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沈初姒從殿內出來之時,謝容玨也正巧從著那邊看過去。

    他想到剛剛沈兆分明已經憔悴至極,卻也還是擔憂著宮外的沈初姒,將她的一些都事無巨細得準備妥當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掀唇笑了一下。

    隻是這笑意,卻實在有點兒自嘲的意味。

    都說九公主殿下除了聖上的寵愛一無所有,可是就隻單單這點兒情意,對於向來無情的帝王家來說,又是多麽奢侈。

    他和這位殿下,生來就是不同的。

    在歸途的馬車之中,沈初姒手指抵在暖爐附近烘了烘,她抬眼看到現在正靠著邊緣闔目的謝容玨,他的眼睫生得很長,馬車中掌燈晦暗,落下的陰翳覆在了眼下。

    其實他不睜眼的時候,臉上笑意全無,當真顯得冷淡而無情。

    一點都不像那個風流之名滿盛京的鎮國公世子。

    “謝衍之,”沈初姒小聲叫他名字,“我聽皇兄是這麽叫你的,先前在來時路上,我聽到你喚鎮國公夫人並不是娘親,反而十分生疏,你與她關係並不好嗎?”

    馬車中靜默了片刻。

    謝容玨睜眼,眼中原本有的三分笑意頓消,他垂眼看著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殿下。”

    他笑了聲,“……並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一般,生來好命的。”

    回到府中已近戌時,隻從之前那句以後,他們一路上再無其他交談,一直到沈初姒下馬車的時候,謝容玨也沒有要下來的跡象。

    蒲雙接住沈初姒遞下來的手,卻看到沈初姒往馬車內看了一眼。

    卻也隻是一眼,除此以外,就再無其他。

    一直到沈初姒走遠,原本懶散坐在其中的謝容玨才道:“白蘞。將暖爐撤走,還有,今日之後,將這裏麵的簾幔全都換掉。”

    逼仄的空間之中,這裏到處都是沈初姒殘留下來的香味。

    謝容玨抬手將簾幔挑開,吹散了其間的味道,“去別院。”

    *

    拂江院距離主門並不算是近,大概是因為見過沈兆,沈初姒一時半會並無倦意,之前從宮中帶回來的雜談已經看完,她突然想到這件屋子之中也有一間書房,便想著從其中找出幾本來看。

    拂江院中每日都有人仔仔細細地打掃,所以就算是這裏許久都沒有人使用過,也依然是纖塵不染。

    一直走到這間書房,沈初姒才發覺這裏的布設和整間寢屋的色調完全不一樣,寢屋之中所用的木料大多是酸梨木和紫檀木,色調偏暖色,而這間書房中則是烏木的陳設,顯出一種幾乎不近人情的板正來。

    沈初姒站在書架旁看了看,她原本以為在這件書房之中應當有些誌怪雜談,卻沒想到等她走近的時候,卻發現其中全都是策論,從世家大作到極為稀少的孤本,應有盡有。

    幾乎和沈初姒從前所見的沈琅懷書房一般。

    隻是大概是因為這些書籍許久都未曾有人看過,灑掃的侍女也並未敢碰這些珍貴之物,所以上麵已經積了一層灰。

    沈初姒她之前跟著其他公主們去過上書房聽夫子授課,對於策論也算是略知一二,就抬手從書架之中抽了一本。

    雖然按照禮法來說,其實公主們原本並不需要學習策論,但是沈兆卻覺得既是身為皇室女,日後對於朝政能夠針砭時弊,好過隻在宅邸之中相夫教子。

    所以從前在上書房之中,沈初姒也學過一些策論,教導她們也都是名家大儒,比起宮中其他皇子的教導夫子也絲毫不落於下乘。

    隻是沈初姒之前確實沒有想到,謝容玨分明從未入仕,也沒有在朝為官的意思,為什麽要在書房之中放這麽多的策論。

    她隨手拿出的那篇策論是關於治水的,字體有很明顯的描摹痕跡。

    整篇文章則是引經據典,雖然辭藻華麗,但是實則並無什麽內核,也無新奇之處,倘若當真是在殿試之中,也算不得是什麽出彩的好文章。

    沈初姒興致寥寥地將這本策論放了回去,突然想到了之前謝容玨對自己說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好運。

    謝容玨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驕子,是世家大族的唯一嫡子,出身於這樣的煊赫世家,比起自己這樣母族微弱的公主來說,能夠選擇的餘地顯然是更多。

    一個母族微弱的公主,並不能給世家帶來任何實質上的裨益,更何況自己與太子沈琅懷關係並談不上是親厚。

    若不是因為沈兆的疼愛,其實自己也不過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籌碼罷了。

    前朝家族卑微,不受寵愛的公主前去偏遠之地和親的比比皆是,而謝家自多年前起就已經是難以企及的世家大族。

    他所說的好運,大概就是在指沈兆對於自己的寵愛的這件事。

    沈兆以聖意壓得鎮國公府定下這門婚事,而身為世家大族獨子的謝容玨原本應當擁有選擇的權利,卻又在這個時候被逼著娶了自己。

    謝容玨和鎮國公夫人之間的嫌隙,難道就是因此事而起?

    *

    別院之中,謝容玨正坐在書房之中,桌案上正在隨意攤著一本書,他向來情緒並不外漏,隻是今天對上沈初姒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何生出一點兒莫名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狹小昏暗的空間之中,她低著嗓子叫自己的那聲謝衍之,又或許是因為之前在乾清殿中,他親眼目睹的沈兆對她的處處思慮。

    最是無情帝王家,沈兆卻又能為沈初姒做到這個地步,不在乎謝家是世家大族,也不在乎這場出人意料的賜婚會讓自己遭人話柄,隻想要自己女兒的情願。

    他正坐在這裏思慮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役人的聲音,“世子,院外有一位姑娘來訪。”

    白蘞家中有事,今日並未當值,以往這種有姑娘家來訪的事情,都不會傳報到他的麵前。

    謝容玨斂眉,剛想開口的時候卻又頓住,“……她可曾說自己是誰?”

    “小的並不認識,是個先前並未見過的姑娘,那位姑娘也並未說自己的身份,身邊跟著一個丫鬟。”

    役人像是思索了一下那位姑娘的著裝,“外麵披了一件外衫,衣裙似乎是藕色,看著衣著不凡,所以小的才生怕是哪位世子的貴客。”

    今日沈初姒前去宮中穿的就是如此,謝容玨不知道她為什麽下了馬車此時又前往這裏,他的手指在麵前攤開的書頁上點了點,思忖片刻。

    “讓她進來吧。”

    役人前來告知門口的那個姑娘的時候,卉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拉著役人的手腕,身上的香味鋪天蓋地地襲來,“你……你說什麽?世子當真願意讓我進去?”

    待到周邊的婢女輕聲咳嗽提醒以後,卉瑩才訕訕鬆開自己的手,“奴……我一時沒有想到世子今日居然當真願意見客,一時失了禮數,還望這位小哥莫怪。”

    謝容玨的這處私宅就算是在整個巷中,也是其中不可多見的布置精巧。

    其間雕梁畫棟,廊腰縵回,一步一景,卉瑩身處其中,哪裏能想到今日居然當真得以見到那位鎮國公世子,還能進入他的私宅。

    若不是樓中姐妹給自己出了這個主意,恐怕自己現在就應當是在曹公子的懷中了,哪裏還有這樣的運道。

    卉瑩外衫之下是一件藕色的胸衣和薄紗長裙,身上各處都抹了香膏,心下暗喜。

    倘若被這位世子收入府中,自己以後就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畢竟那可是鎮國公府的獨子,生得還那麽出挑,即便是薄情些,那也是旁的人求都求不來的姻緣。

    “世子,”役人恭聲,“人已經帶到了。”

    卉瑩先前並不敢抬眼,一直聽到這句話才敢偷偷抬眼打量這房中。

    秋風深寒,此處卻並未關窗,而麵前的雕花椅上,正在坐著一個人。

    現在正在麵色帶笑地,看著自己。

    卉瑩之前隻是在雲想樓中遠遠地看過這位世子爺,並不能看清相貌,隻是聽其他人說這位鎮國公府的世子爺生得極為出挑。

    一直到了現在,她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溢美之詞根本無以概述他的樣貌,隻因為現在在麵前的人,生得實在是出眾至極。

    更遑論,他現在還眼中帶笑,就這麽看著自己。

    之前樓中盛傳這位世子爺並不喜伶人近身,可是現在得見,這位世子也並非是傳言中的那般。

    也是,究竟風月場中,就算是再如何清心寡欲,哪有能對美色絲毫不為所動的。

    “……世子爺。”

    卉瑩嬌聲,“奴家原本是雲想樓中的一個姑娘,先前就一直仰慕世子,卻因為人微言輕,從未有親自侍奉世子爺的機會,而今夜原本應當是奴家要去侍奉別人的日子,可是奴家並不甘願。”

    “自從之前得見世子爺,奴家心中便隻有世子爺一人。”

    她的手指碰上係在脖頸前的係帶,正欲解開的時候,一股銳痛頓時從她的手腕處傳來。

    卉瑩原本嬌嫩的肌膚上瞬時間出現了一塊紅痕,燒灼感從手腕處傳來,而現在地麵上,正在滾動著一枚小小的銅板。

    不用多想,卉瑩也知道到底是誰出的手了。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坐在原地的謝容玨,卻看到這位世子爺臉上笑意絲毫未變。

    謝容玨手指撐在扶手上,“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我在雲想樓之中的規矩?不得近身,不得焚香,不得解衣,若違一條,就永遠不能出現在我的眼前。不如你看看——”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你現在違了幾條?”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分明是臉上帶笑的,可是說出口的話卻又字字如刀,剜著人的肌膚,絕情至極。

    仿佛現在在謝容玨麵前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眼中並無半分的情意,也無絲毫憐憫。

    卉瑩瞬間如墮冰窖。