪上加霜。

    而謝容玨是唯一和獨孤珣交過手的人。

    他所說的處理事情,多半是想著前往西境,跟著常老將軍了。

    沈初姒想到這裏,手指輕輕摩挲過手中的書頁。

    她從來都算不得是什麽運氣很好,母親早逝,父親也才知天命的年紀,就過早離世。

    而此行凶險。

    謝容玨應當知曉自己能猜出來,但是他們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此事。

    沈初姒還在思忖著這件事,原本正在庭外摘桃花的蒲雙卻又突然進了來,她跨過門檻,小聲稟告道:“殿下……林大人和林太傅現在正在門口,想求見殿下。”

    沈初姒抬手將自己手中的書卷放在一旁,她在西境這件事,林家多半是知曉的。

    說清楚也好。

    她起身,“知曉了,讓他們進來吧。”

    蒲雙連忙將放在小幾上的書卷收好,隨後跟著沈初姒走了出去。

    庭前的那幾株晚桃已經是盛開之時,時不時就會飄落花瓣,沈初姒站在樹下,恰在此時,微風卷過,落英飄落在她的發梢肩側。

    林霽扶著林太傅走進院落的時候,就是看到這樣的一副景象。

    他麵上不動聲色,在袖下的手卻又緊了緊。

    林太傅拍了拍林霽的手,末了,又沒多說什麽。

    沈初姒款步上前扶住林太傅,輕聲道:“太傅年事已高,若是想見,又何必自己前來一趟,我可以自己前去林府見太傅。”

    “殿下是天家,為人臣子的,怎麽能讓殿下去林家,這壞了規矩。”林太傅朝著她笑了笑,“況且臣這是探疾,哪有讓殿下前去林家的道理。”

    林太傅手中的龍頭拐杖在地上點了點,“這麽些時日,殿下受苦了。”

    林太傅與沈兆關係甚篤,當初金鑾殿中,太後李氏在上,林霽也是難得站出來為自己說話的。

    這份情誼,沈初姒一直都記得。

    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未受苦。

    “臣老了,說起話來古板,與殿下多說不了什麽話。”林太傅笑,“有些話,還當是你們年輕人去說。如珩,殿下這麽些時日在院中閉門不出,恐怕錯過了京中不少趣事,你且講給殿下解解悶。”

    沈初姒想到之前林霽在這裏與自己說的話,抬眼看了一下站在林太傅身邊的林霽。

    有些時日不見,林霽還是慣如往常一般的溫和,他此時正在低著眼看著自己。

    沈初姒心下歎了一口氣。

    林太傅借口離開,手中拿著拐杖,身邊的小廝也跟著他一同離開。

    他走到了庭中的一處小亭裏麵,蒲雙剛剛那會兒已經備好了茶,雖然隔得有點兒遠,但是沈初姒還是能看到嫋嫋升起來的白霧。

    林霽沉默片刻,隨後輕聲開口:“此番前來,其實還是有點兒唐突。殿下之前的事情,沒有能夠幫得上忙,我很抱歉。”

    “林大人不必覺得抱歉。”沈初姒抬著眼睛,“之前金鑾殿上的事情還沒有謝過林大人,這種事情,旁人避之不及,林大人能出言幫我說話,我已然萬分感謝。”

    她一向不會坦然接受別人的好意。

    哪怕他心甘情願。

    無論林家是不是受到先帝遺囑,無論他到底是什麽立場。

    “其實今日前來,是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林霽低眼看著沈初姒發間落下的那片桃花瓣,手指隨著輕輕縮了一下,卻又沒有動作。

    此時隔得很近,他甚至能聞到屬於桃花的清香味。

    “之前在這裏的時候,我曾經問過殿下的意願,當初殿下婉拒了我。”

    林霽似乎是想到往事,有點不好意思,麵上帶著一絲羞赧,“當初我說,此時並不急,我可以等到殿下好好思慮之後,再給予答複,也不用擔心我會改變想法。已經過去數月,我原本應當知曉,這件事不可強求,可是……”

    “我還是想來問問,殿下的想法。”

    即便是知曉自己曾經前往西境,林霽卻還是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

    當初沈初姒問及婚約不是兒戲,說不必因為沈兆的話,從而勉強的時候,林霽說起,是他自己甘願。

    沈初姒站在原地,然後輕聲開口:“林大人應當知曉我前往西境的事情吧。”

    林霽似乎是有點兒詫異她提起這事,“知曉。”

    沈初姒點了一下頭,“若是林大人想問我的想法的話……當初我婉拒,是因為一來,我對大人隻有兄長之情,二來當初我談不上順遂,也並不想那般早的再思慮婚事。”

    林霽突然想到謝容玨今日的模樣。

    他即便是身穿古板的顏色,也會顯出不一樣的少年鮮活氣來,眼眉風流昳麗,麵上勝券在握。

    將一直都想護著的小姑娘拱手給別人,這麽想著……還是會覺得不甘心。

    分明,是他先遇見的。

    有些事情,真的不分先來後到。

    林霽思忖片刻,隨後艱澀開口:“那殿下現在開口拒絕,是為了,鎮國公世子嗎?”

    沈初姒手指蜷縮了一下,剛想開口的時候,林霽卻又接著道:“算了,殿下不必說,我大概知曉了。”

    沈初姒思忖片刻,“是為了他,也不全是。因為我從來,都隻把林大人當做兄長。當初父皇與林大人以叔侄相稱,我就覺得,若是我當真有林大人這麽一位溫柔的兄長,是再好不過了。”

    林霽聞言,突然低聲笑了一下,“殿下啊殿下,還當真是一點兒念想都不曾給人留。”

    沈初姒緘默。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林霽所想,她明白,也知曉。

    畢竟從未起過心思是當真,這數年裏她並未把他當成是所謂的選擇,也是真。

    或許是擔心沈初姒會覺得愧疚,林霽低聲安慰道:“殿下也不必覺得愧疚,這原本就是我的一廂情願。”

    他之前其實早就已經想到過是這樣的答複,日後也不算是反受其擾,也好。

    即便,他其實現在談不上是高興。

    林霽說完這句話以後,朝著沈初姒笑了一下,隨後抬手揉了揉她的頭,幼時他其實一直就想著這麽做,今日,也算是得逞了。

    沈初姒發鬢頃刻間有點散亂,她一時沒有想到過林霽居然會這麽做,抬頭訝然地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人。

    林霽抬手抵唇,“好,就如殿下所說,是兄長。”

    他抬手將之前沈初姒發間的那片桃花瓣拂落,“若是日後他欺負了你,那麽大理寺獄中,永遠都會給他留個一席之地。”

    “林大人這話,”沈初姒抬眼,“若是被禦史聽到,多半要被參上一本,說是假公濟私。”

    林霽低眉,“既然是身為兄長,那麽為殿下破例那麽一回,也並無不可。”

    作者有話說:

    我的阿稚人見人愛!!!【老母親瘋狂扭曲地尖叫】

    阿稚廚!寶貝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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